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夜晚的弄堂,是鲜香的。营口的生计,日日上演。避开红头的印度阿三,人们在梧桐树下摆了家什。糖粥档、茶叶蛋档、梨膏糖摊,还有兰州拉面摊,煤气灯下,蒸染的生气,也是一座实惠的小不夜城。
归云走进来,有点惊异,上回还没这么多人哩!她找老范的摊子,头上没有,深深往里一瞧,原来在弄堂最末。
“呵呵,被赶进来了。”老范吆喝她过来,挺不好意思的。
归云左右看看,生意还算兴隆。
“到处有霸头,没法子,不好混啊!”
原来是这样,生计艰难,处处虎狼。
老范招呼归云坐下:“这个小卓先生呀,怎么对女朋友这样大兴?老约来吃馄饨。”他替她抱怨呢!
可是她甘心的,心里一点点的松动。
“馄饨香。”她羞涩地笑了,是喜的。
老范停了排队客的份,要给归云插队,归云摇手阻了,还帮老范收钱端碗,又退让一阵。老范发觉归云心算了得,找钱比他拎得清,也算好手,只好让她做了。末了才为归云特特下了一碗馄饨,洒了很多蛋皮和紫菜。
归云看时间晚了,忙一阵,卓阳竟还没有来,不由说:“他还没有来。”
“兴许马上就到了!”老范见自家摊位都坐满了,就将灶台理出来给归云。归云也不讲究,就着灶台吃了。
同老范一来二去熟了,就什么都能聊,老范觉得这姑娘性子爽朗,越聊越开了心。
归云问他:“老范,你这馄饨汤怎么这样鲜?”
“要这样的鲜,当然要下血本。人家只用葱姜麻油和盐,我可是到菜市场专门买了肉骨头来炖出来,挺刮正宗的骨头汤吊出来的馄饨汤。”
“你倒肯下血本。”
“混饭吃,也要讲个诚意,口碑顶重要,做瘫牌子最要不得。”
也是实打实的实力干出来的,归云连连点头,她又看到卓阳写的广告牌。
“吃不吃在于你,好不好在于我!”
他还没有来。
煤气灯闪烁,她的心也在闪烁。怎么这样不守时?
老范看出来了,替她骂起来:“这个小冒失鬼,怎么能让女朋友等呢?等一下老范好好教育他!”
归云朝弄堂口望望,没有熟悉的骑自行车的人影。卓阳不应该会迟到,是迟到,还是不来?归云抓着辫子揉来揉去,热火火的心微微凉了半寸。
他只是给自己送一张照片而已,自己反倒满了心,快要溢出来。
人群聚了散,又散了聚,老范的客人来了又去,就要过了夜宵的黄金时段。
老范看着归云焦急干等,忍不住安慰:“小卓先生不会不来的,他是个有信用的人。他工作忙,又拼命,不知道到哪里赶新闻不能及时赶到吧!”
月色也寡淡了,被乌青的云遮着,煤气路灯总因供气不足而忽闪,不安定地照着弄堂里的疏影,有树也有人,但人渐渐少了去,空气便清冷了。
生意淡了,小贩们也不急着离开,就着暗暗的光,数着一天的收入,比昨天好的就欢喜得揣好。只有卖糖粥的也许因为今日生意并不好,还在敲着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唱:“卖糖粥哩!”
寂寞地孤独地响在桶长桶长的弄堂里,卷进一阵夜风。
归云仍是坚持在原地的一名客,也不知道坚持从何而来。孤身孤影的,被淡漠的光扫在石板路上。
老范絮絮叨叨和她扯了很多话,给她解闷。她应和着,但又并没有听清楚老范到底说了些什么话。
最后一句,老范叫了:“小卓先生来了,来了!”
她微微冷下的心冷不丁跳起来。
一串银铃响过,还有自行车穿过石子路上的”咔嗒咔嗒”的震音。
卓阳来了。
他在夜色里疾奔,越跑越近,人都在喘。她站起迎他,可他却在十步开外,停下来,锁车子。
老范先替她埋怨了:“小卓先生,你看看你,怎么可以让女朋友等那么久?”
