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我等你,永远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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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爱之极限

夏一静静地说,“等你爱上你就知道了。有时候,爱就是这么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令小想微微牵动嘴角,“从小斯小敏就教育我,再怎么爱一个人,也只以七分为限。”

斯小敏语录第四条:爱一个人,至多七分。至少三分留来给自己。

一星期后,令小想从周志红手中拿到了那份刊登着网模专题的报纸。标题醒目,“另类T台,别样美丽,突起的异军——且看缤纷网模。”

标题之下,令小想看到了斯小敏的名字。她久久地凝视着那三颗方块字,像是要从中看到斯小敏的心思。斯小敏那虚荣的妞,一定常干这种事,自己捧着张报纸,什么内容不会记得看,只不过紧盯着自己的名字暗爽。

是的。斯小敏就是这种人。

她哪怕是穿一件廉价的新衣服,也得意且猖狂。

令小想把报纸扣在桌上。

周志红边叫奶茶边说,“我们报纸还是做得不错。”

《N城都市报》固定每周二周五出版,报纸虽然挂靠市委宣传部,实际上多年前就已自立门户,自负盈亏。报纸从前依附市委宣传部的时候,倒没什么名气,自立门户之后,就来了个大改版,与一惯正儿八经的党报截然不同,《N城都市报》刊登的都是街头巷尾的鸡毛蒜皮事,要不然就是令人咋舌的八卦新闻,管你什么人什么事,统统拿来毫无顾忌地冷嘲热讽。

便是这么着,仅仅两个月,《N城都市报》销量大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占据了本市报刊业龙头老大的位置。

这一切,除了领导者的英明决策,更多的当然都缘于编辑们的死命卖力。

用周志红的话来说,“看着风光,谁知道底下的辛苦。”

一般编辑记者底薪一千二。在这个房价均万的中等城市里,一千二能干些什么?但如若上稿,头版头条的稿费就是一千二。依次类推,但凡上稿总有不菲的钱拿,即便角落里的一条小道消息。如果运气好,关于某某街某某大妈的鸡半夜被盗,类似文字也是可以换来百把块的稿费的。

所以,大家都打破头地找消息写稿子。肯奔波肯劳碌,收入总是让人颇感欣慰。

只有斯小敏,她从来不跑小道消息。她只做名优企业采访。周志红对此记忆犹新。

“她第一次上的稿子,就是对全盛地产老总的采访手记。”周志红慨叹地说。“无数人登过这家门,只有斯小敏成功了。”

这篇稿子让所有人对斯小敏刮目相看。除开报社开的稿费,斯小敏还拿到了全盛房产支付的八千块的所谓的“辛苦费”。

那是斯小敏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钱。

令小想可以想像得出来,斯小敏的双手,一定微微地颤抖了。当然从此后,她再没把八千块当回事。

“这个网模的专题,也是得到了赞助的。我也记不清是哪家了。”周志红轻啜口奶茶,“怎么突然想起要看这个?”

令小想笑了笑,“斯小敏做的一切,我都感兴趣。”

周志红拍拍她的手,“我听梁主任说你拉的那单广告已经到账了。小想,我看好你。”

她拿起提包,“我得走了,今天要带儿子去吃肯德基。”

令小想赶紧说,“谢谢你了。”

周志红笑笑,冲她摆摆手,转身走。

令小想独自一人喝完了手上的奶茶,突然有点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

她有点想念夏一那小子。

一星期了,自从那一个意外的唐突的亲吻,夏一竟像是销声匿迹了。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

没有他在身边,像是少了许多乐趣。最起码,是平添了许多孤单。

令小想信步走进附近的超市。一进门,就被簇拥在门边的气球吓了一跳,再扫一眼过去,满目皆是圣诞帽和圣诞树。她这才想起来,过两天就是圣诞节了。

她百无聊赖地拿过一顶圣诞帽往头上戴,突然脑子里灵光闪过,斯小敏的遗物里,有一顶帽子。灰灰的,毫不起眼。搁在盒子里,令小想都未曾多看一眼。

亲爱的斯小敏,她这些年的圣诞节,都与谁度过?

正黯然间,手机响起来。

是娜拉。

她声线微弱,几乎听不清,“小想,来……救我……”

令小想吃了一惊,提高了声音,“娜拉!你怎么了?你在哪?”

娜拉微喘息着,像是很努力地在说话,“华景路信景宛4B8C……”

令小想几乎是小跑着地出了超市,“我马上到。”瞥眼间看到出租车,急忙伸手扬了扬。

娜拉像是微笑了,“好……”

令小想坐上出租车,“你别说话了。我马上到。”趋身对司机说,“华景路信景宛。”

她才分不清哪条路是哪条路。但假装熟络地说出来,倒像是那里的业主。司机也没多问,立刻启动了车子。那模样,显然还真是把她当本地人了。

这让令小想有点小小的满足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斯小敏的影响,一踏上省城的土地,潜意识里她就一直在担心自己身上会沾着与城市格格不入的乡土气息。像一个蹩脚的裁缝,心虚地害怕被别人看穿了自己鲜艳美裳下的拙劣针脚。

车子不过疾驰十分钟的样子,便嘎然停下。

令小想付了钱,下车。四下里一打量,顿时就有点晕。小区比她想像的要大,但显然还是项在建工程,没什么灯火,人迹也稀少,保安亭黑漆漆地,分明是还没投入使用。

令小想胡乱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碰到个中年女人,赶紧上前问,“美女您好,我想问问4B8C怎么走?”

大概是美女这个称谓让人听着舒服,中年女人的态度格外地好,她给令小想详细地指了方向,看令小想的样子好像不太明白,干脆说,“我带你过去吧。”

令小想大喜,一迭声地说了好几声谢谢。

等终于找到4B,令小想的致谢里不禁多了几分真诚,“美女您真是外表美心灵也美啊。”

中年女人笑了,“再美也老了。小姑娘嘴甜,有前途。再见了。”

令小想带着笑容进了电梯,8楼。C座。

一出电梯,令小想就看到了一户人家的房门半敞开着。楼道里的灯像是坏掉了,唯一的光亮便是那敞开的房里透出来的灯光。

藉着这点光亮,令小想看到了娜拉。

她伏在地板上。头发散了一地。

令小想大惊失色,疾步上前,推开房门,叫,“娜拉。”

娜拉听到叫声,微微仰起面孔来。

令小想一看到她的脸,顿时倒吸口冷气。她素来漂亮精致的面孔变了形,嘴角渗着血迹,眼睛青肿,令小想伸手去扶她,刚一碰到她身体,她便皱着眉轻轻呻吟一声。

令小想便不敢动了,只嗫嚅着问,“是谁?谁打你?”

娜拉苦笑不答。

令小想凝神思索一会,拨通了许履文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也没人接。

令小想有点气馁,正想给林春红打电话,手机却响起来。

却是夏一。

他语气轻快,甚至有点吊儿朗当,“令小想姑娘,这么些天没见面,想我了没有啊。”

令小想哪有闲心跟他调笑,只着急地说,“正好。夏一,你快点来。华景路信景宛4B8C。”

夏一有点吃惊,“怎么了?你怎么在那儿?”

令小想打断他,“你别问了,赶紧过来。”

夏一说,“好。你等我。”

挂了电话,令小想转过脸盯着娜拉看,“我朋友马上过来,我们送你去医院。”

娜拉吃力地摇摇头,“不。不去医院。我没事。”

令小想叫,“你都这样子了。”

娜拉努力着笑了一笑,“没事。我现在好多了。”她把手伸给令小想,令小想赶紧扶住她,她倚靠着令小想坐了起来,“就是疼。”

她的目光在室内游走。令小想的目光也跟着她。这才发现,房间里狼藉一片。到处是碎玻璃渣子,倒踏的花架和桌椅。

令小想暗自心惊,不禁问,“出了什么事?”

回过头来,看到娜拉泪流满面。

令小想怔了怔,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傻傻地问,“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娜拉哽咽着轻声说,“不用。”

令小想轻咳一声,起身去抽屉翻找,“那我找点药给你擦擦。”

抽屉里倒搁着一个硕大的药箱,打开来,里边竟然日常生活必备药品一应俱全,跌打损伤类的尤多。

令小想失笑,“你家药品倒齐全。”

只听得娜拉幽幽地说,“因为经常受伤,所以得有所准备。”

令小想吃了一惊,自己先觉得难堪了。

倒是娜拉自嘲地笑起来,“没事。习惯了。”

令小想取出药棉和酒精,坐到娜拉身边,突然想起来,又跑洗手间里找到毛巾,沾湿了热水,轻缓地把娜拉的脸擦拭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是谁?”

娜拉的表情很平静,“一个据说是这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

令小想说,“乐意不乐意提到他?”

娜拉轻轻一笑,“暂时不。”

房门缓缓被推开,门外小心翼翼地露出夏一的面孔。

他脸上的表情惊疑不定,一看到令小想,顿时就笑开了,“嗨,小想。”

转而看到了娜拉,“啊。美女!”

娜拉笑,“见过这么悲惨的美女吗?”

夏一应对如流,“美女命运总是多舛。”终归是个聪明人,知道如是态度最让人放松自然。

他扬起手里的购物袋,“不知道小想干嘛叫我过来,还以为有酒喝,所以带了吃的来。”

娜拉挣扎着坐直,笑,“好,喝酒,喝酒。我也想喝。”

令小想喝道,“你需要好好休息。”

娜拉轻声说,“我需要喝一点酒。”

她抬起头来看着令小想。令小想突然就无语了。她站起身来,“冰箱里有啤酒吗?”

娜拉说,“抽屉里有便利店的名片,打电话让他们送来。”

电话打过去了,送货的速度竟然很快,令小想和夏一刚刚才把屋子简单收拾一下,酒到了。

三人盘膝坐在地板上,令小想拿过一只抱枕塞到娜拉背后,娜拉转过脸对夏一说,“你喜欢的这个姐姐不错。”

令小想顿时涨红了脸,啐道,“放屁!”

夏一嘻皮笑脸地,“姐姐说你放屁就放屁,不许狡辩。”

娜拉失笑,大约一笑就牵动了伤口,眉头皱起来。她说,“今晚能留下来陪我吗?”

