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校园里人山人海,一片喜庆。
墙上、树上、走廊里到处是彰明较著的祝贺标语和横幅,像过年时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学弟学妹们热情洋溢地迎接着我们的踌躇归来。那一刻,我们俨然就是凯旋的战士,披着金光闪闪的盔甲,深受人们的崇拜和敬仰。
在狼籍的车里找到了自己的行李,我掮起就往小屋的方向狂奔而去。我的心情真是无比开阔,欢喜得几乎要发狂。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绿缨,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美丽人儿,我就有一种无限的遐思和柔情浸透于辽阔的胸膛。——她的温柔,她的妩媚,她的柔弱多情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我的脑海、我的梦里。——可是,有时候想见到一个人又是多么不容易啊!
我脚步轻快,像一阵风,一边急剧地走,心里一边想象着两人见面时的动人情景:我满怀激动地呼唤着绿缨的名字,然后绿缨惊愕地转过头扑入我的怀抱,然后我俩紧紧地缠抱在一起,疯狂地吻着对方的嘴和脸,久久都不分开……
我穿过了灰黑、久远的过道,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狂喜。然而,当我双手颤抖地推开房门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绿缨毫无知觉地躺在地板上,头发散乱,她的身旁放着一个水桶,一条浸泡过的白色抹布湮湿了一地。
“绿缨!”我凄厉地尖叫着冲了过去,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绿缨精神恍惚,面色苍白得可怕,嘴里喘着粗气喃喃地说:
“鲁檐,真的是你吗?你回来了?”
“你怎么了绿缨?”我握住她温柔的小手,哽咽地问道。
“没什么,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感觉有点眩晕。刚才不小心滑了一跤,休息一会儿就没事的。”
“绿缨!”我鼻子一酸,泪水冲出了眼眶。
我知道绿缨和我一样地坚执和倔强,是那种不轻易把痛苦挂在嘴边的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恐怖和不安的预兆。
“你好好躺着,我去叫医生!”我惴惴不安地望着绿缨柔弱带伤的眼睛,轻轻地说。可是,绿缨却摇着头,嘴里模糊地重复着“不要、不要”。她的脑袋和双臂好像枯稿的树叶,身子软绵绵地依偎在我的怀里。霎时,我所有的美好愿望和幻想全都破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悚的情态和黯淡的神色。这夜,是如此地平静,如此地凄凉。
第二日醒来,绿缨病得更加厉害了。脸色铁青、毫无血色、腹泻不止、全身乏力,脸颊甚至出现了局部浮肿的迹象。我望着她被疼痛扭曲的面无表情的霜白的脸,心像是被人用手粗暴地揉捏着万般难受。
“我们得去医院,一分钟都不能再耽搁了!”我握住绿缨的手大声喊道。
两十分钟后,绿缨被呼啸而来的救护车送到了市里的医院。
在绿缨被抬进急诊室的一个多小时里,是我人生中最漫长而痛苦的等待。仿佛在等待一个新的生命的庄严降临,而我的神经一直是被恐惧和不安牢牢地占据着。极度的紧张和煎熬的守候让我万般痛苦。想到绿缨受着病魔的折磨,我就感到毛骨悚然,同时又憎恨起自己的疏忽和大意。
时钟滴滴哒哒地响。终于,急诊室的大门“嘭”地打开了,绿缨躺在移动床上缓慢地被护士推了出来。
“绿缨!”我失声喊道。
“你是沈绿缨的朋友吧?——请跟我来!”主治医生表情严肃地说。
“医生,病人得的是什么病?”我的心如波涛汹涌,七上八下。
“病人现在极度贫血,身体十分虚弱!”
