书城传记读懂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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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鲁迅大事记(4)

至于自己在新文化运动中所做的工作,鲁迅直陈只是一小部分,特别是当《新青年》四面受敌之时。即使留下了些许文字,也都是应时浅薄的,应该置之不顾,一任消灭。而在后世史学家看来,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取得实绩的作家,鲁迅却是通过扎实的创作做出了自己独特的诠释。《狂人日记》成为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篇成功的白话小说,中国文学由此真正跨入现代。他借狂人之口忧愤深广地说出中国历史全是“吃人”的真相,完全颠覆了传统价值。此后八年,他连续作成二十五篇,几乎一篇一个样式,捧出一批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在内容形式方面为中国现代小说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直令陈独秀主编“五体投地的佩服”。创作《狂人日记》的同时,他在《新青年》《随感录》专栏配合“反抗传统,破坏偶像”的编章方针,发表一系列热忱健朗、深沉激越、现实关怀的文明批评,使杂文成一独立文体,如匕首投枪,不断刺向无物之阵。

在鲁迅看来,作为革新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其成功是表面化的,社会固然太守旧,而主张革新的虽蓬蓬勃勃,却是急于事功,竟没有译出什么有价值的书籍来,又行不顾言,一盘散沙,无法粘连,队伍纷乱芜杂,反反复复,“嘲骂改革,后来又赞成改革,后来又嘲骂改革者”,穿着“拟态的制服”,最终破碎,显出自身的本相来,造成无可收拾的局面,这样的四周吹着的空气只能说是寒冽的热风。

后来摧折新文化的又很不少。本国人的批评不冷不热,或者胡乱地说一通,外国人最初是肯定其意义的,攻击者则以为革新不顾及国民性和历史,所以无价值。在鲁迅看来,这些观点提出者自身都不是改革者,怎能站得住脚。

1920年,鲁迅便预料到,“中国一切旧物,无论如何,定必崩溃;倘能采用新说,助其变迁,则改革较有秩序,其祸必不如天然崩溃之烈”。然而,中国人无感染性,他国思潮,甚难移殖;将来之乱,亦仍是中国式之乱,非他国式之乱也。而中国式之乱,能否较善于他式,则非浅见之所能测矣。要而言之,旧状无以维持,殆无可疑;而其转变也,既不是官吏所希望的现状,也不是新学家所鼓吹的新式,只有“一塌胡涂”。

此是危言耸听吗?自《新潮》群中的健将,远赴欧美留学,支持着《新青年》的人们,风流云散,新文化战士或“高升”,或“退隐”,好好的一场恶斗,几乎令人有“招安”之感。“北京虽然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显着寂寞荒凉的古战场的情景。又下不到十年,“五四”已令人殊有隔世之感了。

且看“五四”之后出现的诸多流弊——一些投机家借它来牟取名利,出版界上出现了“文丐”和“文氓”,“明版小说”的价钱飞涨;文化界发生了迎合西式思维的新习气——倘有外国的名人或阔人新到,就喜欢打听他对于中国的印象。罗素到中国讲学,急进的青年们开会欢宴,打听印象。“恰如求签问卜”,暴露出自己缺少自信和心存“狐疑”。外国人希望中国永是一个大古董以供他们的赏鉴,中国便率领了少年、赤子,共成一个大古董以供他们的赏鉴;北京大学整饬校风,学生公议以袍子马褂作为制服,这种“恢复古制”的做法,“实在有些稀奇”;有的作家大肆滥用输入的洋货——省略号,以故弄玄虚来代替艰苦的创作;扶乩等封建迷信仍然猖獗;妇女地位有所提高,但还未摆脱“被养”的地位;为人生的文学衰歇了;不问俗事的“为艺术而艺术派”不但丧失了反抗性,而且压制新文学的发生,对社会不敢批评,沦为“帮闲文学”;“五四时代‘文学革命’的战士”刘半农用“玩笑”的方式来“嘲笑欧化式的白话”,从学生试卷中“拿出古字来嘲笑后进的青年”;而“新式青年的躯壳里,大可以埋伏下‘桐城谬种’或‘选学妖孽’的喽罗”;学运胜利后的学子们也并不就如自己所呼吁的那般“新道德”,当之成了大群,袭击他们的敌人时,遇见孩子也要推他摔几个筋斗,在学校里唾骂敌人的儿子,使他非逃回家去不可,这和古代暴君的灭族的意见实在并没有什么区分。

实际上,鲁迅并不是如评论者所认为的那样只擅长破坏旧文化,很多建设性的意见散于杂文、书信中,甚至是五四落潮后的许多文章片段中,当然,其中的很多看法并不是当时的弄潮儿们所喜欢听的。

那么,鲁迅理想中的新文化运动应该是一场怎样的革新呢?