归云只觉得他停车的速度是那么的慢,十步的距离又是那么远,看着他弯上又弯下的背影,终于停好了车。他转了身,望着对面的她,跨了两步,停了下来,犹豫了,低下头来。
对面的她静静站定,努力要透过昏暗的灯光和月色望清楚他。她感觉不对头,往前走了两步,看清楚了。
他清俊的面孔上,青紫了两圈,颧骨肿着。掩饰不住了,他只好抬头,很难笑出来,他偏笑了,对她说:“我就知道你还在。”
归云急了,走过去,情不自禁扯他到煤气路灯下细细看。眉骨颧骨都有乌青,眉眼却还扯着笑,显得满不在乎。
“怎么伤成这样?”归云伸手要抚触他的伤,又怕他疼,不敢,抬出手又缩回手。
“和两个小日本干了一架,他们重伤,我轻伤。”
老范也看到卓阳脸上的伤,惊呼:“哪能伤成这个样子?你又去做冲锋队了?”他们把他按在长凳上坐下。
卓阳淡淡笑一下:“今天有几个日本浪人砸报馆,亏了蒙娜的哥哥来打了招呼,不然恐怕要火烧四马路!”
“这群小日本鬼子,真不是东西!”老范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
卓阳看着归云,她是担心的,眼里有忧虑。她在为他担心。
老范见这样的情景,心知肚明,退下了,管自扇旺火,要为卓阳再下碗馄饨。
“我没事,真的!”卓阳欢悦地看着她,从没这样近,也没这么长。她羞了,要躲,他不让她躲,眼眸紧紧锁住她的。
他轻吁:“上海小姐,就是喜欢看西洋镜。”她抬了眼,真好,他凝望她,“让你等那么久,就知道你没走!”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没走?”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走。”
最后他就不说话,还在凝望她,半脸的乌青,俊俏打了折扣,但眸子亮得人发晕,像天上的星辰。
归云被看得脸发烧,垂下头,只好盯着放在自己膝盖上的自己的手,手指一只搭一只,拱成小宝塔,做掩护。
如同预期,他的右手覆过来,轻而易举拆开小宝塔,挽起她的左手,握住。力道足够轻,没有握紧的压痛;也足够重,不让她本能地缩走手。归云不是没有使劲,可挣不开,只好被他握牢。
她就这样傻呆呆望着他握住她的手。
他在她的心跳加速下开了口:“我有没有机会做你的男朋友?”
他又说:“应该是有的吧!”
归云脚底虚着,血气全部涌在手指的方寸间,浮浮的,手心冒汗。他也知道。
“你要当心,不要老弄伤了。”她只好这样说。
一声“有”扣在嘴边,如果脱口的是“没有”,又是违了心。不脱手,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时间过得那么慢。
老范眉飞色舞,端出馄饨,嗓门又大,一叫:“馄饨来了!”端端正正摆在卓阳面前。
归云方醒转,总有馄饨会到他面前,这个赌的结局,他早知道。
卓阳放开了握着她的手,神情快乐,“吸溜吸溜”喝馄饨汤。侧过了半边脸,那半边是完好的,俊朗率真的面孔,在月光和灯光底下有掩不住的得意。
归云看他吃的像个孩子,竟能跟着他的神情一起满足。
“卓——”
“卓阳。”他嘴里塞着馄饨,冲她一笑。
她见他笑得那样皮,青着脸,几分滑稽,不由莞尔,欲笑又要忍住不笑。
他在认真说:“我以后不会让你等那么久了。”
乌青的云从月亮前移开了,露出光洁的明月,映得一地光华。
相约的人一起回家,归云喜欢听卓阳说话。
“日本人砸坏了车,触了霉头,我还得自己抗回去修,生死战友是不能随便抛弃的。”
“路边有修理摊的。”她提醒他。
“拆卸零件是一件蛮有成就感的事,我小时候就喜欢把我爸的那些钟表拆了装,装了拆,没少吃鸡毛掸子。”
她抿着嘴偷笑,才想起来他是读物理的。
他的双手把着车龙头,手指修长,指关节微曲,棱角漂亮。这双手会写一手好字,会画画、会拍照、还会修理自行车。
这双手,还握过她的手。
他的左手从龙头上松了下来,归云似有所感,将右手贴牢裙际。于是卓阳就握了一个空,空下的手没了着落,张了张五指,装着伸展关节似的。
卓阳暗自皱皱眉,想到她还没有说“好”或“不好”,没有答案,始终是挫败。不过胜在脸皮够厚,百折不挠,再接再厉:“你还没有回答我。”
他是秉着那份礼节,掩着心中的情思,维持着自小熏染出来的绅士的风度。在得知她有未婚夫后,采取了后退的态度。
虽然他的行动越来越会逾越了他的思想,但还是怕唐突了她的。
在去戏院给她送报纸的那天上午,王老板邀请上海各报社参加孤军战士生产的产品出售发布会,他代表莫主编出席。
会后的午宴上,王老板同杜展风寒暄时候夸海口:“展风将来结婚办喜酒,订在新雅饭店或老正兴,我都包了。”
展风说:“王老板,我现在只想好好工作,成家的事情再说吧!”
