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孤雏篇 满目繁华何所依
那年的上海,似乎还在睡,似乎已经醒了。
烟波浩渺的黄浦江天际,露出霞光,是撕破天边的利箭,也破开散不开的浓雾。一路照到蜿蜒流转的苏州河。上海就这样被南北一分,霞光虽普洒,但南北是有别的。
南边多是红瓦老虎天窗与霞光街头接头。齐整,也料峭,朝一个地方耸立。是霞飞路上暗堡似的石库门。规整得一丝不苟,远看,也像鸽子笼。
这里的人们,大多斯文,过着摩登都市里敦实的生活。男士们有体面的工作和体面的社会身份,每天按时拿着公文包上下班;女士中有独立的现代摩登人儿,不甘在男人之后的,也有安分于一所小石库门中的。
这里还有一些思想进步的人,在霞光初露之际,察觉不安,他们焦躁彷徨。这一方天地太小,他们是要挣出去的。
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主人大多是新派的,家里或还留着旧习,招个苏北来的女人作佣人,统称之为“娘姨”。于是在早晨,这些粗壮的娘姨用劳作开始为石库门的清晨奏序曲。
狭窄的弄堂会首先热闹,娘姨们努力而勤恳,就为这方寸间的安身之地。
她们同南北难民一致,是九一八事变以后,蜂拥来这十里洋场。
大家都传“上海遍地是金子”,离开了家园,躲开日本人的飞机大炮,都愿意来上海拣金子。可一到上海,哪里有金子?宽宽的南京路、爱多亚路、霞飞路,条条名字嘀溜响当,座座招牌霓彩璀璨,看久了要头晕,可连容身之处都没有。
这里的马路终日有扫街夫清洁打扫,整得比家里的客堂间都要干净。逃难的人有的实在太累了,把铺盖一滚,想就着这温暖的太阳在干净的地头睡个午觉,立刻就有穿制服的印度阿三来赶人,挥舞警棍,敲在背脊上,就是一条深深的红印子。
于是,他们又仓皇地南北分散。
有的被石库门收容,有的就被赶到了苏州河的北边。朝霞初起,也会照到这里――闸北大片空地上黑黝黝的蚕茧似的“滚地龙”。
上海人要捏着鼻子叫这名儿。
这里终年潮湿,散发腐败气味的小窝棚,是把几根毛竹用火烘弯成弓形,插入泥地里当作架子,盖上芦席搭成的。这种窝棚没有窗,挂个草帘当门,只能弓着背进进出出,屋子里面除了睡觉的铺盖便没有别的东西了。
但总算也是个落脚的地方。
这里的人们大多是无暇学习新派的,生存是更大的压力。男人们大多去码头做扛包工,或是人力车夫,都要卖力气的活儿。女人们也必须有活儿干,胆子大手又巧的编织草鞋,挂了满身,去南京路附近的人多的地方售卖;只安于住家方圆内的便聚集在某一处石库门弄堂口,拿着针线给人缝缝补补,做“缝穷婆”。
世道虽然艰难,但有一席安身地,能平静度日,他们就能意足。
上海滩上,也有人没有安身地。
是孱弱的老人和幼小的孩子,他们只有石库门弄堂转弯抹角处能收容。用捡来的竹竿和麻绳搭一个小小的担架,腾空搁在那些能避雨的檐廊下,乞讨些破棉袄旧棉絮,铺在上头,也能当作一个避身的小小的天地。