令小想迅速地答,“那当然。”

看一眼夏一,有点为难,“你还是早点回去吧,这地儿晚了可能不太好打车。”

夏一说,“我也要在这儿睡。”

令小想竖起眉来,“谁批准你在这儿睡啊。”

娜拉轻轻一扯令小想,轻声说,“让他留下来。”

令小想怔了怔。

娜拉喝光杯里的酒,微微瞌上眼帘,“我怕他会回来。”

令小想看她一眼,她拿着杯子的手在不易让人察觉地微微颤抖,想来刚刚过去的那一幕,仍然让她感到后性。

令小想跟着喝光了杯里的酒,突然便轻声问,“斯小敏难过的时候,有没有谁陪着她?”

娜拉愣了一下,答,“你该最了解斯小敏,她怎么肯让人看到她难过。她永远漂亮。骄傲。像是不屑于悲伤。鄙视软弱以及流泪。”

令小想一阵心酸。

她出了会神,才问,“你怎么认识她?”

怎么认识她。

娜拉牵牵嘴角笑。

做网模其实很偶然。她需要钱。恰好有朋友的亲戚在淘宝开店,急招网模。待遇也还好。算不得辛苦。于是一直做了下来。斯小敏来买衣服,衣服只买了两件,就和娜拉成了朋友。

“我跟她借钱。不只一次。最后她对我说,介绍个朋友给我。”娜拉眨了眨眼睛。“是个男人。有钱有势。本地新闻节目里常能看到他。”

令小想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半晌才喃喃说,“她不是那种人。”

娜拉笑了,“不不不。我从不怪她。不怪她。一切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男人有一点小钱,我有一点美貌和青春。男人对我还是很不错。他们那种人,只要不谈情,他们就高兴。他们信奉用金钱解决问题。”

令小想垂下眼睛,轻声发问,“斯小敏能得到什么好处?”

娜拉说,“男人们会格外给她钱。”

令小想霍地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说,“她不是那种人。”声音很大,语气肯定。仿佛这样,才能确信真相。

娜拉看她一眼,温和地说,“她是个好人。好姑娘。”

令小想的泪汩汩而下。

夏一揽住她肩膀,“你醉了。小想你一喝多就不快乐。以后不许喝那么多。”

令小想呜咽着说,“关你什么事。”

她的头倚在他肩上,眼泪鼻涕全抹在他的外套上。她还说不关他的事。

娜拉笑了笑,“别这样,归根到底,谁要选择什么样的路,都是各人的意思。没有谁真能强迫得了谁。其实,一开始只是,吃一餐饭,或者参加一晚晏,按次数拿钱。”她看向夏一,“点支烟给我。”

夏一依言燃支烟递给她。

她很贪婪地狠吸一口,轻声说,“不过是各取所需。也算得皆大欢喜。”

说得像是很轻松,可为什么听上去只让人觉得悲凉。

令小想轻声问,“还有谁?”

娜拉思索一会,“应该还有挺多。只不过这种东西,心照不宣即可。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大家彼此也不愿意来往。”她振作了一下,“来来来,喝酒。”

夏一抢着说,“行了行了,别喝太多,对美女你身体也不好。小想也不能再喝了,不如大家休息了。”

娜拉凝视着他,半晌嘻嘻笑起来,“我真的没看错,小伙子有良心。”

夏一不满,“什么话。这年头夸人有良心好像不是什么赞美。”

娜拉大笑起来,“这年头,有良心的男人,真的太少太少了。要爱过一场,才知道,男人的良心有多重要。”

她艰难地爬上沙发上,仰身躺倒,“我睡了。我好累。你们俩睡客房吧。”

她顾自闭了眼睛,安静下来。

夏一看看令小想,她微瞌着眼帘,像睡着了,又像在想心事。

夏一轻轻推她一把,她受惊似地睁开眼睛,“啊?”目光空茫地与夏一对视一眼,又重新闭上。

夏一无奈,只得一把把她打横抱起。这么唐突地一抱,才真的觉得令小想是睡着了。她乖乖地偎在他怀里,脑袋还下意识地更靠紧了他。

夏一心里温柔地动了动。

客房里其实只做了一个地台,上面随意地铺着床被子。夏一把令小想放下,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两床被子里,统统罩在令小想身上。

令小想睡得很熟。

夏一凝视她一会,正想抽身,令小想却无意识地扯住了他的衣裳,口齿不清地轻嚷,“别走。”

令小想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她和斯小敏站在忻城的老街,有小孩子朝她们扔石子,斯小敏奔跑着追打那些孩子,转瞬里,街道上只剩下了令小想。

天黑下来。

令小想冷得直发抖。

斯小敏一直没回来。

令小想开始哭起来。

然后许履文出现了,他微笑着掏出一颗糖递给她,“来,给你吃。”

糖很甜。她觉得幸福极了。她情不自禁地拥抱许履文,轻声恳求,“别走,别抛下我。”

可是突然间,她回过头,看到了夏一。

他站在灰蒙蒙的路灯光下,目光悲伤地凝视着她。

她的心突然狠狠地揪疼起来。

很疼。很疼。

她蓦地惊醒过来。

心还在疼。

屋子里漆黑一片,客厅里亮着微弱的壁灯,令小想缓缓回过神来,眼睛渐渐适应了这算不上彻底的黑,这才发现夏一就躺在自己身边。大约是害怕她多心,被子只盖着她,自己却只微蜷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侧躺在被子外。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

到这时候她才发现,几天不见,夏一开始蓄起了细细胡鬓,这让他整张脸看上去显得成熟多了,无端端地平添几许沧桑感。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

突然听到客厅里有动静,屏息一听,像是有人在说话,在哭泣。于是轻轻掀开被子,起身。

踱到门边就看到了一个男人,黑色的皮夹克,乱糟糟的卷发,正伏在娜拉身边哭泣。

灯光太过灰暗,看不清娜拉的表情。

只见男人拿起娜拉的手,一下一下地狠狠掌掴自己的脸。

良久,娜拉终于哭出声来,抱住了男人。

令小想看得呆了。

不用猜也知道,这男人就是这场祸事的始作俑者。细细想来,从娜拉的话里,这样的事应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令小想心里有点愤慨,这种人渣,干嘛原谅他?

突然听到耳际有人轻声说,“她很爱他。”

令小想吃了一惊,蓦地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夏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就站在她身后,与她一同默默目睹了一场言归于好的情景剧。

令小想不服气,“这种男人有什么好爱。”

夏一的目光在微弱光线里落到令小想身上,这目光那么熟悉,让令小想的心不禁轻轻疾跳一下。

只听得夏一静静地说,“等你爱上你就知道了。有时候,爱就是这么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令小想微微牵动嘴角,“从小斯小敏就教育我,再怎么爱一个人,也只以七分为限。”

斯小敏语录第四条:爱一个人,至多七分。至少三分留来爱自己。

斯小敏这一年十五岁。她成长得飞快。身体以及心智。她热衷于打扮,渐次成为个中高手,几块钱的男人大背心,被她用几颗回形针东钉一针西钉一针,顿时变得美貌性感无比。

周末和令小想上街去拣易拉罐和收拣废旧报刊,明明是去讨营生,偏偏斯小敏像皇后出巡,趾高气扬。怪不得她。总有那么一两个笨手笨脚的男生,肯看她脸色。能让她喝来呼去,仿佛也是一种荣幸。

令小想年纪虽小,却也深深羡慕。哪里像自己那个小同桌,偶尔手臂超过三八线还要被他用铅笔盒死敲。

在令小想漫长得连自己都不耐烦的青春里,她一直幻想着有一个男生,能够像斯小敏的裙下之臣的任何之一,捧她如暗夜星,天上月。

但是没有。

这让她深深自卑。

斯小敏去省城的那一年,她十四岁,开始在学校寄宿。宿舍里有一半的女生有偷偷早恋。除了她,每一个人都收到过男生写来的小纸条。

只有她。

为了掩饰心里的那点难过和绝望,她努力保持着一副高傲冷淡的模样。

她用灰姑娘的故事来安慰自己,总有一天,会有王子驾着南瓜车带着水晶鞋前来。

可是,等待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

她差点以为,许履文是。

她问夏一,“你恋爱过吗?”

夏一弯起嘴角笑,“那还用说。我十二岁就有女生给我写字条。”

令小想白他一眼,“瞧你那得意样。什么了不起的。小女生就懂得看小皮相。”

夏一假装受伤地撇撇嘴,“好吧,除了美色我一无所有。”他甜甜地笑起来,“但是姐姐你连美色也没有,该怎么办好?”

令小想羞怒交加,抬起脚就踢过去,夏一敏捷地闪开身子,仍然嬉皮笑脸,“如果姐姐实在支撑不下去,我勉为其难地,把你收了,也没关系。我这人,就是好说话。”

令小想哭笑不得,只得喝道,“小心我撕了你。”

两人嘻笑一阵,目光再往客厅里看去。

那对怨偶已经冰释前嫌,开始亲吻起来。

令小想一阵羞赧,只听得夏一暗哑了嗓子叫,“小想……”

令小想嗯地一声,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是恰好给了夏一可乘之机。他就距她咫尺,彼此鼻息可闻。未等她反应过来,他便轻轻吻住了她。

令小想脑子里轰地一声,刹那间全身都僵硬起来。理智告诉她,推开推开。

可是这暗夜,这微明的光亮。窗外黝黑的天空。

不知道为什么,她像受了盅惑般,懵懂地任他亲吻着。他那么温柔,温柔得让她的心跟着牵动起来。

突然间听到他轻喝,“姐姐,闭上眼睛!”

理智一下子便恢复过来。她猛地推开他,气急败坏地嚷,“你疯了啊!”

不敢再看他,抬脚走进客厅里去。

听到动静,客厅里的两人急忙分开了,娜拉看到她,笑了。

令小想不客气地打量着男人。不,正确地来说,是个男孩。

长得不错。现在的小男生就是长得好看。令小想懊恼地想。有事无事,长那么帅干嘛。

令小想威胁他,“下次再得罪咱娜拉,有你好看。”

男孩好笑,“好,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娜拉说,“令小想,斯小敏的妹妹。”

男孩恍然,“那个老爱戴帽子的女记者吗?哦,难怪有点儿像。”

令小想问,“斯小敏很爱戴帽子吗?”

娜拉答道,“倒真是呢。每次见她,她都戴帽子。她的帽子很漂亮的。”

令小想微微牵动嘴角笑,斯小敏的东西,哪一件不漂亮。

关于戴帽子,夏一是这么解释的,“喜欢戴帽子的人没有安全感。”

令小想不服气,“斯小敏只是爱漂亮。”

夏一反问,“真的吗?”

