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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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卷一秋千(3)

在这些无聊而充实的日子里,我居然恍惚苦闷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在阴郁沉闷的空气里,我次第地做着支离破碎的噩梦。半夜里惊醒,总是满头大汗、泪流满面。

在梦里,我梦到了死去多年的姐姐,站在高高的枝头上对我微笑,然她的表情却是那么地痛楚。姐姐,我可怜的姐姐,如果她活到现在,那该有多幸福呀!而她死去时仅仅只有十四岁!十四岁,我的姐姐就这样不留痕迹地消失了,像一缕青烟无声地升上了天空,只剩下令人悲怆的余音。

然姐姐的可爱的面影却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上,永远不能抹去,纵使时光长久地流逝。

夜静得死去,四面笼罩着黑暗。耗尽了一天的人们疲惫地躺了下来,去寻求片刻的宁静和将息,在那个隐蔽的角落里,留下那些失意可怜的人们,在黑夜里偷偷地落泪、偷偷地悲泣自己的可悲处境。我痴痴地望着那孤寂的街灯所发出的惨淡微弱的亮光,紊乱的思绪如凌落的枯叶,载着风儿,回到了那个天真烂漫、炊烟袅袅的童年时代。

孩提时,我有一个嗜痂之癖:爱骂人。在村里,凡是比我略长的无一不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嗜好。但令他们费解和发指的是,我骂人向来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诸如,打我家屋檐前经过的、踩着我家菜园的、或是不小心瞪我白眼的,甚至于主动上前搭讪的,统统都得挨我一顿平白无故的谩骂。对于我的“卑劣行径”,有的人是莫名其妙,有的是司空见惯,有的杯弓蛇影进而敬而远之,有的则诚惶诚恐、如鼠见猫,我却因此臭名远扬了。在人们的心目中,我诚然就是一个朝气十足的“骂人囚儿”。然而不多久,我的“声名”却差点戕害了我的躯体。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和那些人口若悬河、唾沫四溅地反唇相讥的时候,只见他们从衣袋里掏出自制发明的弹弓,不偏不倚,汹涌的石子便雨点般地落在了我的身上。当我感到一阵穿刺般疼痛进而几乎昏厥的时候,姐姐出现了。为了我不再受到一点点的伤害和疼痛,姐姐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我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抬起头,只见姐姐的脸像腊那样惨白,豆大的汗珠浸染了鲜红的血水,一个亲切微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弟弟、弟弟,不要怕、不要怕,有姐姐在……”我哭了,委实地哭了,泪水如泉般地洒落下来,为着我心爱的姐姐。我以为姐姐也要哭了,但她并没有流下泪水来,一丝微笑却掠过那微微开启的唇际。“姐姐,我可怜的姐姐……”悲哀、悔恨和感激在我的心头交织成一片……

山村的四季常常因气候的迥然而显得凌乱不堪。譬如,花繁叶茂、树木葱茏的春天景象要在初夏里才显露清切,酷暑的夏阳只有到了深秋时分才完全散发出火辣和毒热,而冬季里寒风凌厉、天冻地裂之景则错位到了复苏的初春。对天生活泼好动、淘气顽皮的孩子而言,夏天是个无与伦比的季节。因为春天梅雨纷纷,冬天太寒峭,秋天干燥显著,且暮秋呈现的又是一片凄凉零落的光景。在这样热闹的日子里,一切都是那么的豁然开朗:天空是那样的湛蓝寥廓,山是那样的润朗,水是那样的潺湲,原野是那样的圹埌,小孩子的脸因为可以嬉戏而那样的红润。

