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妾心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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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佛说红尘

每年夏日,佛舍里的师太会依例招集所有尼姑让最高寿的老尼剃头。

金仙观里的尼姑们常年茹素,身体均较单薄,故而新发生长得也慢。董君大抵因为尘念未觉,才两个月,头发又生出茸茸一片。

而当老尼执剃刀近她时,师太突然开口:“不必。”

众人皆惊愕地望着师太。

“让她带发修行吧!”她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待老尼也一齐退去后,董君心才惊疑开口:“师父……为何?”

师太转过身来看着她,微微一笑:“我们所有的人遁入空门,岁月已短,你却还有岁月。”

这几个字虽轻,却震得董君心万念纷扰,一时难以自持,怔怔道:“弟子……弟子已没有岁月。”

“人间五十年,为四天王天一昼夜。人间一百年,为忉利天一昼夜。人间二百年,为夜摩天一昼夜。人间四百年,为兜率天一昼夜。人间八百年,为化乐天一昼夜,人间一千六百年,为他化自在天一昼夜。”师太背对着董君心,双手负于身后,仰望着天空,继续道,“在人间所谓岁月光阴,在佛界只是一瞬。而佛界的一瞬,又是人间的漫长光阴。”

她回眸一望,忽又对听得茫茫然的董君心笑道:“你尘俗未断,这一瞬,一昼夜,对你来说都是漫长岁月,此中痛苦,并非削发诵经而能消解。”

“弟子……慧根虽浅,尘俗艳却断了!”董君心倔强地说。

师太走近一步,手扶在她的肩上,“既是断了尘俗,如何初来的一日要为这里洒扫除尘?在你眼中蛛丝网罗是为尘垢,是为不洁。如若真正心如槁木死水,又哪里会看到此身之外的浮尘?”

说得对极,董君心无言以对。

“这世上原本没有那么多勘破红尘俗之人,是在这佛堂里日日消尽光阴,尘俗才尽了。”

董君心又沉默了许久,才问:“师父您呢?”

“我早已厌苦此界,唯有在佛经里求取三业清静。阿弥陀佛!”她单掌于胸喃了句禅语,抬眸道,“你却不同。”

董君心凝视她,这番话不啻惊雷,滚滚而过。而心中却在思量,人间五十年,为四天王天一昼夜。人间一百年,为忉利天一昼夜。人间二百年,为夜摩天一昼夜。人间四百年,为兜率天一昼夜……那人间两情相悦,心有所系,不过佛界一瞬……而她即是修行百年,也不过佛界一昼夜。所谓修行,便是耗成枯槁。尘俗与清静,仅在一念之差,而这一念之差又何如天壤之别。

摸着微微拢起的肚腹,董君心忽然心有惧怕,并非惧怕雪肌青鬓化作鸡皮鹤发,而是惧怕有一天如观里的老尼们说出的“早已厌苦此界!”惧怕这颗民就此坚硬成冰,惧怕漫漫数十载的青灯寂寞,此念一生,再难平复。

晚间至院内井畔汲水,蓦然照见水面一张陌生容颜,这便是曾经怀着绮念,慕恋千山暮雪的一张容颜么?

另一个声音又汹汹起来,这不是你,你早已死去,跟着慕容靖一起走的……或者死在落发的瞬间,你所见的都是幻象,你所做的都是赎罪……

“娘,娘,孩儿呢?”稚嫩的声音打断汹汹的声音,将董君心拉回现实!

伸手摸腹部,又暗怪自己,是啊,怎能总把孩儿给忘了,他可是夫君留下来的唯一礼物,珍贵的礼物!莫想了莫想,如今一切以孩儿为重!

这正是初夏,庭中松柏郁然生香,蚊蚋飞扑,月华如练,即是那一尊观音,又或是想起孩儿的那一刹那,在董君心的眼中也柔光温润,慈和可亲。

漫长的梅雨季节。空气里永远浸淫着潮湿缱绻的气息,窗外大朵大朵的栀子盛放到糜烂,香得欲生欲死。

今夜,再无心打座诵经。

金仙观成道那日,依例所有人可获准出观礼佛。

雨依然忽停忽止,董君心百无聊赖,便坐在窗前裁剪布料,准备给腹中的孩儿缝制新衣。每一针一线都让她想起不久前,她刚怀上孩子,也曾给慕容靖如此用心地缝制过……想起来,心虽然疼,但也夹着些甜蜜!

忽有内侍来报:“有贵人驾临佛舍!”

她没有通传究竟是谁,不久前,爹娘和小泥巴来看过她,董君心不知是何人,也不知此贵人是来找她的,于是依然静坐于屋中。

待看到内侍迎着贵人进小院时,董君心蓦地愣住,来人意是慕容夫人!一身朱锦罗裙,高高挽着发,眼角眉梢衔住的,浑是胭脂水粉无法掩藏的衰老与幽凉,她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唇上未点胭脂!想来即使身为朝庭一品诰命夫人,遭遇此番巨变的疼痛,怕她早已无心上朝管理朝政。

放下手中的衣物,董君心忙迎上去:“慕容夫人!”

原本黯淡的眼眸忽然闪过一丝光线,兴许是看到董君心肚子里慕容氏的唯一子嗣吧!

“若你不介意,应该称我为一声娘!”慕容夫人含笑着走过来。

惊讶一抿而尽,董君心浅笑微低头,“娘!”董君心欲再俯身请安,一双素手已扶住了她,“不必多礼!”

两人一扶搀扶着进内室,“娘,您说给孩儿起个什么名字?”沏好茶,董君心扶着肚子道。

慕容夫人凝神:“叫安安如何?慕容安!”

董君心知道她的意思,是愿此后岁月平安吧。忽又想起慕容靖,心口一阵隐痛。再看看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的慕容夫人,董君心的心头更是悲恸。

窗外雨声繁密,二人黯然片刻,慕容夫人抬头道:“君心,不如……你给娘和肚子里的孩儿唱唱曲,解解闷吧!”

董君心一阵恍惚中,慕容夫人却温颜一笑,命自己的贴身侍女抱琴进来!原来她早有准备,我们都在拼命地忘记已故之人吧!

琴声低婉,随心而欲,董君心弹的正是那道《长相思》,她和歌曼吟:“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细算时间尚未足够,董君心却已有早产迹象,身体总是淌出稀薄血液,下腹坠胀。于是哪里也无法走动,每日连吃饭都是侍女奉至床边伺候。慕容夫人和董夫人原打算她接回慕容府的决定只好作罢。

看来,这一胎生得极艰难。

遽然而来的阵痛让董君心奄奄一息。透过窗纸的阳光洒在她高耸的肚腹上,攥紧手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积聚每一分力量,然后刹那爆发。但,每一次,每一次,董君心都从高高的云端坠落。耳听得稳婆颤声道:“用力,用力……”

泪水糊了满脸。董君心感到不断有液体有液体涌出,但,这孩子依旧固执地留在董君心的腹中。

从晨起到黄昏,董君心终于听见一声冲破血门的啼哭。

“是个少爷,是个少爷……”稳婆和内侍们的声音因喜悦而尖锐起来,“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个少爷呀!”

如释重负,董君心再也没有原因是抬起头,再也没有力量睁开眼,就这样陷入黑暗……直到没有知觉,颓然晕倒。

恍恍惚惚间,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她温柔抱起,下坠,下坠……在梦里,董君心又看见了他,红润的肤色,高耸的鼻梁,明亮的眼睛,浓重的眉,瞳仁的光泽像火焰一样炽热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