“哪能好再说?先成家再立业,中国人的为人之本。”
展风在打哈哈:“等我家两个小妹妹嫁出去后,我这兄长责任也尽好,再来考虑个人的事情。”
卓阳原本在摆弄相机,不期然听到这句话,便把相机放到了桌子上,拿起一边的杯子,杯子里是白酒,他喝了一口,呛着口,也热住心。
一个人侧在窗边,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微微起了寒风的深秋,有走过的情侣相依相偎,自然大方。这就是上海的年轻人,洋派得光明磊落。
卓阳心中有了着落。
在她等了他那么久之后,他更有了着落。
不想退,更不想等。
他的手又伸过去一点,先是小指勾住了她的小指,得寸进尺,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心都是汗,他笑。
“我想我是有这个资格的吧!”
归云的手被汗水****了,脸也红了,因为夜色中,也看不出那脸红,尚可遮掩。
“以后做事情要顾着自己的安全,总是受伤。”她想脱开手,他不放。
“我会小心的,你看,我不是把你安全送到家了?”
她看向前方,已经到家,杜家石库门天井的铁门开着,一楼的何师母正在门口的水沟前刷马桶。“刷刷”的声音,是要入睡的前奏。
在没有熟人注意到之前,卓阳松了手。心里低低叹,只怪今夜太短。
归云才想起来这晚约会的主要目的:“我的照片呢?”
卓阳狡猾了,毫不掩饰地说:“礼拜六晚上,老时间,老地方,再给你。”
他胡赖又霸道,让她这样无可奈何。这一晚,他非常地得寸进尺,且毫不客气就攻城掠地。
这让归云一直暗羞,不好明答,一腔心愿随那冲洗的流水声倾斜而下,只好用别的话掩饰:“回家用冷毛巾在伤处敷一敷,上一些跌打药,睡觉的时候千万不要侧着这半边脸,会压伤的,如果过了一两天乌青还不消,就用热毛巾加一些热醋来敷。”
卓阳嘴角扬了一扬,立正:“收到。”顿了顿,还要提醒,“还有,我的问题,礼拜六来收答案。”
二楼的窗口有人探出头,是归凤,问一声:“归云吗?怎么还不上来?”
卓阳调转了车龙头,又回头,月亮在他的背后,路灯在他的前方,都辉映着他的脸。夜是黑的,并不显他脸上的伤,又有微弱的光照在他的周身,能让她看清他的样子。
他再冲她一笑。时光轮转,似曾相识。
是突如其来的勇气,她往前走了一步,不自禁叫了一声:“卓阳!”