小云的“小天地”是这大上海中千千万万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们中的一个。她的“小天地”搭在四马路会乐里一个有转弯角的弄堂口。这个地方人烟稀少,是小雁找了很久,认定是个很妥贴的地方才安置了小云的。
睡在这“小天地”里的小云正发烧,身上裹着旧的棉衣,破的棉被,满身都是棉絮,但又处处漏风,在这水露似的清晨,冻得抖霍霍。小小的脸颊红彤彤,是焦的,嘴唇青紫紫,几乎开裂。
她并没有睡实,紧紧皱着眉头,恍然之间渡过几个恶梦,只无力地喃喃呼唤着“小雁,小雁”。
小雁这时候正在会乐里的一个石库门的天井里升煤炉,通天的烟,熏得自己直打喷嚏。
她在给这石库门的唐倌人熬菜粥。在火旺的煤球炉上放上小铜锅,注了水,把青菜、塌菜、鸡毛菜的碎丁子与大米一起放在锅内煮。唐倌人喜欢在菜粥里加个蛋,才来四天的小雁就记得在粥将沸之时敲个鸡蛋进去,用筷子往粥里滑两下,心里却盘算怎么把这锅子可口内丰富的菜粥盘剥一点给小云带去。
幽蓝的火苗在扇子上下窜动。她小小的心里也上着火,担心着睡不实的人儿,不由下了重手用蒲扇掀起一阵升腾腾的火焰。
火焰逼迫人,小雁赶紧用扇子挡着眼前的烟火。
她怕这烟火。
那天,长春的初秋已经萧瑟得像深秋了。她的家起了腾腾的大火,远远的就像火龙的舌头,也有逼迫人的炎热。
她被爹紧紧抱在怀里,奔进了断壁残垣又绫罗锦绣的“上海绸布店”。这里的料子是给女人们做旗袍的,如今被人从矮柜子里扯出来。
矮柜子用来躲人。
那些拿刺刀的,像进了村的黄鼠狼似的的日本兵,在街上扫荡。每个人脸上都有兴奋到了极处,五官纠结到一起的,像见到肉骨头的狗似的神情。
他们躲的柜子之上,有个萝卜短腿的日本兵压在绸布店掌柜的年过四十的二姨太的身上,一下一下,起伏自己的身子。
小雁听到他发出属于野兽的嘶吼,怕得要尖叫,但是嘴巴被爹紧紧捂住。
千辛万苦,爹爹带着她逃到那艘逃难船上。船被挤得满满当当,满眼皆是愁眉苦脸。
爹告诉她,这船将要去上海,上海有金条。
天空里,日本鬼子的像灰色蝙蝠一样可怕的轰炸机不时隆隆开过。船上的难民都蹲下,抱着头,也抱着全副家当。她的爹爹只抱着她,将她护在自己身下。
日本轰炸机阴魂不散,盘旋着,呼啸着,卑鄙地吓唬着这船上已经流离失所的中国难民。船上倒是静得出奇,无人叫,也无人胡乱奔跑,屏息静气,任有日本轰炸机吓唬。
他们的家都在东北,几天前发生了震惊世界的“九一八事变”,他们不知道军政界的头脑们如何焦头滥额,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家一夜间就没了,亲人也少了。
日本人像豺狼一样扑进来,撕碎一切。
自此以后,他们看到那上唇两撇小胡子,绿豆小眼珠子里发出绿莹莹的像坟场幽冥的光的日本人,就会攥紧拳头,咬牙切齿,恨不能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然,举家仍要生存,便带着有限的家当往南逃。最好的目的地是上海,拼死也要把自己的子女送去。
终有人忍受不了日本轰炸机无休无止的恐吓。
一个粗犷的东北汉子站起来,指着天空,大声骂道:“****你大爷,小日本,你给我轰炸弹,你轰,你爷爷我化成灰都要索你祖宗十八代的命!”