“贫血?那是什么病?”我心里一紧,胆颤心惊地问。
“据专家初步确诊,患者得的是癌症。”医生好像是轻描淡写地说,可是这几个朴实的字眼儿却如一把无比犀利的断匕残忍地刺进我的心窝。
“什么?癌症?”刹那间,我好像被雷电狠狠地袭遍了全身,怔住了,死一般地僵在那里。
“对,是右半肠肿块型结肠癌,而且已经是晚期。”医生依旧镇定自若。
“你说什么?癌症?晚期?这、这怎么可能啊?绿缨她好好的,怎会得什么癌症!医生,你是不是弄错了?说不定、说不定只是肠炎或胃炎之类的……医生,你一定是弄错了!”我几乎要发狂了,冲着主诊医生声嘶力竭地叫道。
“不、不,人命关天,我岂敢无知妄说。如果没有确凿的诊断和十足的把握,我怎敢如此断言、枉下结论。通过X线钡灌肠检查,肿瘤体在肠腔内已经壮大并隆起,部分开始溃烂出血。更严重的是,癌细胞也已少量分化并扩散转移。通过B型超声扫描和CT扫描检查,目前癌细胞已向淋巴管及肝脏系统缓慢扩散。所以,事不时宜,得马上手术,越快越好。如果再托延治疗的时间,等癌细胞先后扩散到肺、脑、骨等其它组织脏器,那时再手术恐怕也药石罔效了。”
“可是,医生,病人一直都是很健康的,之前并没有露出任何生病的症状。你说得了癌症,这、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极力地辩解,希望那是医生的一个善意的谎言。
“正如你前面所言,结肠癌的早期症状是不为病人所注意的。当出现腹胀、腹泻或消化不良状况时,人们往往误以为那只是一般的‘痢疾’、‘肠炎’,所以,不予重视也是情理之中。而一旦出现贫血、消瘦、浮肿、黄疸、腹水时,其病情已发展到了中晚期。这时出现的恶病质、锁骨淋巴结肿大和肠梗塞、溃烂、坏死是明显的特征。所以,以沈绿缨目前的病情来看,手术切除是迫在眉睫。”医生义正词严地说着,却不带任何的主观色彩,而我早已声泪俱下。
“难道除了动手术,就没有其它的治疗方法吗?”
“目前主要的治疗方法有药物治疗、免疫治疗、中药治疗和其它支持治疗,但就患者现在的症状,手术是在所难免的。”
“医生,是不是手术就可以让病人活下来?”
“救死扶伤是我们医生的天职。我们会全力以赴挽救病人的生命,根据临床表现,如果手术成功的话,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复发,当然,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我这样说,你应该明白。”
“这么说……”
“好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先让病人好好休息,我们已经通知病人的家属。等患者家属在手术协议上签字后,我们就可以立刻手术了。”
我离开了医生的办公室,一个人痴痴地呆坐在阴冷潮湿的楼道里,想着许多关于生与死的事。当我从迷蒙中睁开苦涩的双眼,看到天边那抹淡淡的云时,我的泪水顿时瓢泼如雨下。生命,有时就如那淡薄的云般脆弱,不能让风吹,一吹就会消失散尽。泪,为绿缨而流,也为我自己而流。但如果一个人可以代替另一个人生病、代替另一个人去死,那么,我愿意用我猩红的血肉来换取绿缨的永生。
绿缨安安静静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不哭不闹,均匀地呼息、熟睡。可是她的面容却如同雪一样苍白而寒冷,让人看了陡然心痛。还有那双小手,纤细而娇弱的小手,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我轻轻地抚摩着这张落日一般苍茫的脸蛋,泪在心里滂沱而下。泪眼朦胧中,看见绿缨在对我笑,我也笑了,笑得那么开心、笑得那么坦荡。慢慢地,她那长长的睫毛微微泛动了一下,明亮的双眼悄然睁开了。绿缨醒了,对我嫣然一笑,唇际间飘动着淡定的哀伤。
“绿缨,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我把她的手握在手心,嗓子一阵沙哑。
“我没事,只是让你担心了。我知道有些东西该来的迟早要来,人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就一步步地走向那荒芜的茔地。我只是感到有种遗憾,父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却不能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走时还让他们这么不安宁!”绿缨失望地把目光转向灰白的天花板,脸上写满悔恨、焦愁和歉意。我突然又一阵悲恸,紧紧地攥住她的手,百感交集。
“你别这么自怨自艾!医生不是说只要手术就能治愈吗?你如果真的爱你父母就应该坚强地面对病魔,面对生活,面对你自己,勇敢地活下去……况且,还有我呀,我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一辈子爱你、守护你!”