初夏的夜空是美丽而静谧的。

仰望昊穹,深蓝色的天幕上悬着荧荧闪烁的点点繁星,几块淡青的空处,薄纱似的轻云在星际里平贴浮荡;掩蔽在灰白色的云彩里的月亮露出含春的玉面,仿佛在向脉脉含情地注视她的人们递送秋波。皎洁的月光下,阡陌纵横的稻田里一片蛙鸣,细脚伶仃的蝗蝻在田埂间你追我赶,聒噪的唧唧声断断续续。油菜黄花畦里,蝉声悠长清脆,飞蛾扑火般地逃蹿到了高大的槐树上,萤焰闪耀的萤火虫儿宛如一只只可爱的小眼睛在上空闪烁。残留着白天太阳炙晒余热的晒谷场上,晚风习习地轻撩着夜的面纱,空气中飘荡着田野和稻麦混合的气息。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在这里聚集着,他们沐浴着徐徐的清风,凝望被天星点缀得绚丽的夜空,尽情地休憩、尽情地诉说着一天的感悟和喜悦。而我们这些细条条的小精灵就没那么安分清闲了,或“挤油”,或“斗鸡”,或摔跤,或“抓坏蛋”,或“扮牛头马面”……于是,在紧张刺激、群情激奋的对垒中,叫喊声、疾呼声、怒斥声、哭泣声响成一片;看的人个个都眉飞色舞、喜笑盈盈地拍手称赞,被看的人自然不敢怠慢,也都彼此挨、挤、摔、压、滚、爬、拖、拉、闪、让地使出混身解数,尽管个个都累得气喘吁吁。

直至深夜,月亮疲倦似地躲进云层里只剩下几颗孤星呆呆地相互张望,四周渐渐地安静下来,大伙儿才在大人们讨厌的催骂声中拍拍满身湿渌渌的沾满灰土的衣衫,恋恋不舍地欢蹦着回家。然在姐姐的肩头,我早已像一个安静的婴儿熟睡了好久。

酷暑的白天也很使人难忘,因为可以和小伙伴们去河里戏水。然而,我们都不会游,只好一律脱光了身子没在水浅的地方,伸展着四肢胡乱地敲击水面,溅起无数的浪花和白沫。姐姐在岸上,樱桃的小嘴在笑,两个陷得很深的小酒窝也在笑。中午的时候,我也会和姐姐来到河边,捡些扁平的小石块或瓦片在水面上比赛打水漂儿、在草丛里拔一些嫩草的茎干拿在手里做拉钩的游戏、躺在树荫下望着天上被风吹过的白云……

然快乐是短暂的,生活竟然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似乎平常却又不平凡。和姐姐一起长大的日子,使我懂得了沉思和遐想,人们的苦难和别离也给予我稚嫩的心灵绣上了一层忧郁和哀愁。许多年之后,当我回忆起生命中的这段韶华时节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这动人的场景:明朗的天空,欢愉的浮云飘然而过,太阳暖和地照着;姐姐牵着我的手,在有风的草丛里穿梭而过,像那翩跹的蝴蝶贴着稻穗低低地飞……

而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姐姐长于我的几年岁月竟将她早早地带进了那黑黢黢的坟墓。天堂也好,地狱也罢,总之,今生今世,我是再也见不着她了,再也触摸不到她那纤细的臂膀,再也感受不到她那轻微而芬芳的吸息声了。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忘不了她那坦荡的襟怀与和蔼的面容。抽屉里有一张我和姐姐合影的珍藏照片儿,每次打开抽屉看到发黄底片的情形,我就会触景生情、陡增悲恸。以后,我更多地沉浸在了情思和寂寥之中,而不是到闹群中去排遣我的抑郁和悲伤,但有谁又能置口否认我就没有露出过悲天悯人的迹象吗?——可怜的人呀!——我不是也曾一味地把人类额外的不幸和苦楚拿来反复地咀嚼?不曾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跟别人争得面红耳赤?不曾为了一次不尽如人意的考试而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抱头痛哭吗?我这一长长的抱怨和苦叹不是自欺凌人又是什么呀!尽管我已多次向自己表态要珍惜时光、好好享受现时。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像一阵风刮过屋顶,我又何必自寻烦恼、自讨苦吃呢?但又有哪个人能对恶境如此安之若素、泰然处之啊?人性的贪婪和欲望是永远不会让人安于现状的,尽管有的现状已经十分地美好。就像平静的湖面固然能给人以美的感受,但石沉湖底,激起几声的异响和片刻的浪花却更能让人的心头荡漾一样。

这么些年,我的心一直缄默不语,寒颤的灵魂常常在生出置疑:我的姐姐真的死去了吗?为什么我还那么贴切地与她感同身受?但她确确实实已经不在了,连同那个盖着红绫的棺材,消失在那荒凉的地方。我不知道,我这颗惶惶不可终日的心还要在黑暗的夜空里游荡多久……

暗淡的光线已经透过窗幔照在地板上,映出一片灰色的影子。黑夜正在逐渐地退去,而黎明还会远吗?

——姐,原谅我长期以来的沉默吧,若你地下有知,请为我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