小雁问爹:“日本鬼子的十八代祖宗不是早就成鬼子了吗?还有命可以给这个大叔索吗?”被自己的爹喝了一声“闭嘴”。
炸弹是顷刻间下来的,落在船的四周。船上的人恐慌起来,大声尖叫着寻求生机。
那只是一小会儿,船便被炸开了,小雁的意识也飞了。
周围一切是混沌的,再醒过来的时候依然在船上。但,似乎是另一艘。周围陌生的人群里,没有爹。
这是另一艘满载难民开往上海的船,经过原先遭遇日军轰炸机袭击的难民船时,他们发现竟还有个小女孩抓着一块小木板,漂在水面上。
孩子没有死,只是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这艘船靠在了上海的十六铺码头。
小雁病恹恹地,迷惘地望着这码头,和码头外如云的人潮,就是没有爹。
她糊糊涂涂不认路地到处乱走。
为什么上海这样大?这脚下的青石板路好像总也走不完。
小雁学着一路上看到路边的小乞丐,伸着手向来往行人乞讨。有时能得一点残羹冷炙,运气好一些还会有一两个铜板,她可以买到包子吃。
上海人的包子小小的,还有一面是焦的,时间长了,她听懂上海人叫这种包子做“生煎”。
生煎,生煎,为什么要叫生煎?
她每天饿着肚子,衣不蔽体,漫无目的地在寒冷的街头徘徊,才叫活生生的煎熬。
谁可以把她从这种煎熬里解救出来?
有一天,小雁饿得脚下打漂,一个倒栽葱,仰倒在路边。
她望着眼睛上方的湛蓝的,白云朵朵的明亮天空,澄澈得没有任何污点。心想,这个爹常说的大上海,也就这片天空真的好看。
当她醒过来时,眼睛上方看到的是小云那黑溜溜滚滚圆的大眼睛。那眼睛好像充满无限生气、雀跃地、欣慰地迎接她的醒来。
她欢悦地叫:“爹,这个姐姐醒了!”喜滋滋地简陋的矮几上端出一碗放着腐乳的泡饭,喂小雁吃。
小雁饿了多天,一碗粥吃的狼吞虎咽。但小云并不见怪,待她吃完后,还摸出一条雪白的小手绢给她擦嘴。小雁羞涩地接过手绢,看着这个小自己两三岁的小女孩,小大人似地慰贴人心。
她的眼,温润了,说:“妹妹,你对我真好,我也要对你好!”
小云晃晃两条大辫子,羞涩地笑,笑起来有梨涡。
她被小云和小云的爹救回了这个黑黝黝蚕茧似的滚地龙。
滚地龙里因为多了小雁,小云的爹只好睡在外面,那个有着和小云一样漂亮眼睛的南方男人说:“不要紧,再去找些毛竹和芦席又可以扎一个滚地龙了。”
这个看似柔弱的南方男人也要做码头扛包工,每天回来累得直不起腰,让小云给捶捶。小云搬个小凳子,坐在父亲背后,扬起小拳头认真地捶,口里还唱新学的市井儿歌给父亲解闷。
“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是娇柔的南方小女孩的脆嫩嫩的嗓音。
糖粥啊!多么奢侈的盼望!
上午,小云带小雁去附近的小学帮着校工扫地,酬劳是一天四个铜板。不过她们可以在扫地的间歇倾在教室窗前听老师讲课。
学校叫做“民醒小学”,讲古诗的老师在讲台念岳飞的《满江红》。
“靖康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老师是个老夫子,念这词念得白胡子一撅一撅,满眼都含着老泪。
小云对小雁解释:“你的家乡长春被日本鬼子占领了,这就是靖康耻。”
是小云的那个文弱的父亲教给她的。
“民醒小学”门外有个画报栏,美术老师画了招贴画贴在那里,画的是一群弯腰提刺刀的日本鬼子,狗头缩颈地冲进已经被轰炸成废墟的城镇。
可是,靖康耻,犹未雪,隆隆炮火继续轰进上海滩。
这是小雁熟悉的硝烟味道,她甚至懂得拉着小云躲到屋檐转角处避这怕人的轰炸。
炮火渐歇的时候,她们回到闸北的滚地龙,那里只剩深深的坑,燃着白烟,没有人。
“爹——”
小云得不到父亲的回应,含泪晕厥在小雁的怀里。
