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我们一共是五个人——林觉宇、夏苍雨、绿缨、大卫和我。
经过将近三个半小时的舟车劳顿,我们终于抵达了此次游玩的目的地:S侗族自治县。当乘坐的汽车托着庞大的身躯缓缓地驶进站台的时候,我看见每张忧郁焦灼的脸都绽出夕阳般的灿烂笑容。
那天,绿缨结束了一个月的家教工作,满心欢喜的说要我陪她外出观光写生。我刚开始有点不乐意,心里琢磨着在这样的三伏暑天、在这样恶毒的太阳底下行走人不被晒成干尸才怪。可转念一想,毕竟假期只剩几天了,而且这又是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就当是给绿缨和自己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吧。当得知我们要前往侗寨时,夏苍雨嫣然一笑,怯怯地说碰巧自己有个同学叫大卫,他老家就是侗寨程阳的,如果要去,可以叫他做我们的导游。听了我们的来意后,大卫非常豪爽地答应了,还兴致勃勃地说欢迎到他家乡去做客。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一群人便雄姿英发地上路了。
沿途上风光旖旎,透过天蓝的车窗,一望无际的稻田和绵延千里的残丘斜山如滔滔的江水往后倒流。视野所及之处,是晴朗万里的天空和细水长流般的山的棱线。我喜欢这种静止了的风景,仿佛生命在这一刻被定格了下来,让人可以静静地思考很多东西。在这个被定格了的画面里,我的灵魂挣脱了如影随形的肉体,一个人静静地审视着自己的肖像——它那可爱的主人,感受着日月的光辉、荒原的衰美和大地的宁静,眼睛里寂寞而哀伤。
车行驶到半路时,忽然听见司机说前方在修路、要绕道而行,而且绕的道都是崎岖狭窄的山路,非常难走。司机叮嘱我们要格外注意安全,不要把头手伸出窗外、以免出现意外,这让车里的乘客一片恐慌,不由得眉头紧蹙。当秀美的景致于眼前消失不见进而呈现出来的只有粗犷的岩石和濯濯的荒山的时候,车子载着我们进入了一片荒寂的山谷。
走出山谷,前面横着的是起伏连绵的崇山峻岭。狭小的山路在群山环抱中山舞银蛇一样伸展着细长的身躯。我们乘坐的汽车就在这样曲折逶迤的山路上藤葛似的盘旋而上,每一个颠簸、每一次转弯、摇晃都让座位上的游客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候,只要司机稍不谨慎,汽车就会发了狂似的冲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当我们爬到山顶,燎毒的太阳已经偏西,一只黑色的猎鹰在空中百无聊赖地徘徊着。俯瞰脚底下那一座座堆积的群山和空寂环回的来时的路,我突然有种疲惫而又忧伤的感动。第一次这么贴切地接近大自然、接近天堂的渡口,让我感到了生命的空灵和渺小。
到了县城的汽车站,天色已经昏黄,再转乘当地人的三轮车到大卫家程阳时,月亮早已如割稻穗的弯钩悬在了天边。安谧的侗村苗寨到处弥漫着夏日特有的芬芳和烟草蒸发的气息,旅途的劳累使我们暂时忘记了仰慕她的丰姿绰约。暮色迷蒙中,远处鳞次栉比的吊脚楼和鼓楼群如雾霭云影依稀可见。
大卫的家人备了丰盛的饭菜殷勤地招待了风尘仆仆的我们,酒、咸鱼、酸肉、酸菜,都是百家宴上飨客的美味佳肴。而且,居然还有香喷喷的五色糯米饭,这让我惊讶不已。这糯米饭是侗寨人专门用来款待远方客人的,除了逢年过节,他们平时很少享用。所以,倘若自己想吃,也得等家里来了客人方能食用。咸鱼,不仅是待客之饷,更是侗族的一种文化和民俗。按照当地人的习俗,小孩出生后父母即为其腌渍一坛咸鱼。待到男婚女嫁之时,这坛咸鱼便成了男方的聘礼和女方的嫁妆。咸鱼越咸越好,越咸,就代表着夫妻俩今后的日子越幸福、越美满。而酒,就更不用说了。盛情难却之下,觉宇连喝了两碗白酒,又皱着眉头吃完了一条象征着幸福的咸鱼。结果,他正想张口说要“水、水、水”的时候,面前又多了两碗满满的酒和两条象征着幸福与美满的咸鱼。觉宇一看眉头皱了起来,双眼直发饧。但盛情难却呀!菜都夹到自己碗里了,能不吃吗?——觉宇的心里矛盾而不安。最后,怀着一颗盛情难却的心,觉宇端起了酒一饮而下。当第三碗酒喝到一半的时候,他便扒在桌上睡着了,他醉了。此情形让在场的人捧腹大笑,连大卫八十岁高龄的爷爷——正襟危坐在靠椅里的面容安详的老人也哈哈大笑起来。我想觉宇醉了倒好,如若醒着,还有两条咸鱼的苦等着他去受呢。