“我对不住你们……我恨我自己……”绿缨忽然捂住被子伤心痛哭起来。我不知该如何是好,默默地守在床边,心万箭穿戮的痛。不知什么时候,绿缨的父母已出现在了病床前。
“爸、妈……”看到两位满面风尘的老人,绿缨受惊吓似的叫了起来。沈伯母看见病床上憔悴不堪的女儿,扑到褥子上嚎啕大哭。绿缨不想让母亲伤心难过,便忍泪吞声,故作勉强而生硬的笑容来。沈伯父的目光异常呆滞、忧伤、茫然,几道零乱的皱纹深深地划过他的眼角,蜡黄的脸上布满了困惑和郁怒。干裂、发紫的嘴唇颤巍巍地抖动着,却不能说出一句话来。我懂得那种不能表露于声而只能掩埋在心里的痛楚。一时间,我们谁都不说话了,病房里弥漫着凝滞的叹息。
“你是沈绿缨的父亲吧?请坐下!实不相瞒,你女儿现在的病情非常地严重……”中年医生沉重地看着沈伯父冰冷的脸。
“医生,请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儿!”沈伯父恳切地说。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也是作父亲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受病痛的折磨哪个不心急如焚。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动手术,切除腐烂的部位,阻止癌细胞继续向其它脏位扩散……”
“只要能保住我女儿的性命,就是把我身上所有的器官移植到她身上我也愿意啊!”
“目前也只有手术了,”医生的脸掠过一丝忧虑的神色,“但我们也不敢百分之百地保证,万一手术失败,那将危及到病人的生命。所以,请你们二位做好心理准备!”
“无论如何,你们都要想方设法救我的女儿,我不能失去她,真的不能……”沈伯父的目光巡视着四壁,泪水挂着串儿淌了下来。
“伯父,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我们应该振奋一些,如果我们整天泪水满面,绿缨看了岂不更加觉得失望?”
“对呀,至少你们应该在心理上和精神上多给病人一些关怀和力量。病魔是靠意志力和信心去战胜的,如果一个人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手术再成功,药物效果再好对病人而言也不过是生命的暂时延续……”沈伯父沉默着,但他的目光却变得坚定而严峻,仿佛云层洞开,太阳泻出五彩缤纷的光茫。
“鲁檐,我真的会死吗?医生说如果手术失败,是极其危险的。那是不是我再也醒不来了?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去,像睡梦一般。在梦里,我还能见到你吗?鲁檐,我死了你还会在我的身边吗?”绿缨望着窗外苍翠的青山,嘴里小声地嘀咕着。
“傻瓜,医生的话都是骗人的。你不会死,就算睡着了,也一样能梦见我。你看外面多美,蓝盈盈的天空、千姿百态的树木、暗红色的隅田川野,我要你好好活着,把它们画下来,挂在我们的房间,让我对着它们朝拜。我还要你烧好吃的菜,给我包饺子吃……”一股热泪,涌上了我的双眼。
“你说人死了会有灵魂吗?——我想人死后的样子一定会很难看,浮肿苍白的脸,怵目惊心的眼睛,所以我死了你一定不要来看我!”
“也许有吧。谁知道呢。人死后要去什么地方,是归属大海还是化作尘烟?像凋零的花瓣渗入沃野……”
“有人说人活着的时候总轻信自己不会死去,而临死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好像没有活过一样。所以,我觉得人生真的就如一场梦。梦里的意境总是美得让人生出无尽的忧伤,如五月里坠满枝头的一朵朵花白、柔嫩的槐花落到了滔滔的长河里。可是梦境再美也有梦醒的一天!”
“瞧你,净说这些令人沮丧的话!难道生命对你来说真的就那么不重要吗?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老泪纵横的老人想想吧。人活在世上不单单只是为了自己,更多时候,我们是在为别人而活,为爱而活,为自由而活,为和平与真理而活……”
“我想说的是其实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的那颗可怜而贪婪的心。”
“那好,”我说,“既然死亡都不可怕,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叫伯父伯母如何了却后半生?他们将每天以泪流面、臬兀忡忡地在人世间苟延残喘。因为,是你害死了他们最最心爱的女儿!”
“鲁檐,求求你别说了。”绿缨的肩膀颤抖着,嗫嚅地说道,“要我以那种残缺的身子凄凉地活着,这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带来多大的负疚与伤害你知道吗?那样倒不如死了算了!”