第二次的流浪,是小雁背着小云,沿街乞讨,还要躲过那些狂轰滥炸。
一片硝烟过后,上海仍然静静地伫立在黄浦江边上。
小雁背着小云走到四马路的会乐里,撞上弄堂里头摇摇欲坠走出来的唐倌人。
唐倌人是浙江人,细挑的柳叶眉,懒洋洋的细长目,从脸面到脚踝都一色白岑岑的。所以她的大名唤作“唐白仙”,把名号做成圆牌子挂在会乐里的上空,很是生辉。
唐倌人叉着水蛇腰,望住撞了她的小乞丐。
小雁的小瓜子脸隐在蓬乱肮脏的发下,小眼珠子雾蒙蒙的,好像能把人的魂吸进去。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让这张小脸带上可怜兮兮的媚态。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哪里会有媚态?唐倌人以为自己是错觉。
实则正巧,她缺一个小孩服侍,身边只有两个年纪老迈的仆媪,在身价气势上就比不上其他长三了。虽是战乱年代,但要买个资质好的小孩子花费可不会少,唐倌人为了自己的体面正做这个打算。
这下碰到小雁,她觉着眼前这个秀丽的女孩子很合适,且模样还不错,更重要的是这笔交易不要钱。
但小雁拖着一个像要病入膏肓的小云。
唐倌人不开慈善馆,她对小雁说:“我可以收留你,给你饭吃,也允许你留一口饭给你家小妹妹吃。但我这儿是尊贵地儿,沾不得病人气。”
小雁记下来,也懂了。
唐倌人石库门里的一位李阿婆指点小雁:“你找几根竹竿去,再问人要些旧的棉衣棉裤棉被,给你这小姐妹在后弄堂口那壁角里找个地儿吧!”
小雁是个伶俐的孩子,在这战乱之中养成的挣扎着生存的伶俐。她从这弄堂里每个长三的石库门里收破旧的棉被棉衣棉裤,整了些许,给小云在弄堂口搭了这个小天地。
小雁烧好了菜粥,由李阿婆拿去服侍唐倌人。趁着无人,偷偷用小搪瓷碗留下一小碗,匆忙跑去后弄堂口。
小云半梦半醒,被小雁摇醒。迷迷糊糊地叫“爹”,醒了会,看清楚是小雁。
小雁用搪瓷小调羹舀起碗里的菜粥,仔细喂给小云。
小云小心喝着,知道这是好东西,一口都不愿浪费,也不让嘴角剩下残渣。
吃完粥,小雁陪着小云。
她知道唐倌人在睡房里伺候家里开米厂的周小开,伺候的方式她也知道。与绸布店里不堪的记忆重叠,一回想就阵阵恶心。
但周小开出手很阔绰,昨天给送茶的小雁一块大洋打赏。
小雁瞪着那饱满而灿烂的大洋怔了好一会儿。
唐倌人笑她没见过世面:“快谢过周少爷去,乡下孩子没见过大洋?”
小雁俯身谢过周小开,将银洋紧紧攥在手里,离去。远远听到周小开说:“你哪里得来了那么标致的一个小姑娘?长大可要抢你风头的。”
唐倌人懒懒道:“毛都没长齐的丫头,你都能看上?吓,你周小开的口味可真希奇啊!”
不由得毛骨悚然。
小云把头歪在小雁肩膀上,瞪着屋檐上累积的陈年黑垢。
“小雁,我们绍兴的屋檐子和上海的很像的。”
小云和她爹从绍兴逃来上海,有着和上海相似的乡音乡语。小云一口软糯的南方口音尤其好听,不像她,还是板直的东北官话。
最近唐倌人要李阿婆教她说上海话,她的舌头转不溜,总生硬着。
“我们长春的屋子都是很高大很宽敞的,上海的屋子又小又挤,阴森森的,我怕鬼。”
小云噗哧一笑,她一直爱笑,也爱说笑:“我要是死了,也变成小鬼,跟在你身边,别人要欺负你,我就帮你吓唬他,于是在这个上海滩就再也不会有人会欺负我们小雁。”
笑话不好笑。小雁抱着这身子一日差似一日倒全不放在心上的小云,听她拣好笑的讲出来安慰她。
小云的爹也是一样,虽是每天抗包抗得苦哈哈,回来以后一定笑眯眯对两个女孩说:“今天在南京路看到一个黑人,墨墨黑的,你们要是不乖啊,全都要被黑人抓过去。”
两个小姑娘装作吓得哇哇乱叫。
小云的爹才转入正题:“黑人还拿着一本书,人家也是爱学习的。你们啊,也要好好学习,学好文化啊!”