令小想语塞。

也许夏一说得对。斯小敏再强悍,内心里也许仍然是茫然的,软弱的。她没有大山倚靠,无岸可栖,归根结底也不过大海里飘荡的浮木。

夏一说,“喂,我的酒吧平安夜正式开张,你要不要去捧场。”

令小想说,“才不。”

这个讨厌的小屁孩。她应该离他远点儿。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来越清楚明白地嗅到了发自他身上的危险气息。这让她感到害怕。不由自主地想要退缩。

但至平安夜,她还是买了礼物前去。

她不知道送什么才好。犹豫半天,决定买块表。挑了好久,加上手里的钱也不多。2880。有点贵。她想。但是还是买下来。

她打车找到地方。

这才发现酒吧名字叫做“想想。”

她的心狠狠地悸动了一下。

夏一在门口等她。

笑容像个孩子。

大约猜出她的心思,白她一眼,说,“纯属觉得好听。别自作多情。”

她知道他安慰她。他对她始终有点意思。她又不是不懂。只不过他既然要遮掩,虽然这遮掩也是为了她,她也乐得装傻。

她对他固然没有感情,但她难免没有自私之心,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是能让人感觉安心的。像车上的备胎。坐在疾弛的车里,想到车后厢挂着个这么东西,就有了前行的底气。

他很自然地牵着她的手走。她有心想甩开他,但一犹豫间,便已失去拒绝的最佳机会。

酒吧出乎意料地极尽奢华。看着令小想吃惊的样子,夏一解释道,“城市里就是这样,人们喜欢往这种烧钱的地方跑。去的地方档次怎么样,说到底也是身份的象征。”

令小想喃喃地问,“一百万就这么花掉了吗?”

夏一笑笑,“不止。我哥也投了钱。算入个股。这人,还算有良心。”

令小想看他一眼,“原来你真是有钱人。”

夏一眨眨眼,“怎么样,是不是后悔没从了我。”

令小想轻哼一声,“想得美。”

她转转眼珠子,有点惆怅起来,“这么说,你以后没时间粘着我不放了。”

夏一狡黠一笑,“喂,同学,我是老板。老板的意思就是爱怎么就怎么。所以,很抱歉,你可能还要继续忍受我的骚扰。”

令小想做出一副恐慌的表情,“怎么办,这种悲惨的生活什么时候会结束?”

心里却莫名地涌过一丝欢喜。

她努力地说服自己,不不不。她只是害怕。她害怕又会只剩下一个人。全世界,漫无边际都是人群,却没有一个,是她可以倚靠的。

这么想着,手上不由自主地就握紧了夏一。

有女孩迎上前来,熟络且撒娇地一把挽住夏一的手,“夏一!”声音嗲得不得了,令小想只觉浑身汗毛直愣愣地立起来。

女孩化着浓妆,酒吧里开着暖空调,女孩穿着短裙,露出修长的腿。贴身的黑T很是低胸,一对****呼之欲出。

令小想有点不服气,什么了不起,谁没有啊。

女孩看到了令小想,眼神轻蔑,“这谁啊。夏一。”

令小想想挣脱开夏一的手,夏一却不肯。

夏一说,“这是令小想。”

他没介绍她是他姐姐。这让令小想的心里倏忽就好受了许多。

女孩有点不高兴,“我朋友在那边,夏一过去喝一杯嘛。人家特意来捧场的。”

夏一说,“好嘛,我等会过去。”他笑起来,哄她,“乖,你先过去嘛。乖啦。”

他的语气一好听,女孩顿时就高兴了。

她一走,夏一就得意洋洋地看一眼令小想,“怎么样,见识了我的魅力了没?基本上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令小想不理他,说,“我有礼物送你。”

夏一说,“如果你答应我明晚来酒吧与我共度圣诞,就是送我最好的礼物了。”

令小想假装不懂,“别担心,会有人陪姐姐过圣诞。”

她取出手表,坚持为夏一戴上,说,“我差点就不想送你了。我真以为你是一个推销员,那么送这份礼物你已经很体面了。可如今你摇身一变成了有钱人家的少爷,我的礼物就有点拿不上台面了。算了,你就将就将就吧。”

表戴好了,令小想满意地看了看,说,“我要走了。”

夏一恋恋不舍,“这么快。”

令小想说,“反正你今晚会很忙,哪有空理我。”她轻笑一下,“再说了,我回去后要再整理一下斯小敏的东西,我可能遗漏了某些东西没注意看。”

夏一说,“那我明天去你家。”

令小想说,“我明天要上班,要去跑广告。”

夏一说,“我做饭等你。”

令小想诧异起来,“你会吗?”

有人大声地叫起来,“夏一夏一,夏一!”

令小想推推夏一,“快去吧。”

夏一迅速抓起她的手,亲一下才跑开,跑远了才回过身来,冲她做个鬼脸。

令小想又好气又好笑。

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的冒昧,她总不能真正地生气。在她看来,他是她的亲人,至多一个顽劣的小弟弟。她还真不愿意跟他翻脸。她就只有他了。

她独自一人走出酒吧。

平安夜啊。路过的行人不是戴着圣诞帽,就是手里拿着小小圣诞树。许多商家都在店里大张旗鼓地搁置着引人注目的圣诞树。到处一派喜气洋洋。

令小想走出老远,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下。

苍茫夜色中,“想想”两个字流光溢彩。

令小想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在斯小敏的遗物里,令小想翻出了那顶帽子。

帽子看上去真不出彩,拿在手上软软地一团,触感倒是非常舒服。令小想把帽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下,没看出个所以然,顺手把帽子戴在头上,对着镜子瞅了两眼。

镜子中的自己在帽子的装饰之下,突然间变得有点异样,令小想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分明熟悉,却又陌生。

手机很突然地响起来,打碎了屋子里的寂静。

是个陌生的手机号。

令小想接起电话,那头传来许履文熟悉的声音,“嗨,小想。”

乍一听到他的声音,令小想突然觉得委屈万分。他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几天,又置她的去电于不顾,真的让她又是羞惭又是难过。

她鼻头酸楚,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履文试探地叫,“小想,小想?”他略略思索一会,像是知道问题出在哪,“我前些日子北京学习去了。昨晚刚回来。说来还挺倒霉的,手机被偷了。”

令小想一听,心里顿时释然了,“啊,手机被偷了啊。”

许履文笑,“是啊。今天才刚买了个新的,这不,一拿到新手机就立刻给你打电话了。”

一句话顿时说得令小想心里暗暗欢喜,顿时调皮起来,“还以为师兄公事过于繁忙,把咱给忘了呢。”

许履文答道,“呵呵。哪有的事。我还给你带了圣诞节礼物呢。明晚,一块吃饭可好?”

他虽然是在邀请,可话里行间分明已然笃定,她必会应允。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她是否有约。

令小想感觉到了这一点,心底里隐隐漫过一丝不自在,但很快的,这点不自在便被巨大的喜悦给遮盖了。

圣诞节啊。他邀请她。

她笑吟吟地说,“好啊。”轻轻一侧脸,不经意地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笑意盈盈的面孔,顿时吃了一惊。

那个模样,好熟悉。好熟悉。不知在哪儿见过。

许履文笑了,“好,明天我来接你。”

电话被挂断了,令小想兀自盯着镜子,心里惊疑不定。她轻轻把手抚到脸上,突然间想起来,许多许多年前,斯小敏在深夜里推门而入,帽檐下的眸子闪闪发光,小小面孔欢喜莫名,“小想,他亲我了。”

现在想起来,家里陡生巨变,斯小敏在那个时候就已开始戴帽子,但并不是常戴,而令小想总以为,那不过是斯小敏的衣着搭配需要罢了。

也许,夏一说得对。斯小敏缺乏安全感。又或者,令小想其实也是缺乏安全感的,但至少,她还有斯小敏可倚赖,可期待。但斯小敏,她谁都没有。

而那一刹那的斯小敏,和此刻令小想看到的自己,何其相像!令小想暗自呻吟一声。

她总以为自己和斯小敏无一相像之处。许多时候她还臆想过,她们根本不是一母所生,说不定她只是个拣来的孩子,所以,斯小敏美艳惊人,而她,却貌不出众。

就在刚刚那一刻,她才惊觉,原来,她和斯小敏很是相像。

她们是姐妹。确实是。

她心里一阵难过。

姐妹又如何。情深又如何。到头来,不过只有自己。

人生,这么残酷啊。这么无趣。

令小想叹息一声,把帽子摘下,扔到箱子里。帽子砸倒了一个小小玻璃瓶,里边装着的是一些五颜六色的小石子,此刻石子顺着瓶子哗哗倒向一侧,露出一把钥匙来。

令小想好奇心起,急忙打开瓶子,取出钥匙细细打量。钥匙很细小,看模样应该是一把保险柜之类的钥匙。令小想细细回想,她从来没看到过什么保险箱之类的东西。斯小敏租住的屋子,她细细看过。一套很简单的小两房。家具是房东给配的。房子干净得近似无人烟,期小敏哪里是那么井井有条的人,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极少极少在这屋子里住。桌子上的杯子缺了口,向来处处苛求完美的期小敏竟然还容忍它堂而皇之地摆在桌上,这只能说明,她无心在乎。

除了陈生那,她到底在哪还有个窟?

令小想再一次把所有的东西翻了又翻。

最后拿起了斯小敏的存折。只有一本。

存折上的余额只有不到五万元。钱紧张的时候她差点动过这折子的心思,最后还是忍住了。

可是,斯小敏怎么可能才有一本存折。如果真如娜拉所说,斯小敏又怎么可能只有这么一点钱。

令小想想得头疼,忍不住拨通了娜拉的电话。

“你好点儿了吗?”

“呵。没事了。皮肉伤。没事。”

令小想犹豫一下,问,“你怎么知道斯小敏在梦想国度有套楼中楼?”

娜拉答,“我跟她一块去买的。亲眼目睹她和售楼小姐一块去财务部刷卡缴款。现房,精装修。”

令小想问,“什么时候的事了?”

娜拉想一想,答,“一年前了吧。至少也有一年了。”

那么,斯小敏不可能没对她提起过。一定是她,她根本无心听斯小敏的絮絮叨叨。

令小想的心里一疼,“谢谢你,娜拉。”

手机刚挂断,又响起来。

这次是林春红。

电话一接通,令小想就赶紧讨好地说,“呀,最近真是忙死,才打算着明天要请你吃面呢,你丫是不是有预感啊,这就给我打电话了。”

那边半晌没声音,令小想正疑惑着,突然便听清了,林春红不是没发出声音,而是很努力地在忍着不发出声音。

她在哭。

令小想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问,“你怎么了?啊?出了什么事?你干嘛哭了?”

