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上海的天空,但是雁飞曾经对她说过,上海最干净最美丽的也就那片天。那年,她们还是孩子。
如今想起,她就仰头看了,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一阵鸽哨声吹过,飞来一群“呜呜”的鸽子,洁白的羽毛,像一片白云拂过。
鸽子在一片蓝色里自由翱翔,鸽哨是指示,它们跟着指示,尽情地在蓝天下扑棱着翅膀。它们只有指示,没有禁锢,尽情向前,没有退后。
它们的翅膀下面,关着一群无法自由的战士。
归云走近了胶州路的孤军营。转身片刻,看见一边弄堂口一个斜倚的身影。
她第一次看到卓阳穿黑色以外的衣服。今次他穿了和天空一样蓝的毛背心,松垮垮地罩在白衬衫外,也是翻了行头了。
他的头靠在墙壁上,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也看到他另一只手夹着一支香烟。淡青的烟雾掠过他额际的发丝,轻腾,模糊了她的视线,掩盖他聊赖的神情。一支烟就是他的一个静谧的世界。
她不喜欢抽烟的人,又觉得似乎这支烟是他寂寞的寄托,当轻雾腾起,他的脸,也没有那么寂寥了。她不打扰他,自己先去找报到的地方。
卓阳已经看到她,暗暗掐灭烟头,走过来,带了一身淡淡的烟草气息。
归云先笑着打了招呼,手里是带了一只包裹的,递给他:“这是你的衣服。”
卓阳接过来,脸上的寂寞隐了,愁绪也隐了,他的笑容一如上海温暖的阳光: “小蝶小姐还好吗?”
她摇摇头:“谢谢你最后救了她!”
卓阳又想起那晚。
在自卫队放火之后,他趁乱进了那间石库门里,抢拍里间的照片。石库门朝西小天井有一个亭子间,他推了一下门,门锁着,就奋力撞开了门。
一个少女半****身子被五仰八叉绑在床上,衣服被撕碎了,还有兽一般的男人对这身子施虐。男人要挥的皮鞭被卓阳一把抓住,卓阳瞥见了了无生气的女孩,遽然一惊,竟然就是给自己做过模特的小蝶。
那一怒是生了好大的气力,他抄了身边的椅子砸过去。
天真的女孩,被折磨得脱去人形,衣服不蔽体,不堪的****,还有胸脯上的累累伤痕,还有绝望的脸。
男人天性是能打的,面对这猝不及防的日本下等兵,卓阳发足全力。混战中摸到日本兵的枪,迅速开了枪。
日本兵倒下了,卓阳却能感到自己一脸凝固的冷漠。
没有快意,他第一次杀了人。在这之前,他连只鸡都没杀过。父亲一直说“君子远庖厨”,他也一直受着西式的绅士教育。他知道“革命”和“战争”意味着什么,但他之前没有杀过人。所以他不知道亲手杀人是这这样的,子弹穿破胸膛,撕裂肉体,涌出来的鲜血浓绸鲜红。
当血逐渐凝固,他看一下,日本人的血和中国人的血是一样的红。
“我没有及时救到她。”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小蝶身上。他知道,是晚了。女孩的美好已碎了,他来不及抢救。
归云望着面前的他。什么时候开始,和煦的他也有了霸气?还是她熟悉的他,但是又是陌生了,才那么几天功夫。
“小蝶说你帮她杀了日本兵,是菩萨派来救她的。”她的心,温软了,在得知他杀过人之后。
这双摄影师的手,白皙修长,不擅长做家务,却已经染了血,杀了人。她为他心痛。她将手伸出去,又收回来。
卓阳对她柔软地笑,说:“我带你进去。”
他一身的蓝色毛背心,像天空一样高且旷远,她愿意跟着他。
归云跟着卓阳进了由报社在孤军营外临时租借作为化妆间的小石库门,秦编辑发了节目单给她,她才发觉自己的《穆桂英挂帅》竟是在压轴位置上,不免些慌张。