“绿缨,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就不能轻易地说放弃。因为,信念是照耀我们前进的一盏明灯。绿缨,如果你真的那样做了,我会记恨你一辈子,因为是你在我的心里种下遗憾的盅毒!”
呜!……绿缨无言以对,泪水凄然而下。
“好了,绿缨,不要那么任性和娇纵了,”我紧紧地抱住绿缨耸动的双肩,诚恳地望着她如水含烟的双眼,“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动不动就抽抽嗒嗒地哭,或者破罐子摔碎、大呼小叫、喋喋不休。现在是命运的无情考验和痛苦洗礼的时候,自卑和软弱不是你绿缨的性格。我要的是明目盼兮、巧笑倩影和充满无限春光的你。书上说‘世上每个人都是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都是有缺陷的。有的人缺陷比较大,因为上帝特别喜爱她的芬芳。’所以,绿缨,我相信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什么烦恼和苦楚。绿缨,相信我,美好的日子还没有开始呢!”
“鲁檐……”
绿缨默默地低下头,嘴里发出微弱的哭声。好久、好久,我们都沉默着,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来自心灵深处的片刻安宁。绿缨安静地在病床上躺着,双眼望着窗外明净的秋江,神情木然。有几次,她的嘴唇微微地颤动,仿佛要对我说点什么。
“绿缨!”我把她的小手紧紧地捏在手里,“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当作甜甜地睡一觉,当你把眼睛睁开,你会看到满天的彩云如吐放的花朵展现在眼前。”这时,病房的门“吱哑”一声被打开,两名护士推着移动床碎步走了进来。
“鲁檐,我怕!”绿缨看到移动床条件反射地握紧我的手。
“不要怕,很快就会好的!别担心!”我努力使绿缨平静下来,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沈绿缨,不要紧张,冷静一点儿。手术一会儿就做完,你马上就能出院的!”医生见到绿缨局促不安,立刻安慰道。
移动床开始慢慢地移动,我的心也跟着焦躁不安起来,慢慢地随着移动床向手术室走去。每走一步,心都会一阵阵狂跳,然后是前所未有的恐惧。我仿佛站在冬天里干枯的大树下,任寒风吹打着,黯然神伤地和我爱的人作最后的告别。我的心剧痛无比,咽喉嘶哑,眼睛干涸无泪。绿缨的眼里交织着惊惶、痛苦和绝望。她的嘴唇紧闭,眉端紧锁,双手窸窸窣窣地扯着洁白的床单,像一只被浇湿的鸟儿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让人看在眼里,愁肠寸断。尽管知道绿缨此时此刻可能什么也听不进去,但我还是俯下身子,把嘴凑近她的耳畔,唏嘘地说:“绿缨,勇敢点儿知道吗?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有信心。做完手术,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家,你很快就能像以前一样快乐地画画了……我们都希望你能快乐起来,我们等着你回家……”然而绿缨却像个堆积的雪人,一言不发,任由泪水肆虐地在脸上盈盈流淌。
“鲁檐,请你不要离开我,留在我身边好吗?”忽然,绿缨迷人的嘴唇微微开启,柔声细语地说道。
“傻瓜!我怎么会舍得离开你身边!乖乖的,我向你保证,当你醒来睁开美丽的双眼,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地出现在你的面前!”
“当真?你可不许食言呀!”
“放心好了!绝不食言!来,我们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
“拉勾、上吊、一百年……”绿缨可爱的脸上荡漾着幸福和欢乐,嘴角挤出一抹含泪的微笑,而周围的人脸上早已凝满了泪珠。沈伯母更是扑在沈伯父的怀里,泪落如雨。
“好了,你们不要进来了,请安心在这里等候吧!”护士边说边扬手做了个止步的手势。移动床慢慢地被推进了手术室,眼看手术室的大门就要关上,绿缨突然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
“鲁檐,我爱你!今生有你爱,我无怨无悔……”
“我也爱你,绿缨!——爱你到地老天荒、爱你到海枯石烂……”
“鲁檐……”
“绿缨……”
“啊!——”
绿缨悲痛欲绝的呜咽回荡在耳边,回荡在空旷的秋的上空,在我的心底泛起层层浊浪,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