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天问篇 硝烟散尽人独立
雁飞在百乐门开舞前,向袁经理告了一个长假。袁经理搔了搔头顶紧剩的几根毛,先就问:“是不是‘夜上海’挖角?”心里想的是,日防夜防,他顾着了生意,极力斡旋讨好,几方都几乎摆平,连上头的大老板都睁眼闭眼,眼看是要好起来的。
但,偏没顾着手底下的红人。
这座孤岛,因为孤独,所以愈加放荡。连舞女都供不应求起来。家家都经济了,蓬勃着别苗头。先前有了“仙乐斯”,后来又有了“夜上海”,挖了他手下不少好货色。
连雁飞都来告假了,他十万分紧张。
雁飞只是瞧他草木皆兵的样子实在好笑,忙道:“自然不是。我在你老袁手下做了这些年,操守一向好,有口皆碑!”
这倒的确,袁经理暗忖。谢雁飞确实比一般舞女更懂进退,在大红大紫之际被王老板包下的时候都没拿乔歇过舞。也不怪他有时会偏向她一些,连江太中的事都给极力压了下去,虽也是因日本人那里放了话的。
“有大户头给了你金笼子?”
雁飞微笑。
袁经理以为猜到了位,又问:“一年多少数?难不成还娶你做小?是不是日本人?”
雁飞便道:“老袁,你是这行当里的领头羊,时好时坏最是拎得清楚。我也不把话说满了。如果好呢,也许我就真的从良,如果不好,我可还要捧你这边的旧饭碗。”
袁经理不悦:“小谢,你哄我呢!你提出休假,我没二话。如今这头眼看是要摘了你牌子的生意,还说甚回来捧旧饭碗。咱们别来这套!”
“你看呢?”雁飞依旧笑着。
袁经理琢磨着木已成舟,多说也是无益的,只消不时拆台脚便成。他不再勉强:“你都铁了心,我有什么好多说的。咱们就只好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但又另外盘算,赶紧物色新人,用他的脑袋瓜包装好,取个响当当的艺名,照样能再红个有声有色。想一想,心又定了,故此也就不再多啰唆了。
雁飞也暗叹,没想到这位向来尔虞我诈凑合着一道营生的袁经理远比很多人了解她。
人生处处有意想不到的知己。
这样的人物不在上海滩混得开,还有谁能混得开?
雁飞恪尽职守去跳最后一场舞。
舞厅正热闹,蒙娜最近当红,不但每日有无数台票,更多了不少洋人来捧场,现在百乐门的整个焦点都是这位金发碧眼的洋舞女。雁飞看着她跳得满场飞,终了,她转了过来。
“我大约这个月就准备不做了。”
雁飞并不意外:“祝你写出好文章。”
蒙娜拥抱她:“你很神奇!”
“你也是!”雁飞含笑携她一起去酒吧,为她要了威士忌,自己要了橙汁。要和她碰杯告别。
“你的不是酒!”蒙娜埋怨。
“袁经理痛失英才,我为他哀悼一下,故不用酒了。”她先干为敬。
蒙娜豪爽,干了下去,又被人叫去跳舞。她要拉着雁飞一起,被雁飞笑着挣脱了手。
她看着蒙娜继续在舞池里摇摆,好笑地想,这回袁经理亏本亏的够大了。她捶了捶腰背,这个时机,正是该退,不然亏大的那个会是自己。想着,手抚住小腹,已有些鼓了,那里有蓬勃生长的生命。她含笑把视线转向正和客人跳贴面舞的乔绮。
亏得她那句“我自己的孩子,我怎么不想要”,她醒了,所以留了活口。她想,是啊,这具腐败身体,还能有新的生机,属于她自己的生机。她怎能放弃?