石库门里的演员基本都来齐了,不少人都有些来头,排场也挺大,保姆同化妆师傅俱全。莺脆粉绕,花团锦簇,虽是为了个“义”,这场面也得做好,且还掼不掉上海滩的派头。
归云没有派头,没势没力,她选了壁角的地方坐好。
卓阳被人拉住了,是个穿花色旗袍、盘发髻的小明星,她几乎半个人吊在卓阳身上,声音也发腻:“大摄影师,说好这回演了,你们发演出特刊,你得给拍两张好照片。”
卓阳轻笑,不近不远地哄她:“闲话一句,届时还会让我们的大才子写好特稿。”
女人受用了,同身边人说:“这就是上海报界的青年才俊,拍照技术一只鼎,我一直想请来给我们的话剧社拍拍照。”
立刻有人说:“吴小姐倒是会敲竹杠。”
大家哄笑了。话是不清不楚,也重了,但是是场面上的顽笑,卓阳只把眉梢轻轻一耸,不以为忤。他从人群里脱身出来,回到归云身边。
“都是熟面孔,我是个生手,真怕丢了份子。”归云打开妆奁匣子,抹脸、磨白了,再上胭脂,便看不到心慌不定的白了。
卓阳一直站在她身边。
“都是你们支持,才能把今天的演出撑下来。”
归云朝那边的人群努了努嘴:“她们都是名角儿,肯这样坚持,担的也要大很多。”
或许收益也一样大,报纸一力把这些与众不同的行动叫做“出位”。都是博一次的,有真心,也有假意。归云看得懂,卓阳也懂。
“真情假意都是好的,起码有胆气。”卓阳说。
这才重要。归云的胆气在左冲右窜,她在紧张,手也在颤。她知道不容易了,这回舞台上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归凤,也没有其他戏班子的师姐妹,她靠不得任何人。
是她自己要义无反顾的,如今合该着硬着头皮去孤军奋战了。
卓阳替她拿起眉笔。
“安下心,我相信你会唱好的!”他的口气不容置疑,手也不容置疑地抬起来,描她的眉。
她闭了眼,任自己的眉在他的手里婉转婀娜,斜斜飞向鬓角。是穆桂英英姿飒爽的神采。
他站着她坐着,他做了她的化妆师,没有经她的同意,便一意孤行在她脸上绘下他要的神采。
她觉得他在变,说不出变在哪里。
睁开眼睛,看镜子里的自己的眉,才想起他会画画的,在她脸上留下了上戏妆以来最漂亮的一对眉毛。
他很满意地看她,手里还捏着眉笔,浓眉一扬:“大家心目中的穆桂英!”
然后是箍头、贴花。他看着她把自己一层层武装好。他要带她去战场了。
孤军营的大礼堂里搭的简陋舞台,还是迤逦的。铺上红地毯,四周摆满粉红粉白的康乃馨,背景幕板也是红色的,没有演出标语。
雷同艳色上海一般的布置是安营外人的心,是联欢的气氛。
孤军战士们入场却是井然有序,带头的将领英姿勃勃,器宇轩昂,他坐下后,其他战士们才坐下,个个挺直着背脊,把手摆在膝盖上。
他们整齐划一,士气不散。
表演开始,是载歌载舞的,还有时兴的话剧。
归云跟着卓阳在后台看。话剧演的是西洋戏,女主角真是刚才缠着卓阳的吴小姐,她在台上就变了,许是戴了金色的假发套,穿了白色的洋装。表情坚忍了,也是贤惠的模样。但渐渐更坚忍了。
她是要离开禁锢她的家庭,向英俊的虚伪丈夫分道扬镳。
他们说的台词拿腔拿调,那个演丈夫的小生倒是长的不错,很有梨园小生的颜色,就是演的狡诈。归云是第一次看话剧,也入戏了,挺恨这个丈夫。
“这是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一个勇敢的妇女冲出束缚自己的家庭的牢笼。”卓阳向她解释。
“她很勇敢,用她的智慧支撑起自己的家,只是她的丈夫不了解她,真悲哀!”
卓阳很高兴归云看得懂,他说:“一个牢笼,没有那么容易冲出去!”
“在这里演这个戏,让人低落!”归云望望台下握紧拳头的战士们。
她想,他们都想出去吧!