林春红隐忍地呜咽着,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吴和栩,和他办公室的小妖精有一腿!”

令小想紧张起来,“被你抓了现行?”

林春红的声音清晰起来,“没有。”

令小想松了口气,只听得林春红忿忿地说,“两个贱人发的短信被我看到了。”

令小想啼笑皆非,“这年头是人都会发点暧昧短信。不然人家营运商吃什么。”

林春红恼怒起来,“喂!”

令小想赶紧正经起来,“真的,我是说认真的,发点短信没什么了不起的。”突然想起来,“我怎么记得你老公是做生意的,什么时候坐办公室了?”

林春红没好气地说,“原来是停薪留职,但是后来单位不允许这么做了,就回去上班了。工资虽然不高,但福利不错,再说,我们也不是很缺钱。”她咬牙切齿起来,“俗话果然说得好,饱暖思****,一点也没错!”

她抽抽噎噎地,又哭起来,“我恨死他了,我要跟他离婚!”

令小想不由得叹了口气。一听这幼稚的话,就知道这是个一向被老公宠坏了的小女人。这才山雨将来呢,她就提前嚎上了,真打了雷下起暴雨,她岂不是要寻死觅活?

令小想说,“好吧。离吧。然后带着你的儿子,去找个工作,一个月赚千把块,付房租,养活自己和孩子。”

林春红愣住了。

令小想继续说,“当然,前夫如果尚还有良心,偶尔可能支付一点生活费。”

林春红很不满地叫起来,“喂,令小想!”

令小想不客气地说,“拜托,林春红小姐,这就是现实。你毕业后出去工作过吗?你知道赚钱的辛苦吗?你现在离三十岁还有多远?你还有一个孩子!拜托你动动脑筋,你有什么能力有什么资格叫离婚!别说他只是发点短信,真的跟别的女人上了床,你也得掂量一下,要不要捅颇这层纸!”

林春红震惊地无以复加,半晌才喃喃地说,“那怎么办,我就只能这样,任他为所欲为?”

令小想的语气缓和下来,“反省一下,自己是否也有做不到的地方?比如,全身心地只关爱孩子?对老公示爱的暗示总是不耐烦地拒绝?或者……”

林春红打断了她,“喂,你怎么比我还有经验似的?”

令小想愣了一下,辩解道,“没吃过猪肉,起码也见过猪走路嘛!”

就是。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论坛可不是白混的。最起码,纸上谈兵的经验是很丰富。

林春红迟疑地说,“那我,该怎么办?”

令小想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从现在起主动关心一下老公,偶尔去公司探探班,找他吃午饭。别老是凶人家,偶尔也要孩子似地撒撒娇……”

林春红更是郁闷起来,“你说的这么头头是道,为什么连个老公也没混着?”

这破妞,心情一平复就没忘了击人软肋。

令小想轻哼一声,“我要去洗澡睡觉了。你好自为之吧。”

砰地挂了电话。

只觉浑身困得无法再动弹,勉强爬上床去,倾刻熟睡。

她梦到一套大房子。装修豪华。实木地板让她感觉安心。

不知为何,她一直在房里走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房子太大。明明处处精美,却让人只觉空荡凄凉。

她渐渐走得着急。

突然间抬起头来,看到阳台白纱外,孤单单地坐着一个人。

背影那么熟悉。

她忍不住失声叫起来,“斯小敏!”

令小想惊醒过来。

屋子里光芒如白日。

一个人的时候,她习惯开着灯睡觉。连卫生间里的灯也不放过。璀璨的光明让她的心稍感安定。

窗外已经蒙蒙亮。

令小想再也睡不着,干脆翻身起来,洗澡,自己熬了点粥,又煎两个鸡蛋。其实并没有食欲,但很努力地把碗里的食物全吃干净。

奶奶说过的,“吃饱了才有力气生活。”

出门之前,她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戴上了斯小敏的帽子。

天气意外地好,竟然还有点让人意料不到的酷热。

令小想走得有点发热。

今天,今天的任务是,无论如何要见到全盛房产的老总。她就不信啃不下这块骨头。

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头上的帽子。这点子小倔强,应该也和斯小敏如出一辙吧。

她在心里暗暗计算了一下,下个月,就可以拿到上次那单广告的提成款了。应该有差不多三千块。想到这三千块,她只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大街上到处张灯结彩,如今的圣诞节,也像中国的节日一般喧嚣热闹了。

令小想又想起了今晚即将到来的约会,有点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去做个头发什么的,或者买件新衣服?

她狠狠地摆摆头,提醒自己,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今天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但好心情一直延续着。一直到踏进全盛房产的大本营。

一走进大厅,一股温暖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令小想不由得精神一振。她刚在沙发上坐下,体贴的服务员就走了过来,“您需要点什么?咖啡?还是?”

令小想说,“开水,给我来杯白开水就好。”

她再次详细地百度过全盛房产的资料,对全盛房产老总林夏南的基本情况了怀于心,她甚至记住了他的右眉尾有一点残缺,这让他温良的长相突添几分冷酷。

令小想还找到了他的同学录。原来高高在上的有钱人,仍然不能免俗地要和老同学叙旧。她看到他们的毕业照,他的模样很青涩,但一身阳光气。站在他身边的,是个女孩,身子微微向他倾斜,笑容甜美。

令小想直接把电话拨到董事长办公室,仍然是那把已然有点熟悉的女声,“董事长不在……”

令小想不客气地说,“上次我已经说过,我是他的同学,我有急事找他。你为什么不替我转告?请告诉我,他今天几点钟会来?”

女秘书被吓住了,情不自禁地答,“董事长在开会,会议大概一点钟结束。”

令小想迅速地问,“什么车,车牌号多少?”

连她也不禁佩服起自己此时的伶牙俐齿来。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她很满意地放松了身体,倚靠在松软的沙发上,开始悠闲地看起报纸来。

十二点四十分,令小想站在了公司通向街道的必经之路上。

这条路不算宽阔,道路两旁种植着高大的梧桐。走在路上,听得到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响。

因为不是主干道,车流较少,令小想站了不久,就看到了一辆黑色宝马,她稍眯缝了双眼,车准确无误的车牌号告诉她,这就是林夏南的车。她低头看下腕上的表,一点十分。

她把帽子压低,假装匆忙地横穿马路。

她很敬佩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越来越聪明?

时间被拿捏得刚刚好,随时车子的急刹,她软软地倒在了车旁。

车子刚刚从公司里开出来,车速自然缓慢,但无论如何,也还是把她给撞倒了。

小腿疼了一下。令小想心里安然多了,至少,是真的撞着了她了。

车上迅速走下来一个男人,着急地扶起了令小想,“小姐,小姐,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令小想假装刚刚回过神来,目光落在眼前的男人脸上。

很儒雅的一副长相。这点儒雅,让令小想愣了一下,虽然在网上已经看过了他的照片,但看到真人,还是让她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这男人,比网上看到的更帅气一点。这世道真不公平,凭什么他有钱,还年轻,还长得好?

令小想微微呻吟一声,“我的腿……”

男人立即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令小想急忙说,“不不不,不用。”她朝全盛大夏呶呶嘴,“我本来想去全盛……”

男人的目光动了动,“小姐在全盛工作?”

令小想坦白地说,“我想去拉广告。”

她没有经验。

但想来想去觉得说真话更好。

男人脸上的表情变了变,很快又恢复如常,令小想在他的帮助下站了起来,“不好意思,谢谢您了。都怪我自己,走路不小心。”

她转身想走。

男人叫住了她,“喂。”

令小想心里一喜,知道有戏。

她停下脚步。

男人走上前来,“我送你回家吧。”

她没有再推脱。几乎是憋忍着内心的狂喜上了车。不管最终能不能说动全盛做广告,至少,她成功地认识了他。

是一项非常伟大的进步。她决定表扬一下自己。令小想,你很棒。

她倚靠在舒服的椅背上,说出了住址。

车里播放着细微的音乐,几不可闻。她凝神细听了好久,才听出来,那是一首英文老歌《Yesterday Once More》:

When they get to the part当他们唱到

Where he's breakin' her heart他让她伤心的那一段时

It can really make me cry我真的哭了

Just like before一如往昔

It's yesterday once more.这是昨日的重现

……

All my best memories我所有的美好回忆

Come back clearly to me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Some can even make me cry.有些甚至让我泪流满面

有一段时间,令小想为这首歌所痴迷。每次上网,酷狗音乐必定反复播放这首歌。听得她神伤不已。

她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眼前的男人。

他很认真地开着车,紧抿着嘴角,面无表情。纵然这样,也无损于他的美貌。

她正思忖着下一步该说些什么,车子倏然停下,他侧过脸来,很礼貌地对她说,“到了。”

啊。她惊慌地回过神来,匆匆忙忙地说声,“谢谢!”拉开车门就跳下车去。

心里正暗自懊恼着,如果是斯小敏,断然不会这样草草了之。可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一出。

男人也下了车,跟在她身后,叫她,“喂。”

她发现了,他好像很喜欢这样叫人,喂。

她回过头。

他走近来,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他突然伸出手,扯了扯她的帽子,淡淡地说,“帽子很漂亮。”

令小想吃惊得差点连呼吸也暂停了。

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我是林夏南。明天早上十点,到我办公室来。”

直到他走掉,车子驶远,令小想还愣着。

怎么回事?

像一场梦。

不可思议的。出乎意料的。

她懵懂地上楼。

夏一在家,听到门响,自厨房里探头出来看,“喂,你回来了啊。”

他素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发型显得有点乱蓬蓬的,嘴角边还沾了块锅黑,身上罩着张卡通围裙,样子很是滑稽可笑。

令小想惊讶起来,“你真会做饭吗?”

夏一老实地说,“不会。”

令小想走进厨房,只见菜盆倒扣在地板上,一条鱼在墙角边活蹦乱跳,水槽里扔着剥得乱七八糟的葱和蒜,垃圾筒里塞了几只破碎的碗碟。

令小想哭笑不得,说,“这就是你送我的圣诞礼物?”