他说:“快进去吧!我看你进去。”
于是,她就在他的目光下进了门,他看着她的背影,还不走,心里只笃定着什么。直到她从二楼的窗口探出了身子,方笑笑朝她挥挥手,推着车一路小跑出弄堂。
跑得太快太急,风迎面吹到脸上,才觉得伤口有点疼,刚才倒浑似不觉得。
伤处一痛,卓阳的神思也冷了片刻,细忖起傍晚发生的事情。
近来经常有日本浪人或本地的地痞流氓来报社附近蓄意挑衅,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闹上一闹。今天傍晚仍旧是如此,莫主编摇着手使着眼神让大家隐忍。
那几个日本浪人跑进报社敲敲打打一番,见无人理睬只好无趣离去,却在报社门口推倒了卖茶叶蛋老太的生计家什。
老太六十好几,靠这小小生意糊口,一瞬间煤炉倒了,锅子砸坏了,鸡蛋都碎在地上,流了一地的黄。老太的一张老脸似哭似丧,终至眦目欲裂,发了疯地揪住一个日本浪人的和服。
报社里年纪最轻的一名实习记者先冲了出去,挡着日本人要挥过来的拳头。
卓阳也冲了出去。
事情闹得不大不小,几个冲锋在前的年轻人都挂了彩,那群日本浪人中也有人被打得手肘脱臼。
巡捕房终于来了人,拉开两方人马。巡捕对日本人唯唯诺诺,日本人趾高气昂一定要追究到底。蒙娜趁机找兄长搬救兵。
这时候人群里出来一个人。
他认识,是上次见面的藤田智也,板着一张冷脸,用日语训斥了那群浪人,又对巡捕说:“一场误会。”
他在命令他们。然后,他看了卓阳一眼。
“学弟,年轻人应该在学校里继续念书。”
卓阳有些戒备,他也懂些日文,刚才听到有个日本浪人叫他“藤田少佐”。
“报社关了,现在帮忙整理档案,有什么问题吗?”他就装了无辜,用手指了指伤了的脸,“这样也会被打!”
“年轻人太冲动了。”
卓阳到底年轻气盛,口气收不住地冲着:“是啊,希望以后他们不要冲动得再打坏老人家营生的家伙。”
话不投机半句多。藤田智也静默不语,看好卓阳等人帮着老太收拾好家什。
不多时,租界工部局也来了人说话,浪人们更不好多说什么。
“藤田少佐,今天的事情——”浪人向他请求指示。
“你们的任务只是监督,今天的事情超过职责范围,引起不必要关注,我概不追究,但是下不为例!”
藤田智也懒得再管那些日本浪人,随他们互相扶着去看大夫。
这群流氓!
他的眼底不是没有鄙视,长谷川竟然用流氓来监视中国的文化界人士,这让他觉得低级。
山田把小汽车开过来接他,从车里钻出脑袋:“少佐,是否还要再跟着卓阳?”
“不必了。”
山田再试探:“或许转移目标,去探探王老板?我认为王老板更有可能收藏《思故赋》!”
“改日再说。今天就到这里,你我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山田又讨好:“连日奔波查访让人甚感劳累,今晚我做东,到百乐门叫几个舞女轻松轻松!”
“山田君好兴致。”他淡淡一笑,“祝你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转了身,一个人走进上海的暮色里。
月亮升了起来,今夜还很长。他去了一个地方,看到这里没有意外地高朋满座。
雁飞的石库门经常会高朋满座。起先是由王老板带来的客,经雁飞的款待渐渐变成雁飞的客,后来渐渐地,雁飞自己也有客人要招待了。
客堂间在撤了饭桌后,摆上三两桌麻将,旧雨新知欢聚在此。他们热爱这里的气氛。
雁飞是慷慨至极的主人,晚餐请了大菜馆里聘来的厨司主理,还有三五百乐门的莺莺燕燕作陪。赌性起了,雁飞准备了夜光麻将,备着柚木麻将桌子并白炽麻将灯。人人摸着滑不溜丢的麻将,心也醉了。
雁飞也是滑不溜丢的,连麻将桌上的牌搭子都妥善安排好。
饭前,她就同粤雅楼的陈老板聊了些做菜和做生意的学问。晓得他正筹备一大笔资金要开证券交易所,要找业内的合伙人,她开口了。
“今朝干爹带了位李先生是宝昌银号老板的儿子,新接了他老子的饭碗,是要来认识些场面上的朋友。听说银号规模不小,陈老板不妨聊聊。”
于是麻将桌上,雁飞把李先生安排在了陈老板的对面。