当年唐倌人跟了周小开之后,就想方设法要为周小开生个一儿半女,以此正式嫁入周家。可总如愿不了。
她坦诚地对小雁诉苦,说不想周小开用这个做借口去流连别的女人。第二日就狠心咬牙,把刚满十六岁的小雁送进周小开的虎口。可她更不愿小雁做成她做不成的事,熬了汤,放下身段伺候小雁喝下去。但还是觉得不妥当,只有小雁同她一样了,她才会安心。她拖了她下海,十六岁的雏妓被逼出卖身体。
她同周小开说:“如今多了一个弄钱的法子。”周小开便没了非分的念头,他觑着了利,是小雁那具刚刚长成的身体,能为他还赌债。
只是唐倌人机关算尽,仍拼不过天数,她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
雁飞会恶毒地想,她能做到她永远做不到的事,算不算对她最大的报复?
自喝了唐倌人的汤,她的生理周期就彻底乱了。有时候她用药,有时候她不用药,都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她以为这辈子注定不能完成一个正常女人该完成的所有事了。
但,竟然会有了。这让她心惊,也踌躇了一阵,几番想下手,直到乔绮的事情发生。
她突然有些得意,唐倌人并没有完全毁掉她的一切。她又赢了一次。以后怎么样,还不想细想,但此刻是觉得胜意的。
雁飞将玻璃杯里的橙汁喝完。因想得太出神,并没发现藤田智也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抬头,看见了,她扬扬手,欢迎他坐到身边。
他坐下,凝望了她许久,问:“解甲归田和洗尽铅华,你认为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少?”
雁飞的心“突”地一软,倾到藤田智也的面前,扶着面孔问:“我像谁?”她也仔细凝望他,“你是个好儿子,远在千里之外,还是记着你的母亲。”
他向酒保要了一杯白葡萄酒,晶莹剔透的白色。她的脸也晶莹剔透,比平日更多了柔和的光辉,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和。
入口的酒,凉透了心。
雁飞握住藤田智也的手。他们的手,也是冰凉的,似乎从未暖过:“你看,我是凉的,你也是凉的,这个世界冷透了。我们连自己都暖不了。”
藤田智也执起她手,笑:“不是不能暖,而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终于放开手,“你从来不骗人,也不骗自己。”
雁飞站起身,拉着他进了舞池,微笑:“不骗人的谢雁飞请你跳舞。”
“你今晚——很特别。”他拥抱她。
雁飞伏在藤田智也的肩头,熟练地迈了步子。她同许多人跳过舞,不可否认和他是最合拍的。他懂她的舞步,她也懂他的。
她低喃:“你不穿军服的时候,是个很好的人。”
“呵,我妹妹也这样说。”
“妹妹?”这是她还没有听过的。
“我不算一无所有到底,至少还有两个妹妹。她们纯洁简单,都是普通的女孩。”
他在叹息,她听懂了,说:“她们也有一个好哥哥。”
“谢雁飞,今晚你一直在哄我!”
她不抬头,也不再说话,只专心地和他跳这一支舞。最后,再看他孤身离去。
藤田智也离开百乐门的时候,没有回头。这座百乐之门,只有令他更加寂寞。他想,谢雁飞真是对的,两个人的寂寞比一个人的寂寞更寒冷。
雁飞靠在舞厅门前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怔,直到有人上来打招呼。
“雁飞小姐,好久不见呀!”是很久不跟着藤田智也出现的山田。
雁飞笑着招呼:“山田先生最近哪里发财?”
山田笑眯眯指了指舞厅一角,长谷川正陷在女人堆里,肆无忌惮对身边的舞女上下其手。山田说:“新近结交的,也是一位豪爽的达人。雁飞小姐赏个脸?”说完笑着又瞥了眼长谷川。
雁飞了然,冷冷一笑,说:“我明天就要辞工了,以后怕是少有机会和朋友们聚聚。”
山田非常意外,惊呼:“哎呀!那真是十分可惜,不知雁飞小姐是否有了高就?”
雁飞点头微笑,说:“我们这一行的最好的出路也不过这样了,都是托干爹生前故友的福,得了机会能出上海四处瞧瞧。”说完又客套几句,便借故甩下山田。
下班后,雁飞约了旧日的姐妹同蒙娜在乐而惠摆了一桌,点了些好菜同大家话别。
她平日为人仗义,从不恃强凌弱,十分得人心。故筵席上,大家都有些依依惜别的意思。雁飞把盏敬了各人:“这些日子多亏得了姊妹们的帮衬,如今才有个好去处。往后大家各自珍重!”