“他们都想出去!”卓阳说。
她一惊诧,转头看他。他在她微笑:“我们想对他们说,总有一天他们会走出这个摆布他们的租界。”
太艰难了,这样迂回地表达意思。
妇女冲破了家门,战士们都鼓掌了。台上的意思,台下的人都懂。
不管多么迂回,苦心激励是能被他们了解的。
“你瞧。”卓阳有些得意。
归云心安了,她想,她是可以安慰到这些被禁锢的将士们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如果说在归云之前的节目是隐绰绰的,暗中递传心意的,是组织者们的精心编排,隔幕报音,幕外人须得仔细听仔细辨,才得辨出幕里人热切的祝望。那,归云这节目是来揭幕的,是完结也是开始。
她一身武装,从幕后走到台前,是孤单的。诺大的舞台,她是被舞台锁住了,四周没有支援。
起调,开了腔。开始有些抖,不因紧张,而是孤独。
穆桂英五十三了,还得重披战甲。军,是孤军;胆,也是孤胆。还有身边千万险恶在虎视眈眈。
也有愤懑。满门忠烈,不得善终,活着的还受压制。但终于是有机会再伸志了。一个人,也可以气势如虹。
失去丈夫,失去亲人,亲儿子也身处危险之地。
还是孤单,有了孤愤,当仁不让的一往直前。
因此便有了如雷的共鸣。
归云化身成了穆桂英,连穆桂英的孤愤也是真的。
如雷的掌声,往日战场上的豪情,今日被制擎的委屈,还有伤逝年华竟如流水,酣畅到底的倾诉。最后的畅快是可以上了战场上去一展抱负。这是台下百多人日思夜想的。
归云是红色舞台中央小小的一注亮灯,在幕闭的时刻通明一闪,再款款暗去。
她在掌声中退下的时刻,卓阳还站在台下给她拍照。
“这一盏小明灯,起的作用可不小!”莫主编拍拍卓阳的后背。
又有人拍了拍莫主编的后背:“我们需要这样的艺术,来震撼和激烈我们,作为民族抗战的精神武器!”声音是沉着有力的。
卓阳肃然起敬地看着那人,孤军营的首领――英雄谢团长。
莫主编开怀地笑:“这也是这次演出所要达到的目的,给文艺界吹一吹风,四面楚歌,但精神不死。我们始终在孤岛中有我们的阵地。”
谢晋元团长的面容威严庄重,他微笑,微笑也带着威严,还有凝重,他向卓阳点了一下头:“强将手下无弱兵,我听说过老莫带出几个好样的,做战地记者一点都不比当兵的逊色。”
卓阳正立,肃然道:“做一个新闻人之责任,在于明事直言,忠实记录。做一个国家危难时刻的新闻人之责任,在于在抵抗外侮的战线上坚持以民族精神传播为首要之任务。精神不灭,新闻不死,事实永存!”
谢晋元团长和莫主编都欣慰地点头,谢团长赞道:“好一句‘精神不灭,新闻不死,事实永存’,我们如果可以一直用这种饱满的精神,不畏敌人的信念,就一定会迎来我们的胜利!我们所有的牺牲也就值得了!”
三个人相顾而笑。
归云退场后,整理了行头,她想找卓阳,特绕回了前台,正见卓阳同谢团长和莫主编站在礼堂门前,门外远处缓缓西下的红日,洒了他们满身的金。
金色染尽谢团长昂起的头,挺直的身,如丰碑,是不倒的中国的脊梁!
归云敬慕地仰望,似是能看尽那四面楚歌中的孤单的悲壮。
她在心底敬叹,转个身,回去的步伐比来时要坚毅许多。
展风在门外等她,接过她手里的行头包袱。
“呵,现在会自己找堂会唱了。”
归云抿嘴笑:“零丁无光洋,不过,值。”
展风吆了黄包车,归云坐上去,远远的,看到卓阳已在门外张望。他看到她了,笑着。她朝他摇摇手。
卓阳看着她同展风远去。
好几回了,他都看见这个男子同归云的亲密,他是晓得他们的关系的。所以,他在隐忍。
他同这个男子正面打过交道。
在进慰安所那天,他有条不紊地安排人员,分配任务,冲锋接应,都做得细致周到。
王老板说:“卓阳,你是莫主编的得力助手,展风是我新招的猛将,能学也会活用。自古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
行动前,展风再三关照他:“卓记者,咱们任务不同,但是要切忌安全第一。王老板说过要保你平安,你就只管报导就成。”
他是负责善后的,但在行动时,也是一冲锋不顾命的豪杰。卓阳杀的日本人就是他迅速处理了,不知是沉到黄浦江还是拉到荒地埋了,总之毁了痕迹。
如果归云有这样一个丈夫,未尝不好。
卓阳站在街头,看着黄包车飞快在街头消失,他的心怅然若失。
回到家,卓太太正半躺在客堂间的躺椅上看报,一边放着玫瑰花茶杯并两块桃酥饼。见卓阳回来,便说:“你爸爸那位日本学生约请他去老正兴吃夜饭了,晚上我们就小弄弄,不开火了。”
卓阳奇问:“日本学生?”