她对自己的安排也满意,就隐在旁处,不再做多应付的工作。
唐倌人曾教过她:“要进退得宜,看足眉头眼额做事,全身出又能全身退。”她自己没有做到,但是雁飞却能做到。
她凝着面,看着全力以赴酣战沙场的男人,一个个的,像前线冲锋陷阵的将军,把麻将当冲锋枪。
适当的时候,再出现,做光彩照人又体贴入微的主人家。
她见王老板扶了一下颈椎,就替他捏了捏肩锥,捶了捶腰背:“干爹,老为生意奔忙,也好多多注意休息。”
王老板呵呵地笑:“阿囡的懂事到底是别人家比不上的。”
王老板旁坐着的就是陈老板,身边伴着新宠筱秋月。他并不自愿,只是没甩掉。
此刻筱秋月在叫:“达令,快出这张张子,对对,哎呀,碰一下。太好了,糊了!达令,今晚你通吃三家,好运不断!”被陈老板一眼横下去。
输了牌的正是李先生,他年纪轻,又不熟牌张,一上桌就轮番输了大半筹码,是感到丢了面子的。
雁飞便从一旁拉了张椅子坐到李先生身边,帮他倒茶,清新的茶香四溢,先缓了人的精神。
“李先生歇一下,喝口茶,必定否极泰来。”
李先生叹道:“打麻将并不比金融生意简单,你看看我这新手真是要输脱底了。”
“胜败是兵家常事,牌张子会越练越熟。”雁飞一面看过李先生的牌,暗递了陈老板一个眼神,又指点了李先生一张牌。然后便是李先生大赢,陈老板大输的局面了。
两人的气都顺了。雁飞还锦上添花:“今晚亏得陈老板的粤菜大师傅做的炖八珍,讨了个好口彩,李老板才这样一鸣惊人大杀八方。”
一来一往,两人顺着雁飞搭的线,变得和气了。
雁飞默默退下,又往那位吴老板身边去。她走两步,就晓得不用过去了,他身边伴着百乐门新招来的小舞女青青,面目还清澈,神情已妖娆,一个劲儿腻着这款爷。
吴老板半醺半醒,醉在温柔乡里。
美艳的天罗地网,谁都逃不了。
散场的时候,王老板对雁飞说:“阿囡,你今朝促成笔生意。真没有想到你会主动搭桥?”
“干爹最近卖孤军战士生产的日用品赚得不少名声,益发受人敬重了,这些大老板可都卖你的面子呢!”
“你倒是在讽刺我?”王老板不以为然。
“凭良心说一句干爹你不爱听的,凡事见好就收吧!如若不是真心,何必赔上身家性命去耍?”
王老板点一点头,叹口气:“你难得说句真心话,可我骑虎难下,势必如此。”
雁飞目送他离开。
陈老板支开筱秋月也赶到雁飞面前:“谢小姐,你的情我领足了。多少谢谢你。”
雁飞笑得欢:“小事体一桩。”敛了一些笑,说,“我那姓杜的小妹妹是要嫁人的,不比咱们胡摔海掼的人。”
陈老板明了:“我有数。”
最后是吴老板,已经和青青成了连体婴。
雁飞只对青青说:“照顾好吴老板。”
青青眨巴眨巴机灵的眼睛:“阿姐,谢你给我找了这么好的一个户头。”
被雁飞一一送出了门外,又一一目送他们上了车。
满室的热闹终于静寂下来。
雁飞在夜风口呆呆站立了会,正准备回屋。
“夜夜笙歌,好不快乐!”
她幽幽叹了气:“王亚飞,你老三更半夜出现会吓死人的。”
弄堂的对面,藤田智也竟然半坐在水门汀上,半边身子没入黑暗中。
她走近,但也没有走得太近,说:“夜这么凉,你坐在这里,想生病不成?”
黑暗中的他,并看不见神情甚至轻微的姿态。
他说:“很久以前,我就习惯一个人坐在又黑又暗的角落,看着别人吃喝跳舞搓麻将。你觉得这个世界荒唐不荒唐?前线烽火四起,这里还是在麻将桌上在脂粉圈里醉生梦死,这个民族还有希望吗?”
她就在原地站住:“既然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最好不要怨天尤人。”
藤田智也站起了身,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是呵!”他走近她,一倾身,猝不及防又吻了她,仍然只是唇间相碰。
“你——”雁飞抬手擦了一下嘴唇。
“骄傲的谢雁飞。上海在假惺惺地繁华,你也是假惺惺的骄傲!”
他的话犀利了,她却笑了,嘴唇下弯的,是苦笑:“小时候没了家,大了又要亡了国,如果连假惺惺的骄傲都没了,我还拿什么活下去?如果这大上海连这繁华也没了,还是上海吗?”