众舞女们均流连不舍,又说了好一阵子惜别的话。只有蒙娜在筵席后拉住雁飞问:“是不是有其他事故?”
雁飞笑笑,只说:“我累了,歇一阵,好再飞呗!”
蒙娜知道她心里有打算也必是不肯说的,就不再追问了。
散席之后,雁飞回了兆丰别墅,将苏阿姨叫来跟前,说:“我有事要离开上海个把月,最多一年吧,家里还需要你照看着。”并把家用摆将出来。
苏阿姨也吃一惊,不住问:“小姐还回来不回来?”
雁飞不想她太过大惊小怪,笑着安抚说:“自然是回来的。这些日子里你只需好好照看好房子即可,旁人若来找我,就说去了外地。”
“好的好的。”苏阿姨心神不定地接口下来,便听着雁飞吩咐帮着收拾行李,却发现雁飞并不带日常穿的收腰旗袍,只管拣了几件宽大简单的衣物,且连日常用的胭脂水粉都一律不带。
收拾妥当之后,雁飞蒙头睡个大熟,次日清早就提着行李出了门。
她觉着这个早晨特别清朗,天空蓝似远洋,万里无云。就像初来上海看到的那片天空一般。
春天的空气是甜的,她深深嗅了几口,神清气爽。然后叫了黄包车出了兆丰别墅,拐个弯,先去愚园路。这里一马路两边尽是旋转着的三色理发灯,看得人眼花缭乱。
雁飞寻了一家不起眼的小理发店走过去。这条著名的“理发一条街”,剃头店美容店不少,但她自来认熟人,只做惯一家店。这小店门口还有她盘头的照片当广告画贴着招徕顾客。
她停驻在店门口,朝自己的旧照片扮了个鬼脸,推门进去。
正做晨扫的烫头师傅听有客到,欲抬头招呼,见是老主顾,便眉开眼笑,掸干净椅子请她来坐。
“谢小姐,今朝要轧怎样的台型?”
雁飞在弹簧椅子里舒展了一下腰背,摇头笑:“今朝不给你做大生意,我只要剪女学生的童花头。”
烫头师傅吓了一跳:“小姐呀,你阿是开玩笑?现在舞厅流行女学生头?”
“只要是你阿东师傅做的,又在我谢雁飞头上的,自然就是流行的。”雁飞将长发放了下来,黑瀑布一般,几欲垂到地上。她甩了甩头发。
阿东师傅还是不可置信,只道:“搞不懂,真真搞不懂!”但也只能依照雁飞的意思,准备好器具,为她剪发。
头发一寸寸短了,黑色丝一样毫无生命地躺在地上。雁飞的心却活泼了,好像身体里有东西在重生。梳妆镜里的她,满脸是生气,泛着红晕,从未有过的容光焕发。
连阿东师傅都看了出来:“谢小姐阿是有啥高兴的事体?”
她不答反问:“你家太太生了个儿子吧?”
阿东师傅忧愁地直摇头:“是个女儿。唉!难啊!”
雁飞奇道:“女儿不好吗?我倒是愿意有个女儿的,女儿可贴心呢!”
阿东师傅吐苦水:“又是一个女儿,都第三个了,以后嫁妆要累死我这把骨头。现在做生意不要太难哦!那些白相人、巡捕、流氓、日本人,哪个是好惹的?专盯着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前天又被一个日本流氓敲了一笔,巡捕房敲诈我们老百姓来的起劲,倒是不管日本人的。气恼死我了!”
雁飞点点头,心有凄凄焉:“这个世道,是这样子的。我们又什么办法呢?”