“就是上回送笔洗的那位,你爸爸在东京大学做讲师的时候收的,这位学生的父亲也是你爸爸的异国好友。”
卓阳放好身上的照相机等物,想着又把钥匙拿在了手里,又问一声:“就爸爸和那日本人一起?”
“你啊!这回又是打什么主意操什么心?那学生顶谦虚谨慎,人看着不错,你爸爸也赞过他的为人和处事,不会出啥大问题的。”
卓太太站起来,敲了敲卓阳的脑门。
卓阳不语。他先前才写过通讯稿,含沙影射了时下教育界的血案。最近日军司令部通过上海伪政府接洽文化界人士,明着说是请去重新开课,教授老师们一上课堂,才晓得上当了,大学已非昔日之大学,完全沦为日军手里的教育玩具。有人反抗了,结果就是被神秘杀害。
市政府给的说法是劫杀,日军司令部强烈谴责租界当局治安不力,租界当局也能一头冷汗地接受下来,发表声明一定要力办猖獗劫匪。
卓阳冷笑一下。
这是一个人人做戏的年代,连一条铁蹄已经牢牢踏住上海滩的日本人也要做戏,滑稽不滑稽?
他便说:“我去爸爸那儿蹭饭。”
卓太太抬起身子来叫:“卓阳——”
卓阳按住母亲要直起来的身子:“老正兴的鲥鱼上市了,我想爸爸一定会点。顺便再认识一下这个师兄。”
卓太太嗔怪他:“你这孩子!往常叫你去老正兴相亲,你就没这么积极过?”
卓阳无奈耸肩:“妈,就你还相信隔壁吴太太能做好媒?后弄堂的小张娶的可是母夜叉,天天吵得鸡犬不宁!也是吴太太给保的媒。您就饶了我吧!”
卓太太不绕他,再说:“原先我以为你真会同蒙娜好,我想想洋媳妇虽让人跌眼镜,我倒还是时髦人,能受的。这两年看你没这意思,又不肯去相亲,我是真无主了。儿子,你到底要找什么样儿的?”
卓阳佯装考虑,说:“您放心,我总还给您娶一个中国媳妇儿回来就是。”
“就是就是,就是到最后专是没影儿。”
卓阳已遁到门边,说声“拜拜”一溜烟先出了门,只留身后的卓太太无可奈何吩咐:“这小囡——路上当心啊!”
卓阳的心思却没那么轻,他骑上自行车,他的心总是有些不安,直往老正兴的方向飞速驶去。
坐在老正兴的包房里的卓汉书也有些不安,因为他对面那位日本学生的话。
他是老了,一忽儿几年,学生都长大了。身板够高,姿态是绅士的,面容平和。
这个学生,是什么都藏得住的。
他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不过才十八岁,不过是一个像现在的卓阳一样的年轻的小青年,却有一脸深沉的表情。
他的父亲领了他到樱花盛开的树下,介绍给自己的中国好友卓汉书。
“犬子智也,一直仰慕汉书兄,今年刚考上东大的汉学科,特来拜访。”
十八岁的日本青年朝卓汉书恭敬地鞠了九十度的躬。
“仰慕先生已久,请多多指教!”他说的是一口流利的中文。
卓汉书十分惊讶地看着老友,道:“雅夫君,令郎的中文可说得比你好多啦!”
藤田智也恭敬道:“学生生在中国,十岁时才回的日本。”
卓汉书望望老友,藤田雅夫尴尬了,咳了两声,道:“汉书,正是如此。”
卓汉书领会了意思,笑着对智也说:“太多礼了。我也适才正被东大聘做了客座,真是巧!”
藤田智也又深深鞠躬:“请老师多多关照!”
这回隔着桌子,藤田智也也是对他深深鞠躬:“请老师多多指教!”
“现今时局动荡,我无心学问,只靠那些养老金和祖上的产业安度余年,闲暇写几个大字聊以遣怀罢了。藤田君,老师没什么好指教你了。”
卓汉书深深望住藤田智也,这个孩子,总是有一副摸不透的深沉甚至是阴郁的表情,不像自己的儿子,喜怒哀乐在脸上一应俱全。
他叹气,怎么看,都是自家的卓阳要豁达直爽的多。癞头儿子总是自家的好,尽管也没少打骂。
藤田智也就鞠着躬,还不直起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的学问浩瀚,我要请教的地方还有很多。”
卓汉书坐不住了,将他扶起来:“你在东大学业有成,也是业内一把好手。”
藤田智也不肯坐下,还是恭敬道:“老师对于中国碑帖的研究,智也恐怕今生拍马也赶不上,十分惭愧,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向老师请教。”
卓汉书听他这样说,干脆也不同他谦让了。他的声音沉了,说:“你就直说吧!”