“牙尖嘴利,可需知,枪打出头鸟!尤其是太过积极的要飞的鸟。”
他在黑暗里望住她,也捕捉到她探询的目光,目光相交,角力的,互不相让。
“什么叫‘枪打出头鸟’?王亚飞你想说什么?”
他似乎是在黑暗里笑了,极短促极冷淡,也不流连,转身从黑暗中走了出去,始终没有现出光明的身来。
雁飞听了进去,追着他扬着声音问:“王亚飞,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似乎是对她摆了摆手。雁飞攥着双手,看他从视野中退去。
藤田智也走出兆丰别墅的那条弄堂,抬头看到月亮前蒙着的一层乌青的云。侧头看见弄堂口停着三辆黄包车,车夫们蜷在车前缩着身子打盹。
他把手一扬,一个机灵的车夫先看到他,拖着车子跑过来。躬着腰,笑眯眯:“先生好,去哪里?”
“虹口日军司令部。”
车夫马上收了笑:“不去!”拉着车转了身又回到原地。
另两个也醒了,明白了怎么回事,立刻有一个又赶过来:“他不去我去,先生请。”
藤田智也并不挑剔,上车坐好,就听见刚才的那车夫在骂骂咧咧:“你个没有骨气的家伙!******妈!”
这边这个也不相让:“这跟骨气搭啥界?活该你老婆孩子都跟着饿死!”回头对藤田智也卑微地笑,“先生坐好。”
一路凉风,回到日军司令部。藤田智也付了钱,多给了几个铜板,车夫千恩万谢。
他又在门前碰到山田,他同长谷川一起,一人搂了一个女人,都醉了,身后跟着下等兵。两人也不忌惮,对着女人上下其手。
藤田智也淡然地扫了几眼,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却被长谷川看到了他。
“藤田少佐!”
山田也招呼:“藤田少佐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
“藤田中将今日下午抵沪,正找你。”长谷川提醒道。
“好。”藤田智也不多言,本向着军用宿舍楼走,现在转个身直接往高级将领别墅区去。
没有被多招呼的长谷川铁青了脸:“好威风!好后台!”
山田忙道:“大佐战功赫赫,何必与文人一般见识?”
长谷川道:“我历来最反对这干商界文人入伍,毫无建树,摆个架子吃干饭。”
山田干笑两下,被长谷川一句话平白扫到,也暗有了词锋:“藤田少佐虽是借上他伯父的光,可在文物追缴上还是很有一套。”
“哼!”长谷川冷笑,“做事软弱,毫无力度。倒是同他老子像。连《思故赋》都找不出来,届时天皇追究下来,我看你们有几个脑袋去抗?”
山田听得不免冒了冷汗,缄默不语。
长谷川满意了,放了软档:“当然,山田君同其他文人商人不一样,潜伏在中国那么多年,在文物追缴上一点不输藤田,希望以后能合作愉快!”
“嗨依!”山田识相,学日本军人给长谷川行一个礼,道:“还要请长谷川君多多关照!”
两人的隔阂除了,现在求着快活去了。
也是勾着心斗着角的,就算在太阳旗神气飘扬的日军司令部也不例外。海军与陆军互相倾轧,文官与武将势不两立。
外斗好再内斗。
藤田智也问了伯父的房间,恭敬走进去。藤田中将背手站着,一身军装入夜都未脱下。转了过来,胸前一排由天皇亲授的勋章,是神气勃勃的。
他见到藤田智也的第一句话是:“你父已经入葬,所有不利证据全部销毁,不会再有人诋毁藤田家族。”
他眼中的藤田智也带着些疲惫和萎靡,士气不振。
他先赞他:“智也,你是好样的,几次上缴的中国唐宋碑帖字画让国内大大惊叹。”
“我国保存文物条件好过中国太多,这些瑰宝当留在日本最为妥当。”藤田智也的声音也萎靡。
“我一直都赞同你这个观点。”藤田大将点头,但更凌厉了,“我在华北战场听说你在南京城里表现极其不佳,遭到上下投诉不少。”
“我只负责追缴文物,不负责杀人。”
“这是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一部分,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指挥!”
“伯父,我父亲是否真是突染疾病亡故?”
