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石说:“这是一棵无用的散木,是不能取材的树,所以才这么长寿。”
匠人回家,梦见那棵神树对他说:“有用的木头都因为才能的显露而害苦了自己一生,不能享受天年,我的无用恰是我的大用。”
匠石醒后把梦中情况告诉了徒弟,徒弟说:“它既求无用,又何必做社树让人观赏呢?”
匠石说:“它寄托于社(祭祀),可免遭砍伐,以此来保护自己,与众不同。哪里像你理解的那样。”
庄子假托大树,讲述了理想中的人生。那棵神树之所以长寿而不至于夭折,原因有二:一是难看无用;二是有所依托,为人保护。
第一条最重要,人一有用,好事坏事就一起找上门来,而主要是坏事居多。你本想做好事,结果就做成了坏事。你一做事就坏事,不做事又叫怎么会这样?因为你太有用。你一旦没什么用,众人眼中你是阿呆,那么就不会坏事临门,时时得福。你偏又在关键时候发挥关键作用,大家就知你为圣人。
第二条也很重要,人之所以无所谓地踩死一只蚂蚁,是因为这只蚂蚁没有依靠。假如这只蚂蚁附在一条蛇上,你还踩死它吗?附于善者善不能久,人采蜜而毁蜂之家。附于恶者甚善,又可保身,又能制恶于内,就像蚂蚁附于蛇,人不敢伤,蚂蚁并且以蛇为食,一窝蜂吞掉恶蛇。
谆芒说的三种境界
庄子说:
谆芒向东游,到海边遇上苑风。
苑风问:“去哪里?”
谆芒说:“去大海。”
苑风说:“为何要去大海?”
谆芒说:“大海被百川注入而不溢,又被人们不停舀取而不竭,境界很高,所以我想去游历。”
苑风说:“那你不去关心百姓吗?我希望听到圣人统驭天下的情况。”
谆芒说:“圣人统驭天下,使人人都能看清事情真相而去做自己该做的事,行为和说话人人都能自觉训化。此为圣治。”
“请说德人。”
谆芒说:“安居无思索,行动无谋略,思想无美丑,得财物而不知从何来,饮食充足而不知从何出,财物共享,利益共得。”
“请说神人。”
谆芒说:“乘驾光辉,不见形迹,一切由着性情,与天地共乐而不为万事所累。”
庄子讲的这三种境界层层上升,最后回归到虚无(即混冥),讲人的最高境界确实是清静无为。
清,指做人清爽,不污浊,不腐朽,视自己如活水涌流,而非一潭死水。
静,指做事不慌。所谓“不慌不忙,才好当王”即此。虎狼都是安静的,猎人要比虎狼更安静,才能在静与动相克相生的游戏中占上风制敌。
圣人使人亲近,德人使人受惠,神人则是孤家寡人,不管别人也不管自己,让“万事销亡”,我来享受清静。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不满武王伐纣
庄子说:
门无鬼和赤张满稽看了武王伐纣的部队,赤张满稽说:“周武王比不上虞舜,所以天下才有这样的祸患。”
门无鬼说:“天下是太平的虞舜才去治理呢?还是天下动乱才去治理呢?”
赤张满稽说:“天下太平是百姓的心愿,何需虞舜为国君?虞舜给人治疗头疮,秃了头才装假发,如同有了病才去求医。现在武王反而把没病的人医死了,把好头发的人治成了秃头。”
庄子借门无鬼与赤张满稽二人之口,猛烈抨击周武王以暴易暴的暴行。人人以武王是圣贤,庄子偏以武王为畜牲,话虽偏激,还是有道理的。
以暴易暴是人类最大的不幸。
当武王立志伐纣那天,就是他立志做纣王那天。
在他,当然不承认。
在人,人人看得出。
申徒嘉教训大名人子产
庄子说:
申徒嘉被砍断了一只脚,与郑子产同拜伯昏无人为师。
子产嫌申徒嘉残疾,对他说:“我先出去,那么你停下。你先出去,那么我停下。现在我出去,你怎么不停下?见了我这执掌政务的大官就应当回避。”
申徒嘉说:“我跟伯昏无人先生已十九年,从不曾觉得我是断了脚的人。你与我同在伯昏无人门下,应该彼此心灵相通,以德相交,你却还要用外在的形体来要求我,难道不是过错吗?”