藤田智也坐了下来。
“在日本碑帖收藏界有这样的一个传说:一千三百多年前,大唐鉴真大师东渡至本国,授科以日本学问僧荣睿、普照。在鉴真大师晚年,曾因思念故国,写过一幅字帖,题为《思故赋》,大意应是寄望大唐与日本国世代交好,在文化上互通有无,并表鉴真大师一派思故之心。此帖由普照大师遵照鉴真大师的遗嘱,带回大唐,上表唐皇。但就在普照大师赴唐路途中,在大唐境内遭遇劫匪,此后字帖一直下落不明。”
卓汉书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慢慢抿一口,再放下:“鉴真大师是一代高僧,为传戒律,发愿过海,牺牲不小。他在佛经义理、戒坛讲律、焚声音乐、庙堂建筑、雕塑绘画、行医采药、书法镂刻等方面均有大建树,对日本文化的各个方面影响重大。”
他饱含深意地看住学生,“几年前我在东大授课,就曾说过纵观世界历史,异域大国的崛起无不伴随着鲜血和战火,而中华文明的传播却往往以和平的方式来进行。”
藤田智也倾身点一下头:“是的,日本国内对鉴真大师万分崇敬。因此天皇发愿,欲找到那幅流传到中国的《思故赋》以安放在奈良的唐招提寺,以表纪念!”
“传说也只是传说,何况流传了一千三百多年,中间朝代交替,恐怕未必能流传下来。”
“不,老师!”藤田智也打断了卓汉书,“鉴真大师这幅字帖流传下来了,甚至在中国各朝各代名家手里收藏过。”
卓汉书抬眼,同藤田变得犀利的目光较量。他明白了,镇定一笑:“我研究碑帖已久,也只是听说。中华古物原本扑朔迷离,虽然传闻有根有据,但未必是真的。”
藤田智也避开卓汉书的目光。
“日本国内的传闻是这幅字帖因屡次为中国各朝名家所藏,帖后的收藏古印也是万分珍贵,所听说就有辛稼轩、赵孟頫、文徵明等人。这些名家的古印也足以让此帖价值连城。”
饭店的侍者端了大菜上来,是老正兴赫赫有名的清蒸鲥鱼。藤田智也及时恭请:“以前就听说老正兴的鲥鱼很是不错,老师先请。”
卓汉书也不客气,夹了一筷子,道:“鲥鱼乃长江三宝,只在这时节方才能够味丰脂腴,但鱼肉多刺,任何美味都是来之不易的。”
藤田智也笑道:“以前老师说两汉历史的时候,喜欢用典故。我还记得老师说过一个故事,东汉开国皇帝刘秀卑微时候与同窗好友严子陵在富春江喜欢垂钓鲥鱼,那番烹酒食鱼实在叫人向往。只是严子陵却不肯在刘秀登基后辅佐左右,着实浪费了一身好才华。”
卓汉书的面上变了色,重重放下筷子,声浪终于高了:“严子陵婉拒光武帝好意,是因光武帝雄才伟略,可定国安邦。他有不慕仕途,安闲自在的机会。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岂是俗人可懂?现今国邦不安,我等一介白衣无可所图,无可所作,唯能独善自身。”
“爸爸!”一声呼唤打断了卓汉书的滔滔不绝,他看到站在包房门边的卓阳,有几分戒备地盯住藤田智也。
藤田智也站起身,微笑点头:“这位一定是卓阳了。”
卓汉书朝卓阳招招手,卓阳走到父亲的身边,站在他身边,他拍拍儿子的后背:“犬子卓阳,这位是藤田智也,曾上过爸爸的课。”
藤田智也又欠身:“现在也是老师的学生。”向卓阳伸出手,“幸会,《朝报》的杰出摄影师。”
卓汉书听他说这话,脸上不由又微变了变色。卓阳却没动,坦然伸手,同藤田智也握了一下:“幸会!”
双方落座,藤田智也唤来堂倌再添碗筷茶杯。他转个头,话题就变了。
“贵报日前那篇纪实报道十分精彩,执笔照片生动有力,十八个女孩现下安好。”
卓阳脸上一派礼貌的微笑:“鄙报已停刊,过几日即要失业了。十八个女孩已经移交租界当局的妇女救护组织,只盼她们早日康复。”
“学弟有什么打算?”