他首先明确,新文化运动的诞生决非突然从天而降,而是成长于对于旧支配者及其文化的反抗对立中,因而对于旧文化是有所承传和择取的。尝试是可敬的,改革是必须推行到底的,爱国的基础是学问,“一无根柢学问,爱国之类,俱是空谈”,要想强国,只有熬苦求学。

提倡者自身思想要彻底,要言行一致,不畏艰难,愈艰难,就愈要做。改革,是向来没有一帆风顺的。要有责任感,对于新生事物的缺点要有“有情的讽刺”,而不是“无情的冷嘲”。要清醒地意识到,那些在外国早已是很普遍的道理,一入中国而为新思潮,即被视为洪水猛兽般吓人,在过激的亢奋排斥下,是会发生流弊的,不要看成是新思潮本身的问题。

文化建设者要明确目下的当务之急——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生存不是苟活,温饱不是奢侈,发展不是放纵。改革是必须要进行到底的,否则难以生存,何谈发展。

在策略上,手法不妨激烈一点。因为“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苟有阻碍生存温饱发展的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在行动上,是抱着古文而死掉,还是舍掉古文而生存,这是必须首先要做出的选择。青年们不要再说大家不明白的古代的话了,这已经弄得像一盘散沙,痛痒不相关。即使古书里真有好东西,也可以用白话来译出,用不着那么心惊胆战。外国翻译中国书,也并不就代表那书一定是好的,外国人难道就不会别有用意吗?至于“思想革新紧要,文字改革倒在其次,不如用浅显的文言来作新思想的文章,可以少招一重反对”,这种观点貌似有理,然而,连长指甲都不肯剪去的人,你能指望他肯剪去辫子吗?

青年们还是放弃犹疑态度,勇敢地进行,忘掉一切利害,推开古人,大胆地说现代的、自己的话;在世界上发出自己的声音,用活着的白话,将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说出来。用真的声音,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这样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不要以为中国只是做文章难,实际上目下的文化状况实在等于并没有文字。即便是教育普及,文字公有,白话取代文言,识字者却大概只占全人口的十分之二,能作文的更少。这种状况与古代文字只属于少数特权阶级并无二致,和大多数是无关的。这十分之二足以代表中国人吗?大多数人是沉默的,这难道不等于中国根本没有文字吗?这样的一个连文字也没有的国度,正是一天一天的坏下去了。

因此,坚守个人灵明为基础的“立人”理想,扞卫个人与精神的价值,才是新的文化建设的基础。革新者应该永不放弃自我的独立性,永不回避挑战本身,对文化周遭要时时做出新的回应,履行对新的文化建设的有力支持。要活在当下,不做刹那幻想,不寄希望于任何究竟——至于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应“放开度量,大胆地,无畏地,将新文化尽量地吸收”。

由上观之,所谓“鲁迅的五四”就是可宝贵的鲁迅式的新文化传统,也许代表不了整个五四新文化传统,却是一份独特丰厚的文化遗产。鲁迅虽然对五四事件没有什么即时反应,却留下更多时过境迁后至今恩泽后世的深刻思考。他是“革新的破坏者”(魏建功语),是持有一种自主质疑式的革命性思维的坚定的革新者,开创了一种清醒独立的批判性知识分子传统。

“鲁迅的五四”就是独立思考的自由,为自己心中的正义而战的自由,对既定秩序说“不”的自由,发现的自由,质疑的自由,独立发现事物的自由。它关注个体的改变,全面深入地向心灵挖掘,抵抗一切方法、惯例、制度,警惕被它们塑造,从而沦为奴隶。在陈独秀眼中,鲁迅就不附和《新青年》,而有自己独立的思想,这是特别有价值的。钱玄同将鲁迅从元气淋漓的孤独中拉回现实,要他如新文化那般去思考,那般去反应。而“听将令”的鲁迅,亦时时保持从新文化的环境中抽身的姿态,不做新文化机制的奴隶,不做受制于影响、指引、驱使等任何形式的奴隶。他与新文化主流保持步调一致,并以理性态度在一致中质疑;他“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黑暗的闸门”;他“要使中国向着好的,往上的道路走”。

鲁迅的行动是自由催生的,而不是观念催生的;他觉察到已知事物的冲突,不打算深陷其中;他能够看清自己背负的是什么样的重负,非常深刻真诚地探索自己的内心,力争不受社会结构和心理结构的影响,不被承受了几百年的传统与模式催眠。他也并不打算与读者一起分享什么来自另一世界的现成答案,更不要引导大家走一条康庄大道,他是要将自己的探索发现,以一颗“白心”呈现出来,与大众一起感知当下,探讨未知,这个过程是摒弃给予与接受的模式的,是不知道什么是追随者与领导者、教导者和被教导者的,是由自己直接去发现,这就使他的笔下诞生了摧毁一切虚假的宽广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