一对乐观的父女。
小雁眼圈红了,紧紧搂着小云。
“你别说这些丧气话,你要好起来,还说要带我去逛上海呢!我都没有去过南京路呢!你都说南京路就在四马路旁边的。”
小云靠着小雁。
“上海啊,有那么大。”用手抱了一个圆,“我一个人带着你是逛不完的。”然后倾起头看小雁,“小雁,你还是想飞回家吧!”
小雁点点头。
小云忽然又唱起了儿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小雁说:“上海一点也不美丽!”
小云哀伤:“爹说过,哪里的日子都不好过!”
小雁却坚定:“小云,我要让你住好屋子,睡木板床,吃大米饭。”
小云又想到自己失踪的父亲,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就掉下来:“我只想我爹回来,我什么都不要!”被小雁搂得更紧,两个孩子把泪留在一处。
哭了一阵,小云咬着牙,说:“我好恨日本人!”
“我也恨日本人!”小雁握着小云的手渐渐紧了,她问,“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是不是就是说我们要报仇雪恨?”
小云停住抽泣,她的年纪太小,她的父亲也未教她这《满江红》中最杀戮血腥的句子,她只能呆呆看小雁,看她那雾蒙蒙的眼睛里透出的似懂非懂的仇恨之火,烧得无休无止。
两个孩子,互相依偎着。
这一年,上海人都不知道过了今日,明朝又将如何。
但人总是好奇的,有的带着不怀好意的又有些好意的好奇,琢磨着身边的人事。
李阿婆向小雁建议:“你这个小姐妹看来不能再拖下去。浙江那里新来的一个文戏班子,住在新闸路那里的,他们戏班子里有个台柱子新认的干娘是唐倌人的麻将搭子。有回说班主的独养儿子出水痘,请来的毛脚道士说要娶个童养媳去冲喜才能大好。不但得亲自去花钱买个生人儿,还得是原籍的。”
小雁听得认认真真。
李阿婆继续说:“那班主原籍是绍兴,我就插话了,真是巧啊,我们唐倌人新招的小丫头有个小姐妹就是绍兴来的,还是个没有爷娘的落单。”
小雁懂了:“李阿婆,您是要我把小云给他们家做童养媳?”
李阿婆一拍大腿:“对啊!你昨天不是得了周小开的一块大洋吗?明天我们把你的小姐妹送去仁济医馆打针,她病好了,正好给她找这个好归宿。”
小雁想,这确实是对小云来说,最好的一个归宿。再追问:“他们家有大屋子,有木板床吗?”
李阿婆笑道:“这戏班子原在绍兴唱出名过,有些积蓄的,在新闸路那里可有整栋石库门独居呢!不单单住着自己一家人,还有琴师、学徒,你看可有没有家底?”