最后还是两个人齐心合力捉了鱼,一个人抱着鱼,一个人就上网查烹调方法,直捣弄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成功地做出了一餐饭。

两个人坐在餐桌旁,凝视了一下彼此,扑哧地都笑了出来。

令小想感叹道,“再美貌的天神仙女到了厨房,都成了凡夫俗子。”

大约是饿了,这餐饭却是吃得意外地香,所有菜吃光光。包括一大碗咸菜汤。

夏一批评令小想,“你不是女人吗?不是一个人生活了很长时间吗?为什么竟然不会做饭?”

令小想面不改色心不跳,“如今这年代,做饭应是男人的专长。”

她最拿手的不过是下面条。

一个人的生活,吃饭成了可有可无的事。吃个苹果也是可以过一天的,且还达到了减肥目的,何乐而不为。

实在是嘴馋了,就下楼买两只鸭腿,就着快餐面吃,比鲍鱼还来得香甜可口。

令小想把碗一推,“你洗碗,我要去睡觉。”

想想还是忍不住炫耀地说,“我今天认识了全盛房产的老总林夏南!”

夏一看她一眼,“不就一个男人,有什么好得意的。”

令小想说,“你知道什么。”

她取出斯小敏的那把小小钥匙,“夏一,你猜,这是开什么锁的钥匙?”

夏一随口答,“家庭保险柜啊,银行保险箱啊……”

令小想突地跳起来,“对!银行保险箱!”

她兴奋起来。

她怎么没想到。

她拿起那本存折细看。

是中国工商银行的。金洲路支行。

夏一凑上来看,“咦,我知道这里。我有个朋友在这间银行工作。这间银行确实设有保险箱服务项目。”

令小想的心砰砰直跳,“我现在马上过去看看。夏一,你跟我一块去。有熟人好办事。”

让令小想有点意外的是,夏一所说的那个在银行工作的朋友,竟然是昨天夜里在“想想”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时髦女孩。

她今天穿着黑色制服,头发高高扎起,一身打扮再简单不过,仍然有一种不容人忽视的美艳。

令小想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来了。当然。这是她的老毛病。她在美女面前就这德行。

夏一给她介绍说,“朱宝微。”

朱宝微微笑得很礼貌很有距离,但掉过去落在夏一脸上的目光瞬间里就变得温柔了。

她说,“夏一,那个美妙人生挺好喝的哦。没想到,你的调酒师那么浪漫,一杯酒而已,也那么多花样。”她笑意盈盈,眼波流动。确实美。

令小想疑惑地看看夏一,夏一冲朱宝微笑了笑,目光示意了一下令小想,两人便跟在朱宝微身后走进了保险室。

朱宝微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本来除非本人亲自前来,不然需得出示相关手续才允许打开保险箱的。不过这次,看夏一的面子……”

令小想有点不安,“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夏一说,“得了,法律也不外乎人情。我记得港片里最爱这么说。其实还真这样。”

朱宝微轻声说,“我不管,你怎么感谢我?”

语气是撒娇的,暧昧的。一听就知道大小姐出身,生活一帆风顺,几乎没遭遇过挫折的那种。想要什么就以为能得么什么。哪怕天上日月,也不见得不可能。

令小想深深嫉妒这种人。如果可以,她也想要一场简单的人生。这种简单依靠着富贵而生。最大的烦恼无非是没买到最新款的时尚美裳。

夏一摸摸鼻子笑,“以身相许?”

朱宝微打他一下,嗔道,“臭流氓!”

令小想已经顾不上聆听他们的打情骂俏,她紧紧盯着缓缓被打开的保险箱。

里边的东西搁得很整齐,她依次拿起来看。购房合同书,房产证,两张银行卡,一本笔记本。

夏一探过头来,“有没有金银珠宝?”

令小想把所有东西迅速地放到包里,抬起头来笑,“好了,走吧。”

她只想快一点回家。

他们在银行门口跟朱宝微告别,朱宝微注视着夏一,意味深长地说,“夏一,再见。等你电话哦。”

上了出租车,令小想才怪声怪气地说,“大人说话要算话哦。”

夏一没反应过来,“什么?”

令小想轻哼一声,“你不是说要以身相许吗?”

夏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了,吃醋了?”

令小想在他脸上轻轻一刮,不屑地说,“就一小屁孩,我吃个鸟醋啊。”

夏一抓住她的手,凝视着她,“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小了?哪儿小?”

他的脸距她咫尺,皮肤好像黑了许多,从车里的反光镜看去,他比令小想显得更为年长。出租车司机像是也觉得有趣,直从后视镜里打量他们俩。

令小想的脸涨得通红,不由自主地退后一点身体,骂,“你这臭流氓。”

夏一松了手,嘻嘻笑,“我喜欢做流氓。”

他懒洋洋地靠到椅背上,瞌上眼帘。

他的臂膀紧挨着令小想的。这让令小想感觉到了一丝暖意。而这暖意不像只来自身体,仿佛心灵深处,也有那么一股温暖的喜悦在缓缓流动。

她忍不住侧过脸去打量夏一。

良久,夏一突然开了口了,“我是不是很帅?”

令小想吓了一跳,一下子便无地自容了。恰好车子停下,令小想匆匆忙忙地跳下车,箭步往家里飞奔,远远地,还能听到夏一的爆笑声。

一踏进家门,令小想就把包里的东西全倒在了桌上。

这些所有,全部。就是斯小敏最后的秘密了。

银行卡最先被令小想搁到了一边。

无非是钱。多少而已。令小想并非不爱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些已经属于她的RMB突然丧失了兴趣。大约金钱和爱情是有这一个共性的吧,千辛万苦求来的才可贵。

她翻看了一下房产证啊什么的。目光轻轻扫过去,却在倏忽凝滞了。房产证上,赫然是她令小想的名字!

她吃了一惊,想起来是有过那么一次,斯小敏问她拿身份证,还让她签过一份什么授权委托书。她向来对斯小敏的所作所为毫不过问,当然想也不想就弄好了快递给了斯小敏。

斯小敏为什么要把房子落在她名下?诚然斯小敏很是疼爱令小想,可是,令小想分明自其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最后,她打开了笔记本。

又是一本漂亮的笔记本。

封面唯美,纸质精良。这种笔记本华而不实,价格不菲。倒很符合斯小敏的口味。

笔记本才打开,里边就掉下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个小女孩。大约两三岁的模样。照片显然是自远处偷偷拍下,镜头有一点点虚,但仍然看清楚,那是个漂亮的女孩。所在位置像个公园。女孩蹲在沙滩上,正动手把沙子撩到渐被沙堆掩盖的铜雕像上。

令小想的双手微微颤抖。

她记起来,周志红说过,斯小敏好像有个孩子。

所以说,流言绯语其实总有来处。

那么,这个小女孩应该就是斯小敏的孩子了。要不然,斯小敏怎么会如此小心地收藏这么一张小孩子照片?

笔记本里空无一字。唯一的作用竟然只是存放这张照片。

令小想把笔记本翻来覆去地看,终于注意到封面的那行字:一生至爱。

令小想的泪水汩汩而下。

夏一走近来,默默揽住她肩膀。

令小想抽抽噎噎地说,“我一定要找到这孩子。”

夏一温和地答允,“我帮你。”

心里还是疼。刀绞似的。让人觉得连呼吸也困难。

是谁的孩子?决绝如斯小敏,怎么会默不作声地生下一个孩子?父母出事之后,她曾经恶狠狠地发过誓,这一辈子,都不要养孩子!那么,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她深爱孩子的父亲。为此,她乐意毁掉自己的誓言。

那些日子,斯小敏是怎么过来的?一个人,大着肚子。想来孩子的父亲,是不能昭告于人的。所以,怀孕也是一件羞耻的不能大白于天下的隐私。再大的房子,再多的钱,又怎么样?仍然孤苦伶仃。事事亲为。无手臂可倚靠。无胸膛可依偎。

她为什么不告诉她?

没有哪一刻,令小想如此憎恨自己。

她只安然地享受着斯小敏的庇护,没有哪一刻担心过,斯小敏她也需要一点安慰和一丝支撑。

令小想喃喃发问,“她还有孩子,她应该更拼命地活着,努力活得更好,她怎么可能去死?”

不可能也发生了。

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

令小想昏睡了整整一下午。

夏一熬了一点粥,然后打开电视看。

一直到暮色降临,令小想的手机不停地响,夏一拿过来看,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个字,“他。”

夏一胸口一窒。

令小想已被惊醒,夺过手机,看他一眼,侧过脸去接听,“嗯,在家呢。好。”

挂了电话,她说,“你怎么还不去店里?”

夏一懒散地答,“我不是说了嘛,我是老板,爱去就去,不爱去又怎的。”

令小想伸个懒腰,“我要出门了。”她斜睨着他,“你确定你要一个人呆在这?这么惨淡地过圣诞?表这样啦,酒吧里多好玩……再说,还有钱收!”

夏一不高兴,“我爱怎么,关你什么事?”

令小想有点心虚,竟然不敢再说,悻悻地顾自去洗澡换衣服。犹豫着,还是给自己化了一个淡妆。镜子里的她,因此而显得娇媚起来,突然多了几分平时自己也不觉得的美。

换鞋时扬声道,“我走了哦。”

眼角余光看到夏一,躺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不声不响。

令小想有点懊恼,她干嘛要在意他的态度,他又不是她的某某!

她下楼去,等了好久,许履文迟迟不到。

变天了,风突然意外地冷咧起来,令小想贪图美丽,只穿了薄外套小裙子,此刻便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楼宇里有人家亮起了第一盏灯。

然后,渐次地,灯火渐盛。

许履文还是没有来。

令小想忍不住,拨通了他的电话,心里已然想好,怎么也要好好质问他一番,纵然她能理解他,他也许身在职场,身不由己,但是,如果他真在意她,怜惜她,那么迟到也好,爽约也好,起码打个招呼。

没想到的是,许履文的手机关机了。

令小想吃了一惊。

不能置信地继续打。果然,真是关机。

难以言明的难堪和羞耻感顿时袭上心头来。不知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许履文。

她失神地站了许久。

下雨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可笑。

斯小敏是怎么教导她的?