大卫一家的热情招待,让我们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也切身感受到了侗寨人的纯朴与好客。
第二天醒来绿缨便拉我跑到大卫家的屋顶,迫不及待地要把整个侗寨的全景看个究竟。尽收眼底的是一幅幅画图般的秀丽景色,群山、绿水、吊脚木楼、钟鼓楼和水车群,还有晨烟中渺茫悠远的风雨桥……那景观真是美不胜收。
吃完早饭,大卫就带我们去参观村寨里的鼓楼,还一边向我们介绍这些别具一格的建筑物的悠久历史和用途。于是我们知道了鼓楼是侗寨的象征和标志,是侗寨人议事娱乐、宗教活动和宴请宾客的场所。大卫还告诉我们,在古代,鼓楼还是战争中的“烽火台”。当有敌人入侵的时候,“寨老”就会击打牛皮鼓发出信号,听到鸣鼓人们就召集到鼓楼,一起运筹帷幄、抵御外敌。
眼前的这座鼓楼高二十多米,呈正方形,由楼盖和楼身两部分构成。楼盖是歇山式的,上面铺有青瓦,每层的楼檐飞檐高翘,形状各异。楼身由梁枋和金瓜柱支撑托起,四周镶有厚重殷实的木板和栏杆,上面绘有花草鱼鸟的图案和各种笔墨草迹。鼓楼的正中砌有一个冬天集会时取暖用的火塘,火塘周围有长条的木凳和平台,供人们休息和娱乐。望着这雕梁画栋、气势浑厚的建筑物,我仿佛看到了充满智慧的侗寨人燃起篝火、手持芦笙、载歌载舞的欢乐场景。之后,我们还陆续游览了附近的一些多角塔形亭阁、殿式楼亭和吊脚楼。看的时候,每个人的嘴里都发出了一声声的赞叹,眼睛瞪得浑圆。
这时的风雨桥热闹纷呈,来自不同地方、不同肤色的游客络驿不绝,一片喧喧。
风雨桥,又名永济桥和盘龙桥,坐落在美丽的林溪河上。桥身呈灰褐色,全长六十多米,宽约三米,高十五米。桥的构造巧妙独特,巧夺天工的技艺令世人惊叹不止。桥以石为墩,以榫衔接,大小的杉木条斜穿直套,毫无一钉一铆。桥上有长廊式的顶遮盖,可供行人过往歇息、遮风避雨。和周围的青山绿水、河光楼影,相趣成辉,景致宜人。我突然一阵紧张,用手附着胸口,一颗忐忑的心猛烈地跳动,仿佛红盖头下的那张脸展现出它的惊世之美前的惶恐不安。
当我们踏上窄小并吱吱作响的桥梯时,我感到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亲切而温馨。风雨桥,以她少女般的柔情和妩媚俘获了游客的芳心。走上光线灰暗的长廊时,我们完全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天啊,这哪里是桥?分明是一条繁华的街道!”绿缨冲我大叫起来。
“真像是在做梦!”这是夏苍雨嘴里发出的赞美。
“太不可思议了!我从没想过这样的情形……”觉宇兴奋得手蹈足舞,跳脚称赞。桥廊变成了街市,这是臆想中所没有的。眼前的这条“长街”只不过五六十米长,却是热闹非凡、小阁流苏。如蚁的游人熙来攘往,斜摊上摆满了水果鲜花和各种千奇百怪的小东西,有朴素的竹枝编成的小花篮,有泥巴捏成的可爱雕像,有馥郁的心形荷包,有古意盎然的耳镯玉器,有银光闪烁的簪髻,还有象征着爱情和相思的红绣球以及一家家专卖百褶裙、黑帕子和刺绣彩衣的服饰铺。与木质方格的橱窗照射进来的阳光交相辉映,美仑美奂的人间景气在这场景发挥得淋漓尽致。这对厌倦了城市的喧哗、嘈杂的人来说,真是心灵的一种震撼和享受。而当地人近似强迫的招揽客人的方式也让我们头痛不已。
路过一个乱七八糟的小货铺时,我无意中发现了一只枯藤似的腕带,样子很别致,顿时一见钟情。
“大叔,这个多少钱?”我弯腰蹲下,急切地问。老板抬头看我,笑嘻嘻地向我伸出四个手指。
“四元一个?”我反问道。
“不,四个,二十……”他用吃力难懂的普通话吞吞吐吐地回答,一面又打着手势。我明白了,四个碗带二十块钱,老板竖起大拇指,频频地点头。
“可是,我只要一个,一个……”我侧着脖子笑眯眯地做了个“1”的手势。老板直勾勾地望着我,显然对我这样的顾客心存偏见和不满。