藤田智也站起来,他比伯父高,但伯父昂着头,气势比他高:“作为兄长,我对你父亲实行了家法,藤田家族不容污点!他是声名在外的汉学教授,却与支那文人互通有无,还将鲁迅的文章翻译给国内学生。”
藤田智也握手成拳。
藤田中将将藤田智也按着坐下:“当日你在你父强烈反对之下应召入伍,我便知道你会是我藤田家族的又一个荣耀。你在上海一连串的表现证明了我对你的培养和信任没有白费,你千万不能让我、让我们家族、让天皇陛下失望!”
“叔父,我不能滥杀无辜。”
“啪!”藤田中将劈头就下了重手,藤田智也的头偏向一边,嘴角溢出鲜血。
“混帐东西!为什么我会在你十岁的时候就训练你?作为藤田家族唯一的男丁,你的刺刀必须染血,不怕染血,才能成就我们伟大的事业!”
藤田智也擦去嘴角的鲜血擦净,正过头来。
“军部正式下令,在上海成立‘文商特攻队’,正好协助你的文物追缴工作。最近上海商界的抗日分子蠢蠢欲动,屡番突袭暗杀我军政商界要人,现在该给他们一些教训了,同时也可为你扫清障碍。”
他只能听候伯父安排。
“文物追缴组正式并入‘文商特攻队’,以后所有行动直接由长谷川安排。我知道你与他向来不和,但军令为上,你要好自为之。”
最后,藤田中将拿出一把武士刀,卷着白色丝布,裹住了寒气逼人的刀刃。
“此刀,染有你父之血,你父虽身居不正,但面对死亡半丝眉头都没皱一下,这副‘奉死气慨’倒是我大和民族崇高的武士道精神。你需用支那人的血,洗干净你父亲的污点!”
不容藤田智也再多说。
他拿着武士刀回到自己的宿舍。
一桌一椅一床,干净整洁。桌上摆着一座牌位,牌位前供着香炉。
将武士刀放在牌位前,点香,肃立。
而后,从钱包里拿出了那张照片,端正摆放在牌位旁。
照片上的女子笑得娇媚。
他轻轻唤了一声“娘”,久远的称呼,连自己的都觉得陌生。
拂开武士刀上的丝布,白森森的刀刃,映出黑夜的凄惨。
往事或许不堪回首。
很久以前的黑夜,他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黑夜的深处,看到娇媚的身影穿梭在西服马褂之间,那双双粗大又肮脏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全部落在他眼里。
娇媚的人儿看到他,慌张跑过来。
“小飞,你跑来这里做啥?上阁楼做功课去。”
一张肥硕的手捏住他的小脸:“小崽子,来叫声‘爹’听听!”
他对住那只手一口咬下去。
夜晚总会听到惨厉的呻吟,女人和男人的。他捂住耳朵,在黑暗的阁楼的小床铺上簌簌发抖。
娇媚的女人也酗酒,喝醉以后,狠狠掐儿子的身体。
“说什么才子佳人?都******放屁!你是个杂种!你是个杂种!”
他被掐得一身乌青,咬住牙,忍着。
女人醒了以后,抱住他哭,给他擦那些伤口。
天长日久,渐渐习惯。
只是那天,有人来带他走。
“你们要带走小飞是不是?”他的母亲睡眼惺忪,在酒精的侵蚀下,满面倦容,还有风尘色。随后面容平静无波,“走了干净。”
女人什么都没有给即将离去的儿子准备,只默默牵住他的手,送他到十六铺码头。
“我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他问他的母亲。
女人问:“你愿意做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他站到阳光底下,满目的绚烂,刹那疑惑了。
“做日本人是不是就不用做‘小崽子’了?”
女人狠狠甩了他一巴掌,打得他一脸错愕。
“这一巴掌告诉你,你是中国人。”
阳光在孩子的眼中混沌不明,微微昏暗。
在江洋的另一边,雄武的叔父和微佝偻着腰胸的父亲等着他。
他们看到小小的孩子下了船,父亲激动而又渴盼,向他伸出手来。
但是叔父已经昂首阔步到他的面前,俯视着他。
“智君,欢迎回到美丽的日本!”
一把抱起了他,站到高地上,一同看向长崎的古城风景。
“欢迎回到故乡。”
他第一次跃到那么高的肩膀上,只觉得一阵炫目,还是微微昏暗。
藤田智也微微闭了眼睛,终于,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