小雁盘算着,道:“那是最好了。”也就放心同意了。
唐倌人听了李阿婆的汇报倒是也赞成,只说:“这事情做成了,倒是我们的一桩福祉。”便也落力地叫了黄包车送小云去看病。
许是小云小小年纪到处流浪,狠打海摔的,抵抗力老早就练得坚强,也或许是本能的求生意志太强烈,身体十分配合治疗。在医院里打了针,吃了药,吊了几天点滴,便去了烧,只是脚底下仍是漂浮浮的,走起路头重脚轻。
但李阿婆已经等不及了,小云出院那天,她便领着戏班子的班主和班主太太到唐倌人的石库门里看人。
小雁扶着小云,两个人站在天井里面,散落的阳光斜斜洒在她们两个人的头肩上,是久违的温暖。
小雁小声指导小云:“做的体面一些,李阿婆说他们是好人家,跟着他们你就再也不用做小瘪三了。”
小云点头,早在医院时,小雁就把这宗事的来龙去脉给她讲了又讲,怕她不肯似的。其实小云心底也清楚,这是摆在自己面前不得不选择的一条路。
十一二岁的女孩,带着半点天真和半点被这个世道逼出的认命般的顺从。
戏班班主姓杜,他的太太被大家唤作庆姑。
杜班主瘦瘦的,戴着副秀才眼镜,脸面凹陷进去,饱经风霜的样子,像个落魄的老秀才,这倒是跟小云的爹有些神似。
庆姑梳着髻,一脸的爽净,只额头有些细细的纹路,看出些年纪。一身青色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带绊的黑布鞋。
她慈爱地笑着对小云招招手。
小云怯怯地回头看小雁,被小雁猛力往前推了一把。
她不得不跨出那一步,走到庆姑跟前,叫了一声:“太太。”
庆姑握嘴笑,慈善的面容竟是如释重负,说:“哪里来的这样尊贵,还叫我做太太。”又拉着小云的手,仔细端详她的品格容貌,很满意,“真是个好模样。”就再问,“叫什么名儿?”
小云乖巧地答:“小云。”
庆姑越看越爱,转头对杜班主说:“你瞧瞧,这孩子比归凤那丫头都要标致几分呢!”
杜班主笑,饱经风霜惯了的,笑也似苦笑:“这也是我们家展风的福气。”然后向唐倌人拱手,“姑娘费心了。”
唐倌人正嗑瓜子,听这话,停住手,摇起了扇子,客气几句:“哪里哪里?这小姑娘到处流浪怪可怜的,现下好了,到了杜班主家可有好日子过了。算是孩子从观音菩萨那里修来的福分吧!”
杜班主并不想在这长三堂子内多待,见妻子一眼相中小云,便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卷被红纸包住的大洋,递给唐倌人:“我们可否今天就带这孩子走?”
唐倌人示意李阿婆收下,李阿婆急吼吼地撕开红纸看,心里默点了一遍。
刚刚好十块。
十块大洋,够上海的普通四口之家过一个月,也够买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浪儿。
唐倌人便不留客了:“这当然可以,往后小姑娘就是你们家的人了。”
庆姑欢喜地牵着小云的手:“今晚跟我回家?”
小云点点头,再转头看小雁,她也笑着,眼里含了泪,朝她点点头。
杜班主出门去叫黄包车。
唐倌人招招手,把小雁招到跟前来,伸手抓了红纸包里的五个大洋出来,塞到小雁手里。
“这是你的,可不要全部被人贪了去。”
说得旁边的李阿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道:“倌人这是说啥话,这钱还是要服侍倌人来用的。”
小雁缩手,不想要小云的卖身钱。唐倌人哪里容她拒绝,硬是塞进了她的手里:“这钱我是不会要的,你自己留好,以后自然有用处。”
小雁听住了,便捧好这五块大洋。
唐倌人起身,打个哈欠对李阿婆说:“我去困午觉了,这钱你老人家还是留着吧!”
杜班主招来黄包车,唤庆姑和小云上车。
小云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小雁。
在这不得不分离的时刻,她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小雁。”她叫。
小雁抓住大洋,飞奔到小云面前,拿出三个,塞进她手里:“你三个,我两个,以后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就用这大洋做记号。”
小云用力点头,握牢三个大洋――她自己的卖身钱。
庆姑已经在催促小云上车了。
小雁推搡小云到黄包车前,再道:“以后我们还会再见的,不要哭哭啼啼。”
小云被杜班主抱上车。
她朝小雁拼命挥手。
小雁用刚刚学会的第一句上海话,叫道:“再会!”
小云回头,看着小雁拼命挥的手,想,这样大的上海,她们就要天各一方了,还有机会再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