永远不要对男人寄予厚望。斯小敏语录第五条。斯小敏十六岁。有人说要爱她一辈子。有人说只爱她一个。有人应允,送她最最渴望得到的一块手表。

那是一块如今想来只觉得异常廉价的手表。但在年轻的斯小敏眼里,那是一个宝贝。

当然,说要爱她一辈子的男人第二个月就移情别恋开始给别的女生写情书,许诺只爱她一个的男人其实与另一个女生在玩暧昧,而那块表,一直没有送到斯小敏手中。

所以说,所有的甜言蜜语,以及承诺,其实都毫无分量。

令小想给夏一打电话,“下来,陪我去喝酒。”

夏一很快下楼来。

看到夏一,令小想突然觉得很是欢喜。他让她感到亲切。原来这世界,她真的不是那么孤单可怜。

她主动挽住他的手,嘻嘻笑,“夏一,陪我去喝酒。”她把头靠在他肩上。

他侧头凝视她。

她孩子一样无邪地笑,“好不好?好不好嘛?”

当然好。他还能怎么样。

他带她去“想想。”

他想要先帮她把头发吹干,她不肯。她只缠着他,“陪我喝酒!不醉不归!谁不喝醉谁就是猪头!”

原来她固执起来像个难缠的小孩。

夏一只好叫酒。

天气虽然仍然寒冷,酒里仍然加了冰块。

令小想仰起头来,称赞他,“夏一,你这里的酒很好喝,我以后天天来。如果我没钱,你能不能请我?”

夏一轻哼一声,“想得倒美。天上哪会无缘无故掉馅饼?想喝酒就付钱。不然,就为我打工好了。”

令小想瞪大眼睛,“你真无情。”

男人都很无情。例如许履文。例如夏一。令小想郁闷地想。当然还有,陈生。斯小敏最爱的那个男人。

她很快地有了醉意。

仗着酒意,胆子也大起来,旁若无人地躺在小沙发椅上,脑袋搁到了夏一的腿上。

夏一微弱地抗议,“小姐,我好歹是个男人……”

令小姐置若罔闻。

他总是这样。每次亲自带她行至天堂门口,转瞬间就把她踢下地狱。

她终身难忘。

那一天。她生日那一天。她初见原美静那一天。

她疯了。当时她这么想,如今也这么想。她真的疯了。

她明明刚刚才见过原美静。

他们在酒店门口说再见。

像今天一样,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

许履文没事人似地对她说,“呀,小想,我们要上街去逛逛。上次你的书落在我那儿了,我刚才也忘了帮你拿过来。你自己过去拿好不好?”

他把钥匙递过来。“我这儿还有。你拿着吧。”

神色自然。像他们之间,历来如此亲密无间。

她仿佛中了盅,接过钥匙。

她独自喝了一点酒才去了许履文的家。

那是她第一次喝酒。头疼得厉害。脚步飘浮。连视力都模糊起来。

但异常准确地找到了许履文的家。

虽然是暂时租住的小房子,仍然打理得十分干净整洁。

她站在屋子里良久,不舍得走。像是空气里,都残留着他温热的气息。她贪婪地深呼吸。

然后,她脱掉了衣服,爬上了他的床,钻进了他的被子里。

她很快地睡着了。

直到听到有声响和动静,她才惊醒过来。

她躺在柔软的被子里,听到门外有锁匙转动的声音,不止一人的脚步声。

她大吃一惊。

她没想到,他竟然不是一个人回来。你看,多么天真冒昧无知的令小想。她幼稚得还不知道思前想后。

她僵在被子里不敢动弹。急得要哭。勇气全都消失了,羞耻在此刻海水一般弥漫至整个身心。

她听到原美静说,“我先去下洗手间。”

然后,门被打开了,许履文走进房里来。

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

她脸色潮红,手脚僵硬。

他显然也大吃一惊。

但他比她先反应过来。

他镇静地重新掩上门。

她听到他说,“呀,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份很重要的资料放在办公室里忘了拿,美静,陪我去一趟公司可好?”

原美静笑,“你呀,做事老是这么粗心。”

令小想听着他们轻笑轻语,脚步声远去,门被重重磕上。

她迅速地跳下床,穿上衣服,手忙脚乱地套上鞋子,惶恐地逃出门去。

门外冷风一吹,她的泪就下来了。

一辈子。一辈子她只敢疯狂这么一次。却是如此下场。

这么多年来,她努力地要自己遗忘这一场可耻的勇敢。仿佛遗忘了,事情就其实不曾发生。

她侧侧身子,试图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

他怎么能这么对她?

她的泪默默地掉下来。

夏一轻声说,“别哭了。别哭。”

他的手掌抚到她面庞上,“没关系,令小想。他们如果伤了你的心,我总会安慰你。”

令小想不耐烦地晃晃头,大约是嫌他打扰了她,嘴里喃喃道,“姐姐!”

她看到了斯小敏。

斯小敏笑得非常灿烂。非常美。她曾经无比骄傲地对令小想说,“无论哪一个男人,只要我朝他这么一笑,他就什么都肯为我去做。”

哪有的事。

斯小敏原来也很天真。

她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笑。

夏一不禁看得呆了。从认识她那一天,她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哪怕是笑,眼里也满是忧虑。哪像此刻,笑得如此毫无顾忌。

“夏一夏一!”她突然叫起来。大约在梦里,夏一惹恼了她,她皱起眉来。夏一失笑,伸手去摸摸她头发,她感觉到了,挥手打来。手这么一挥,人顿时就醒了几分。

令小想腾地坐起来,睁大眼睛,“靠,你趁人之危啊!干嘛挨我这么近?”她嚷嚷起来,“我要回家!”

夏一说,“好好好。”

事实上,他哪里拖得动她。只好让人把她弄到他背上。

她的碎发散到他耳际。他听到她呜咽着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半夜里被手机吵醒,令小想疲惫地翻个身,这才觉得浑身疼痛不已,睁开眼睛,屋子里只亮着灰暗的台灯,自己原来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身下铺了厚厚的棉被。侧过头,夏一就躺在脚边,眉头紧皱,像是碰到了什么为难事。

令小想摸索着找到手机,看到了屏幕上的“他”字。

她发出一声轻笑,把手机扔到一边。

打电话的人很固执,一直打。一副势不罢休的样子。

夏一动动身子,说,“干嘛不接电话?”

令小想站起身来,“我饿了。我去热粥。”

夏一揉搓着双眼跟在她身后,“我也要吃。”

令小想拧开炉火,问,“夏一,为什么不去恋爱?一天到晚跟我这个老女人耗着有什么意思?”

夏一很粗鲁地答,“我喜欢。关你屁事。”

令小想很不满,“不许说粗话!”

夏一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令小想怔了怔,说,“我喜欢,关你屁事。”

她取出两个碗,盛好粥。又开始煎蛋。听着锅子发出滋拉声响,她有一点恍惚。仿佛时光倒流至许多年前,她行走在忻城的老街上,耳际里传来的便是此起彼伏的锅碗瓢盆声。间或有女人羞恼地骂,“你死哪去了?还吃不吃饭了?”

那样浓重的生活气息,原来是小镇小街独有的特色。横流的污水,坐在门口撩起衣裳奶孩子的年轻女人,满条街追赶撵打的老夫老妻……那一切,曾经为她和斯小敏深深所厌恶。最大的梦想就是搬离老街。

而如今回想起来,那些曾经被深深鄙弃的,却变得亲切了。包括那些朝她们吐过口水的小伙伴们。骂过她们贱货的隔壁大婶。

夏一碰碰她的手,“喂喂喂,鸡蛋快糊了。”

令小想回过神来,赶紧关掉炉火。

夏一帮忙着把碗筷拿出去,一边问,“你总是这样,时常魂游太虚?”

令小想回道,“你才魂游太虚,你全家都魂游太虚!”

夏一失笑,“令小想,你有时候真像一只刺猬,别人轻轻碰你一下,你就恨不得狠狠戳人家一把。”

令小想说,“那就离我远点!”

只听得夏一轻叹一声,语气低得几近不可听闻,“好像太晚了。”

令小想的心一跳,假装没听见。她把粥喝得哗啦响,然后把空碗一推,“你洗碗。我睡觉。我明天还要去全盛见老总!”

夏一说,“这年头上趟厕所都要碰上好几个老总,有嘛好得意的。”他收拾着碗筷,“其实有了你姐的那些钱,你哪用这么辛苦。”

令小想说,“再多钱我都觉得不够。我要找到孩子,我要把她抚养成人……”她抬起头来看着夏一,“我需要很多钱。”

钱有多重要?没真正缺过钱的人永远不知道。夏一只不过是辛苦了一个月,而他的辛苦,明摆着会得到巨额的回报。他哪里懂得,穷起来,连一分钱都弥足珍贵。

奶奶去世之后,她和斯小敏的生活和学习就成了问题。奶奶留下一本存折,里边的余额共计一百零八元伍角整。

斯小敏带着令小想咬着牙,咬着牙去找叔叔。印象里,那是忻城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她们站在叔叔家门外,明明听到里边发出许多声响,咳嗽声,音乐声,但大门紧闭,无论她们怎么敲,怎么捶,始终不曾打开。

她们一直站到脚麻。

回到家里,斯小敏发起了高烧。她躺在床上,浑身滚烫,脸颊火热。令小想怕得直哭。她伏在斯小敏的手臂上小声叫,“姐姐,你千万别死!”

哭累了,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斯小敏坐在灯下,神情专注地在数钱。那是一堆乱糟糟的零钞。斯小敏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张张铺开,碾压,整齐地堆在一起。

看到令小想醒来,她眼睛发着亮光,“我们有钱了。小想,你可以继续读书了。”

令小想上了寄宿学校,斯小敏奔赴省城。

从那一天,她们就注定了各自天涯。

那些钱,从何处而来?她不敢问。年纪渐长,真相懵懂地像是触手可及,却又像烫手山芋。

斯小敏也从未提及。

斯小敏的秘密,应该是从那时候起,一件完了又一件吧。

她问夏一,“你有秘密吗?”

夏一眨眨眼睛,很沉着地反问,“十一岁夜里偷偷看********,然后,那啥了,算不算?”

令小想瞪大眼睛,脸红了,骂,“你这臭流氓!”

夏一抿嘴笑,“小想你骂人的时候就变好看了一点。”

令小想简直被他打败,窝进被子里闭上眼睛。

屋子里安静下来,良久,令小想再度开了口,“喂,夏一,你能看出来,照片上的那地儿,是什么地方吗?”