“只要一个。”我又说。
“不,不。”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又伸出四个手指。
“一个。”我坚持自己的固执。
“四个!”他虬髯一抖,嘴都快裂开了。
“一个……”
我和老板面红耳赤地争执着,场面几乎失控。这时远处走来了一个妇女,穿着黑布紧身上衣,黑黑的长发盘结在脑门上,上面罩着一块黑布帕,手里攥着五颜六色的绣球,到处在向路过的游人兜售。
“小伙子,给姑娘买个绣球吧!”她走到我们面前站住了,笑盈盈地说。
“有了。”我把刚刚买的两个绣球摆在她眼前。
“再多买几个吧,回去送你的友人亲戚,他们收到你的祝福一定会生活美满、幸福安康的!”中年妇女依旧满脸堆笑。
“不要了,这两个已经足够了。”我碗言拒绝。
“买几个吧,买几个吧,我知道你是个热心肠的人,快乐会围绕着你……买吧、买吧!”妇女对我不依不饶。
“真的不要了,你去找别人吧。”
“腕带!四个……”
“好心人,买几个吧……”背腹受敌的我被这两个胡搅蛮缠的人气得剑眉倒竖,于是背过脸去不再搭理他们,只是呆呆地望着墙上悬贴的壁画。可是那个女人却紧追不放,像只母蚋一样在我的周围纠缠不清。站在身旁的大卫终于看不下去了,就用当地方言哇哇地对那妇女说些什么,她便撅着嘴悻悻地走开了。大卫说,对这种小贩你只要不和他们搭讪,他们自讨没趣就会黯然而去,决不会对你死纠烂缠。可是再看觉宇时,他怀里却已揣满了五光十色的精美绣球……
走累的时候,我们便倚靠在桥头的栏杆上,满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林溪河和那洋洋洒洒的破旧水车,心里感到无比畅快。直至夕阳西沉,我们才依依惜别地回到了大卫家里。
翌日,我们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人呀,一旦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就没先前那么似渴的追求和主动了,往往变得异常地倦怠和懒惰。简单吃了一些东西,我们便跟着大卫的母亲上山采蔬菜,顺便摘些野果。
现在,大部分的侗寨居民都居住在山下的土房农舍里,经济宽裕的还住上了平房和现代楼台。而少部分的人却依然保持着祖先房舍的传统,居住在山坡上的吊脚木楼和茅草屋里。过着放牧割草,悠然自得的田园生活。他们的房子大多依山傍水,样式古朴简陋,处处透着一股淳朴的古风民俗。让人身在其中,哀愁满腹。
三毛曾说:现实和理想总没有完全吻合的一天,我的理想并不是富贵浮云,我只求一间农舍,几畦菜园,这么平淡的梦,为什么那么辛苦难求呢?
旅行是好,但看的东西多了,感触也深刻。这话一点不假。
终于要走了,心里虽然不舍而难过,但毕竟是要分别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对于这片侗族人民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古老土地,我们不过是匆匆过客里的纤芥一员。我们带不走它,它也留不住我们。然而,我总有一种幻想和现实相去甚远的感觉。走在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路上,一步一步地远离侗寨,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侗寨,一个有着淳朴民风的民族,一个创造出灿烂文化的民族,一个演绎着独特的风情和习俗的民族,它正在逐渐地被汉化、改变和融合。人们看到的只是它富饶多姿的一面,但是这里贫穷的迹象是外人所不能察觉出来的。因为贫寒,越来越多的人抛弃了传统,背井离乡,向着富有现代气息的大都市迁徙。可是他们发现,如今山里的城市人却越来越多了起来。他们愈是想不明白。
我想,一个民族从愚昧到文明,要历经多少的沧桑变故和悲恸消亡啊!只是不知道,在过二三十年之后再回到这里,那时眼前又将是怎样一番景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