卓汉书同藤田智也一起看着卓阳,卓阳只是打个哈欠,看了看鲥鱼,拿了筷子夹了就吃。
“爸爸说我是无事忙,恐怕要在家做一阵子富贵闲人了!”
藤田智也转头对卓汉书道:“我或许为学弟谋一份好差使。”
“这倒不必了,犬子大学学业尚未修完,我欲他潜心钻研学问。”卓汉书直接拒绝。
卓阳懒散笑道:“我懒惯了,做记者也是因作息可自己随意,如若真要正经坐办公桌,我保管两天打渔三天晒网,给师兄丢脸。”
其实藤田智也和卓汉书都在仔细看他,都觉得他眼神清亮,看不出任何意思,和破绽。但卓汉书知道自己的儿子绝非如此的人,心中担心,还有一层安慰。有儿子在身边,有后盾,也放松了,就说:“鲥鱼冷了可就要起腥,我们不能浪费了这大好美味。”
藤田智也也不能再说什么,或者也不想再说什么,只是和卓家父子一顿寒暄中频频举杯。
此后,只谈诗词风月,不再谈其他。
气氛倒是融洽了,当事的人都要化先前的紧张,各人都喝了个微醺。到了席末,卓汉书终于拉住了藤田智也的手,语重心长道:“智也,犹记得当初你是汉学成绩最好的学生,只盼你能专心学问,无问其他。”
藤田智也又鞠躬:“深谢老师的教诲,智也终身不忘。”转身独自走了。
卓汉书对卓阳说:“智也是个做学问的一流人才,当年说到做学问一节,他说‘凡致力于所爱,必定锲而不舍’。今朝问出这些问题,我担心他已经不只是一个致力于学问的学者了。”
卓阳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后只道:“这位师兄学识渊博,适才谈天说地,很多话都让我叹服。”
“卓阳!”卓汉书看出儿子的故左右,儿子还在皮皮地笑,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连他说的话都听得出是过滤过的。
他是还想再问什么,卓阳躬身,用洋礼节,把他磨走。他便知道问也算白问,也就不再多话。父子俩并肩走入夜上海的人群中。
其实藤田智也并没走远,一转头,他还是能看见卓家父子并肩的背影。卓阳比卓汉书要高半个头,略略走后面,是保护的驾势。
上阵不离父子兵?
藤田智也的眼眸闪了闪,他们看不出他的意思,他看得出他们的意思。或明或暗,各有打算。
真的微醺了,眼前有点糊。刚才点的是白酒,中国酒的后劲出来了。
一条白色的身影晃在他眼前。那身白旗袍,那团盘发,还有那张美艳的漠然的小脸,骨子里透出来的魅。
是谢雁飞?
他微眯了眯眼。她是出了台子?还是随意逛街?
他快步走到她的跟前,先是闻到她身上的一股梅花香。雁飞没有料到会在这边碰到他,吃了一惊。
“藤田——”
他抓住她的手臂:“你可以叫我亚飞。”一个使力,拉着她转到旁边的小弄堂里。他的力气有些大,抓得她臂膀生疼,支起手肘要挣脱,也同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
“藤田先生,你醉了!”
藤田智也却轻笑:“叫我亚飞。”并不放手,“我的确有些醉了。”
接着,他便恃醉行了凶。
雁飞没有想到他不但没有放手,还俯下了身子,微带白酒香的唇贴上了她的微讶的没有合拢的唇。
但是,并非强迫,也无挑逗,只是寻找安慰。
雁飞能分辨出来,任由着他的唇贴着她的。她还冷静地想,她被很多男人吻过,如今还被这个日本人吻了。
可她就是没有被他吻过,他们当初干净得只是互相牵手拥抱。还来不及更进一步,他却全线撤退,留她一人噩然地站在毒辣的太阳下面。
藤田智也没有逾进一步距离,所以唇间的相触始终干涩。
他移开了自己的唇,伸手抚她光滑的面颊。
“如果我现在还邀请你去长崎看古城风光,你愿不愿意?”
雁飞面色不定,听了这话,仍是摇头。别开头,指着大马路上满目的霓虹:“我习惯这里的五光十色,是走不掉的。”
他放开她,侧靠在墙壁上,轻吁一口气:“好。既然你又拒绝我一次,那么再还我一次,带我去你家解酒!”
雁飞瞪他,哪有人是这样的。
他却侧头看她,说:“大不了以后再还你。”一闭眼,真像是醉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