子产听了申徒嘉一席话,觉得十分惭愧,立刻改变面容说:“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子产是当时的大名人,又是贤人,但就是因为他太贤了,以至看不起人。他与申徒嘉本是师兄弟,但语言行为中如此践踏同门,显然过分。
申徒嘉针锋相对,毫不示弱,这也是正确的。申徒嘉做人的风格很像孟子。
孟子不怕梁惠王,申徒嘉不怕郑子产。
子产在申徒嘉面前有种优越感,他以为自己高人一等。申徒嘉鄙视他。
人因富而自恋,实属丑态。
人因贫而自洁,乃是做人的最大境界。
富者蓄财,以为自己极大,殊不知钱随风走,世上并无永远的富人。
贫者除了自身以外,别无长物。这样好,人若不能赤贫,则不能重做赤子。
“赤贫”,指人回到赤裸裸的婴儿状态,一无所有,也可以说应有尽有。老子说:“复归于婴儿”,就是这个意思。
庄子这个故事讲做人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调整状态,进入应有的境界。
申徒嘉是残疾,这就是他的实际情况。申徒嘉境界高于子产,因为子产做人还高高在上,没明白自己是个什么玩意。
申徒嘉对自己不忌讳,因此做人勇猛精进。他甩掉了思想包袱,心里就爽,看事情就明白。
申徒嘉一开始知道自己不行,必须求教于人,求助于人,所以他来拜伯昏无人为师。进入师门后他与众人无异,都沉醉在修行中。
这时子产闯进来,作为刚入道门者,子产眼中还有差别,还不能达到“齐一”境界,当然应该被训。
士成绮终于明白不要攻击人
庄子说:
士成绮远道而来拜见老子,说:“我旅行百日,脚后跟磨出厚厚的茧,仅为能看见你。见到你才发现你不算圣人。我好不容易从鼠洞里掏出泥土中剩余的食物,你却看轻了并抛弃它,是为不仁;你的粟帛饮食享用不完,然而聚敛仍无限度,此为不义。”
老子冷淡不作回答。
第二天,士成绮再去见老子,说:“昨天我讽刺了你,今天我方才省悟到自己的过错,为什么?”
老子说:“我接受外物常常是顺其自然,你喊我是牛我就叫牛,喊我是马我就叫马。我顺应自然接受,并不是要接受才去接受。”
士成绮很羞愧,问道:“怎样修身?”
老子说:“你的容颜自命不凡,眼睛突出,额头高举,口舌夸张,身形巍峨,明察而精审,智巧外露骄恣之态,凡此种种都不可拿来当做人的真实本性。”
庄子这个故事说骄傲乃是修身的大敌。士成绮本来有上进之心,不远千里专门找老子学东西。见了老子的人却又怀疑起来。这有点莫名其妙,你要么不去,要么去了就莫怀疑,在你怀疑对方的情况下,不可能学到东西。你尽管去相信,则乞丐都能让你受益,何况智者的智慧如此现成。
老子给士成绮上的第一堂课是漠视他。让他碰钉子。这样做的用意在于先冷一冷这年轻人,让他想想当初我为什么来。
老子给士成绮上的第二堂课是显示无所谓。圣人都说大白话,爱谈生活。老子说人家把他当牛马,他就是牛马,非常风趣地告诉士成绮不可拘泥于名。这是有所针对的。士成绮当初找老子,原本就是慕名而来。他以为大之下必见大人,谁知是个糟老头。老子打掉了士成绮好名的心,引导他直接好道。
丑鬼哀骀它美妾无数
庄子说:
卫国有个面貌丑陋的人叫哀骀它,男人跟他相处,想念他而舍不得离去。女人见到他,即请求父母,说:“与其做别人的妻,不如做哀骀它的妾。”
这样的女人已有十余人了,而且人数还在增加。
从没听说哀骀它倡导什么,只见他附和别人。他没有君王的地位去拯救别人的苦难,也没有钱财去养饱别人的肚子。见识也超不过四邻,男人女人却都亲近他。
鲁哀公召见他,果见他的相貌丑陋得让天下人惊骇。但不出一个月便发现他的过人之处。不足一年便十分信任他,决定将国事委给他。
哀骀它无意答应,也无心推辞,后来他还是离开了鲁哀公。
鲁哀公怅然若失,问孔子:哀骀它是个什么样的人?
孔子说:“哀骀它不说话也能取信于人,为才全之人,日夜不间断地随物保持春天般的生机,和外物产生和谐的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