这话问得有点没头没尾,夏一却听懂了,他说,“公园。本市有沙滩的公园只有一个,江滨公园。”

令小想迟疑一会,轻声说,“我想去那碰碰运气。”

夏一翻了个身,“快睡吧。等我陪你去。”

令小想无声地笑了笑。许久许久,才说,“谢谢你,夏一。”

夏一没回答。

他已经睡着了。令小想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她很快也睡着了。

又做梦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睡着就会做许多梦。支离破碎的,郁结沉重的,莫名其妙的。她隐约记得有杂志上说过,心事重重,就会反映在多梦这一情形上。心不宁,梦境也紊乱。

这一次,她梦到了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皮肤白皙,小脸圆鼓鼓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她冲着令小想抬起脚来,声音清脆悦耳,“阿姨,鞋子里都是沙子哦,怎么办好?”

栩栩如真。

令小想惊醒过来。

窗外天光大亮。

令小想惊疑不定。

梦里小女孩的话音言犹在耳,逼真得不像一场梦境。

她看一眼夏一,夏一睡得很熟,嘴角边滴下一线口水来。

令小想不由得笑了笑。

呵。果真是一场梦。

10:00。

令小想这一次,终于走进了全盛房产老总的办公室里。她假装气定神闲,然而到底掩饰不了自己的心虚和慌张,进门前被高跟鞋崴了一下。

她很狼狈地站直身体,抬起头来,看到林夏南正颇有意味地打量着她。

他的办公室黑白灰装修,让人感觉清冷。和他这个人的气质倒是相得益彰。

接触到他的目光,令小想不由自主地伸手捏了捏帽子。

斯小敏的帽子。

出门时她犹豫了很久,才最后决定再次戴上这帽子。她记得林夏南说过,“帽子很漂亮。”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直觉告诉她,他甚少称赞人。这帽子会让她增添几分胜算。

他先开了口,“你叫什么?”

他这么一问,她立刻反应过来,赶紧答,“您好,林总。我是令小想,《N城都市报》的记者……”话出口了又觉不妥,“嗯,职员。是的,职员。我注意到你们全盛房产是一家颇具盛名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无论任何一家企业,在它的成长和壮大过程中,宣传都是必不可少的营销手段之一……”

竟然也说得有条有理,她一边说也一边开始佩服起自己来。当然,即便说得不好,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原谅自己,又不是科班出身,肯定技不如人。

林夏南的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低声重复道,“《N城都市报》?”

令小想点点头,有点惊喜,“你知道这家报纸吧,你们公司也有在我们报纸上做过广告的,只不过是那种千篇一律的,没什么特色的……”

林夏南打断了她,“有做过比较特别的,当时来的记者……”他皱起眉头,像在努力回想。

令小想的心跳顿时漏掉半拍,喃喃道,“斯小敏。她叫斯小敏。”

林夏南盯着她,眉毛挑了挑,“你认识她?”

令小想清清喉咙,“林总,我知道你的时间很宝贵,我做了一份详细的计划书和采访大纲,你看……”

林夏南说,“搁在这吧。我会再联系你的。”

令小想怔了一下。这男人,还真爱打断别人的话啊。难道说,这是有钱男人自以为有魄力的一种特性?

林夏南看着她,“你说你叫什么?”

令小想答,“令小想。”

林夏南点点头,顾自低下头去,认真地看起桌上文件。

令小想眼见多说无益,只得默默退出。

女秘书迎上来,“林总交待了,您把资料留下来就可以。”

令小想干巴巴地答,“哦。”

她郁郁地走出全盛大厦。

10:30。

不过才半小时。

令小想真正气馁。

她深深叹口气。

剩下来的时间,去哪儿好?

11:00。

令小想站在了“想想”门前。

“想想”门扉半掩,令小想也知道这时段并不营业,但仍然固执地踏进门里去。

果然店里只有一个人。

一个男人。

正在吧台后,独自斟酒。

看到令小想,微微吃了一惊,“我们还没开始营业。”

令小想点点头,说,“我知道。”

男人的表情有点奇怪,像是觉得她有点毛病似的,知道人家不营业还巴巴地跑进来,可不是真有点毛病。

令小想走上前去,“能不能给我一杯?”

男人惊异地打量她一眼。大概是嫌她的要求太过冒昧。

令小想只好解释,“我是夏一的朋友,来找夏一。”

男人的表情还是不太置信,也是,夏一的朋友怎么会大清早地跑来不营业的酒吧找他?令小想自己也觉得牵强,她笑了笑,说,“算了!”转身悻悻地走。

出了门便给林春红打电话。

从前令小想总觉得林春红的父母实在不怎么样,竟然给唯一的女儿取了这么一个庸俗至极的名字。但时光流逝,她才觉得原来大俗便是大雅,便是幸福。

斯小敏和令小想,连姓都要这么别致的一人占一个,分明是想要向世人昭告,这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有一双宝贝女儿,一切美满。

当然,他们也曾倾心相爱过的。令小想记得,在他们相爱的时候,母亲对父母撒娇,在女儿面前,是从来不避嫌的。而父亲,也乐于接受,相当配合。小小年纪如令小想,还天真得以为,这世上的父母,都是这么相亲相爱的,随便拥抱,随便亲吻,一屋子里,永远洋溢着幸福快乐的气息。

是从什么时候起呢?令小想不记得了。

他们开始争吵。恶语相对。到后来,便拳脚相加。

斯小敏紧紧地牵着她的手,躲在墙角,她跟着斯小敏哭。觉得天蹋下来了。

后来去林春红家,发现他父母原来都是知识分子,不太爱说话,对女儿言行间却关爱有加,彼此也相敬如宾,没有特别亲热,但那种默契,却是让人一看便懂。

令小想深深羡慕。

林春红说,“我妈说,感情这东西,讲究的是细水长流。”

也许,烈火总会焚身。倒不如长流的细水来得安全。

越发觉得林春红幸福。原来母亲还会教孩子这些东西。她的母亲,甚至来不及告诉她怎么应对初潮。

是斯小敏。仍然是斯小敏。

她被突如其来的鲜血吓得大哭,以为自己就快死掉。斯小敏从抽屉里拿出一包东西,慢慢打开,教她,怎么把那个奇怪的东西贴到内裤上,多长时间更换一次,别怕,每个女孩都这样。

她怎么能不倚赖斯小敏。她比妈妈教她更多。

她的心有点酸痛。

林春红很久才接了电话,像是很疲惫,“嗨,小想。”

令小想嫉妒起来,“还在睡觉?”

林春红用鼻子答应一声。

令小想叹息,“你真幸福。”

林春红嗞之以鼻,“什么时候幸福变得这么简单了?”她像是起了身,手机里传来一阵模糊的声响,“终于有时间请我吃面?”

令小想笑,“给不给面子嘛。”

林春红轻哼一声,“不给!”

令小想嘻皮笑脸地,“给嘛给嘛。”

林春红烦恼地说,“姑娘,不是我不想给啊,是不能给啊。今天婆婆生日,等下要陪她老人家去买衣服,做头发,晚上还有生日宴……”

令小想羡慕起来,哪怕是做老太太,也要做个有钱的老太太。过一场生日而已,也还有这许多讲究。令小想几乎都不记得了,自己煞有介事地过生日,是在哪一年的哪一岁了。

“好吧,那算啦。我反正是邀请过了,是你不赏脸,算你得吃了。”令小想说。

林春红轻喝一声,“想得倒美!等老娘得空了才仔细地去剥削你!不是说又有提成拿,姐姐那又有钱留下来吗?”

一句话提醒了令小想,“呀,你这么一说,我倒去查查看,我姐姐的账上到底有多少钱。”

林春红说,“别吓坏了。”

看来林春红和她想到一块了。令小想也是以为,斯小敏留下来的钱,应该是一个颇为可观的数字。

两人互道了再见,令小想便把电话打给了夏一。“你在哪呢?”

夏一说,“我在银行。宝微这里,帮她存点儿钱。”

令小想皱皱眉头,“嗯?什么?”

夏一赶紧解释,“她们有存款任务。我过来开个户,算是帮她点小忙。”

“哦。”不知为什么,令小想心里微微泛酸,“我正好也有事麻烦她,你在那等我一会。”

令小想打了个车,回家拿上斯小敏的银行卡,又打了个车到银行,在银行门口,看到有人推着三轮车在兜售包子豆浆,顾不上许多,便买杯豆浆两个包子,毫无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一早上没吃东西,实在饿坏了。

恰好夏一走出门来想要迎接她,一眼就看到了她站在路边,一脸茫然却又很用力吃东西的模样。心里是又痛又好笑,扬声叫道,“喂!”

令小想看到了他,紧走两步,两人一同走进银行。夏一责备地问,“你又没吃早餐?”

令小想说,“小孩子就爱管大人的事。”她瞪了他一眼。回头看到朱宝微,立刻微笑起来,“嗨,宝微!”

自己也觉得肉麻,但屡次有求于她,即便是要装,也得装出一腔热情来。

今天的朱宝微穿的是便装,一件灰色大衣,也把她衬得光艳照人。令小想再一次感慨起来。年轻就是好。穿什么都好看。上了一点年纪就不行,非得要衣服来打扮才不至于流露出被岁月糟蹋的痕迹。

朱宝微笑盈盈地,“小想姐。”

这声姐叫得好清晰好隆重,一下子就把自己和令小想拉开了距离。

夏一插口道,“小想想查看一下她姐姐的账户。”

朱宝微点点头,“跟我来。”

走在她身后,令小想略为不安地开了口,“晚上请宝微吃餐饭吧,好不好?”

夏一侧过脸来,笑眯眯地,“你的意思是邀请我作陪吗?”

令小想白他一眼。

夏一矜持地说,“那我要考虑考虑。”

令小想抬起腿就想踢他。

朱宝微回过头来,“小想姐,这里,我这位同事会帮你办妥的。”

查询回单很快被打印出来,令小想一看之下,几乎以为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看朱宝微,又看看夏一,“会不会弄错了?”

夏一凑上来,“我看看,多少?啊,不会吧……”

两张银行卡,余额分别是19.10元和355.40元。

令小想喃喃说,“才这么点吗?”

朱宝微微笑着,“不会错的。”她的大眼睛匆闪着,“或者,她还有别的账户?”

令小想定定神,从包里取出那张存折,“这里……”此刻,她突然紧张不安起来,“刷刷看,最近有没有存取款记录。”

存折被塞到自助ATM里,很快又被吐了出来。

余额显示,13.50元。最近一次取款是在十月一日。

令小想和夏一面面相觑,夏一努力地笑了笑,“原来你姐姐是个空壳子啊。”他伸手摸了摸令小想的头发,“原来令小想仍然是个穷人啊。”

语气里并无嘲讽,相反地,他试图轻松地开个玩笑。

令小想脸色苍白。她不是在乎那点钱,她只是觉得,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越来越强烈。银行记录显示,斯小敏在短短的十天内,共支取了近四十万元。

为什么?

她站直身体,只觉头晕。她轻声说,“宝微,谢谢你了。”

朱宝微虽然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也聪明地猜着几分,不由得同情地看着令小想,安慰道,“她可能有急事突然需要用钱……没什么的,钱这东西,继续挣就来了!”

令小想原来对她并无好感,此刻却被她的这一点好心肠弄得感激起来。她有点羞赧,觉得自己太小人之心了。朱宝微这一类的女孩,无非就是那种因为没遭遇过困难险阻而倍显天真的温室花蕊。她们任性、骄傲,但并不见得真正恶毒。

令小想努力笑笑,转身对夏一说,“我先走了。”

夏一不无担心地看着她,“等我一会,一块走。”

令小想赶紧拒绝,“不,不用了……”

她轻轻鞠个躬,迅速地转身走。眼泪忍也忍不住,争先恐后地夺出眼眶。

她很确定斯小敏出事前遇到了非常非常为难让她再也挺不过去支持不下去的事,所以,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妹妹,爱人,孩子,所有的这一切,竟不能抵挡这么一件事带给她的痛击。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

她为此付出了巨额的金钱,以及生命。

没有叫车,令小想一路走回家去。今天因为要去见林夏南,她特意挑了一双高跟鞋穿。

她不习惯穿高跟鞋,但每一次斯小敏看到她的那些平跟鞋都要嗤之以鼻,一副恨不得立刻把它们都扔到垃圾筒里才算。

一直到,前天,为了准备和许履文的圣诞约会,她才跑去买了双高跟鞋。她真的非常天真,且愚蠢。以为单凭一双高跟鞋,就可以为自己带来好运,改变既定的事实。

脚越来越疼。

就这么疼下去好了。身体的疼容易让人忽略了内心里的疼。

等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袜子,才发现双脚的脚踝处都被磨得红肿起来,像是破了皮,已经疼得没有了感觉。

她光着脚走进卫生间,打开莲蓬头。

温热的水流唰地喷洒下来,转瞬就淋湿了她的头发,衣服。她呆呆地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乱糟糟的湿发紧贴在额前,脸颊上水迹横流,她恐惧地发现,自己原来如此丑陋,且苍老。

丑陋并不可怕,因为它可以因为重金的装饰而变得漂亮起来。可是苍老不行。它是坚固的让人束手无策的顽疾。

令小想几乎绝望起来。

是的。是的。她已经二十八岁半。再过几天,新年来了,她将正式步入二十九岁的行列。距离让人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心的三十岁,仅只咫尺。

可她什么都没有。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金钱。没有赖以生存的一技之长。

原来没有了斯小敏,令小想的人生竟然是如此地难以为继。

镜子渐渐地被洇湿的雾气掩盖。她看不清自己了。

她把自己包上,伸手开门。

锁扭了几下,听得到嗒嗒声,但却打不开。她又使劲再扭几下,还是打不开。

令小想这才真正懊恼起来。这锁有点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是好歹胡乱扭上几扭,也总能打开,再加上夏一一直呆在身边,令小想倒真没真正担心过这个问题。

可现在,怎么办?

令小想暗自呻吟一声,人倒霉起来,果真是连凉水都塞牙的。谁会比她更倒霉?

她愤恨地朝门狠狠踢了几脚,除了让门发出砰砰声响,对门的打开毫无用处。

令小想四下里看看,卫生间什么能使用的工具都没有。怎么办,要怎么出去?可是这么呆着也不是办法啊。她依次拿起水桶,脸盆,朝着门锁砸了又砸,无论如何,那门就是巍然不动。

令小想折腾得累了,心里开始泛起一丝悲凉来。原来,人需要一场婚姻,是为着这样的意外而准备的。如果一人独身到老,憋死在卫生间里恐怕也无人知晓。

时间一点点流逝,令小想开始感觉到寒冷。她打开水笼头,企图用热水反复浇暖双手。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一点声响。令小想赶紧屏息静听,是的是的。是夏一。令小想一阵狂喜,大叫起来,“夏一夏一!”声音带了哭腔。

脚步声渐渐走近,“小想?怎么了?”

令小想哗地大哭起来,“我被锁在卫生间里了,快帮我开门。”

令小想花了几小时没能打开的门,夏一在外边,反复尝试了一会,门便打开了。

令小想想也不想地就扑到他怀里,眼泪鼻涕全抹在他身上,“夏一,我差点就死掉了。”

夏一拍着她的背,说,“那怎么可能。小想你连一次婚都还没结过呢,老天不会那么残忍的。”

令小想一把把夏一推开,恨恨道,“这种时候你还笑我!”

夏一认真起来,“如果不想哭,就只能笑。令小想,你愿意选择哪一种?”

令小想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沉默下来。

夏一说,“快来,我带了好东西来,咱们喝一杯吧。”

令小想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不喝。”

夏一顾自打开快餐盒,一股香味扑鼻而来。令小想禁不住吞了一下口水,问,“什么东西?”

夏一答道,“天冷,吃点狗肉。”

令小想凑上前去,假装勉为其难,“好吧,陪你喝一点。”

说了喝一点,结果才喝了两小杯,令小想就主动地斟起酒来,“夏一,我长得是不是很难看?要不然,身材不够好?”

夏一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令小想笑了一笑,“不然为什么都没有男人来娶我?”

夏一说,“你醉了。”他伸手捏捏令小想的脸颊,“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许喝这么多。”

令小想不以为然,“关你屁事。”

夏一吓唬她,“你一酒后就容易乱性。我担心你莫其妙地就失了身。”

令小想的脚在桌子下狠狠踩他一脚,“放屁!”

夏一摇摇头,“啧啧啧,你可真粗鲁。”

令小想没好气地说,“去酒吧当你的老板吧。在我家又没钱赚。”

夏一正要说话,令小想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两人的目光不异而同地落在手机屏幕上。一个简单的“他”字在手机屏幕上频频闪烁。

手机响了又停下来。然后又继续响起来。

令小想犹豫着,伸手去拿手机。

夏一抓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不要接。”

她本来还真没有打算接这电话,可夏一这么一说,她反而甩开了夏一的手,接起了电话。

“小想。”许履文的声音很平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令小想轻轻地唔一声。

许履文说,“方便出来见个面吗?”

令小想微微侧过身子,冷淡地说,“不方便。”

许履文像是默默地笑了。他轻叹一声,“我的小想生气了。”

令小想的心不由得狠狠揪痛起来,啪地合上了手机盖。

可是心神俱乱。他的那声叹息,他说,“我的小想……”

夏一凝视着他,不动声色地问,“爱了他多少年?”

令小想更为震惊,“你说什么?”

夏一淡淡地岔开话题,“从今天开始,我的酒吧二十四小时营业。”

令小想奇怪起来,“为什么?你的酒吧这么受爱戴?以至于白天也要营业?”

夏一动动嘴角,说,“这样你随时可以去。”他站起来,“我去洗澡睡觉。”他向前走几步,又回过头来,“你喝多了,别到处乱跑,快睡罢。”

令小想的心轻轻悸动一下,来不及回他的话,只听得手机发出“嘀”地一声响。

是许履文发来了短信:我在楼下等你。直到你肯下来见我为止。

这人可不是疯了。十八岁还是二十岁。还做这么幼稚的事?听上去,还有一点让人发笑的愚蠢。

令小想也不再是十年前的令小想。听到他的声音就雀跃,他只要招招手,她就迫不及待地朝他飞奔。

她就势往沙发上一躺,扯过毯子把整张面孔蒙住。她开始在心里数绵羊,一只两只三只……

夏一洗好了澡,自行找了棉被铺到地板上,大概以为令小想睡着了,嘴里有点不满地抱怨着,“这人,占了别人的床也不说声谢谢。”

令小想默不作声。

窗外突然刮起了大风,把窗帘吹得胡乱飞起,纱窗缝里扑进来细细雨丝。下雨了。

夏一重新爬起来,走到窗边,准备关窗。

令小想紧跟着跳了起来,扑到他身边。夏一吓了一跳,“咦,你还没睡着啊。”他上下打量她两眼,“难道因为美男在侧之缘故?”

令小想无心与他调笑,目光下俯。果然,许履文的车就停在扁桃树下。在昏暗的路灯光下,夹杂着风雨,却把扁桃树渲染得分外碧绿,在黑夜里赫然显现一种异样的绝美来。

这是这座城市的市树。绝大部分的街道上都密集地栽种此树。它四季常青,永远生机盎然。那又能怎么样,花季短暂,结了果实,即便无风,也会悄然掉落。好脆弱。像爱情。那么漫长的等待过后,原来结局这么易碎,再小心轻放都无法避免。

令小想怔怔地站着。

夏一奇怪起来,“你怎么了?”他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神情凝重起来,“你在看什么?那辆车吗?”

令小想脸色发白。

夏一微微苦笑起来,“是在等你吗?”

令小想不作声,转身就走。换鞋的时候,双手在颤抖。踏出了门,一阵彻骨的凉意扑面而来,夏一在身后嚷,“穿上外套!”

令小想充耳不闻,飞奔下楼。

老房子,没有电梯。五楼。一口气跑下去。

许履文显然一直在等待着她的出现,听到动静,打开车门下车来,令小想站在楼道口,几乎是凶狠地嚷,“你这是干什么?你想干嘛?你……”

他站在雨里,冲她展开一个毫无保留的微笑。雨丝悄无声息地扑在他面上,令小想似乎可以看到,连他的眼睫毛,甚至也沾上了雨滴。

他朝她张开双手。

令小想如遭雷击。

这是她梦想过几千次几万次几亿次的场景。她曾经绝望地想过,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只要一个拥抱就好。这一生,终其一辈子,只要一个拥抱。

如今,他就在这里。在她以为,他不过是晃过她的生命夜空里的那颗星。像一首老歌里曾经吟唱:他们之间,隔着几百万的光年,今生今世都无法越过。

她的眼泪瞬间里便冲进了眼眶,喉咙里生疼得发不出声音。

他还在等她。

她再不迟疑,疾步上前扑到他怀里。无论是地狱,深渊,只要有他在,任何地方都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