人吃人,有一条食物链,循环往复,最吃亏的是最底下的那些人。
雁飞闭上眼睛养神,手不自觉地抚摸着小腹,打着转,小心温柔。
阿东师傅技艺高明,手艺灵巧,推子不拔毛,剪子更不打飘,悄无声息,为雁飞剪断三千烦恼丝,齐到耳后根,露出缎子般光滑细长的颈子。
雁飞对着镜子左摆右摆,齐额的刘海遮了原有的美人尖,密密地压在眉毛上,让脸上的孤寂一扫而空。这张全新的面孔是陌生的,新生的。她觉着新鲜,淘气地对着镜子笑了一笑。
“这下子可真的成了女大学生了!”阿东师傅竖起大拇指,“谢小姐人美,剪怎样的发型都好看!”
雁飞很满意,付了钱走出理发店,心情极靓。
抢生意的黄包车夫拉着车子跑来她跟前。
“小姐去哪里?”
“淡井村。”
她乐得飞飞的,想,归云一定认不出自己。就不住催促车夫拉得快一些。只是一路到了归云的“老范饭庄”,却看见六七个人在店门口围成一团大声争执。
归云同她店里的老范陆明等人正被几个流氓围在正中,雁飞且听有流氓挑衅。
“小店生意可真不错呵?”
老范不住作揖陪笑脸:“早上第一笼熟的小笼,可巧让几位先生赶上了。”
陆明不愿意了,一扔扫帚,面孔一扳:“咱们合法营生,只知道合法规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不懂!”
流氓竖起眉毛,待要发作。
老范着急,忙止住陆明逞气。陆明也不知哪里来的怒气,回店抄起条凳冲出来,眦目瞪他们:“谁再胡闹,我和他拼命!”
流氓们见这独臂残疾人这样彪悍,都吃惊,又觉得丢了面子,怒火中烧,正两方对峙。归云慌忙拉下了陆明,笑道:“我们只仰赖各方照顾维持这小店,小本经营还望多多包涵。”
一流氓见她生得漂亮,又像是这家店的老板娘,就放肆调笑:“如果小姐肯请喝茶,我们倒是也能照顾照顾小店。”毛手毛脚探上来就要揩油。
老范挡上前去隔开那流氓:“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那群流氓本身就是欺负他们店小人少,又不像有根基的,压根存心讨便宜讨到底,全没把老范的阻挡放在眼里。陆明看不下去了,没命似举了条凳便砸,唬得前头几个流氓连忙后退。
归云一看,怕真闹大出了事,憋着气,大声喝一声:“够了!”她把头一扬,站了出来,“我们店在租界里是登记了的合法生意,也请过薛华立路的洋官爷喝过茶。咱们只懂那边的规矩,开门做正当生意。几位是大爷,来喝茶吃点心,我能给个优惠价,再要别的,我们店面小,也没好的。”
她的话迂回,气势又压人,流氓们虽不全信,但也觉得她是个气派人,怕真有些后台,不由气弱了些。只道:“小姑娘口气好大!”
归云转个头,对老范吩咐:“薛华立路的官爷叫的早点还不快送去,晚了又得挨批!”
老范得令接翎子,忙道了声“哎”。几个流氓见形势一合计,决定按兵不动,领头的那个叫:“今朝爷们还有大事,先不管你这小摊子。”气狠狠地带着人跑了。
归云等三人待他们远了,方松了口气。
老范埋怨陆明:“如果刚才真打起来,那可怎么办?”
陆明说:“对这干流氓不能太软手,他们见好不会收,往后麻烦更大。憋屈透了,尽受这些兔崽子的欺负!”
归云知道陆明自残疾之后,心中的郁闷情绪一直不得抒发,脾气横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转,不好由着他继续往下讲,就说:“只今天稍稍唬了那几个流氓,也并非长久之计,还是要另想个法子。”
陆明突道:“不如叫展风哥请那些人收拾他们一顿。”
归云沉下脸:“不成,这事万不能让展风知道,别再惹出是非来。”又对老范道,“还要烦你真去薛华立路跑一趟。”
老范明白,是怕流氓们放暗哨,应承下来,当下装模作样动了身。前脚出去,雁飞后脚就进来了。
归云认了半天:“小雁?”
雁飞应景地转个身给她看,“认不得了?”
归云见她手里提了行李箱,就问:“要出远门?”
“不,来投靠你。”她将手里的行李交给了归云,又道,“我在淡井村东边的弄堂里租了一间亭子间,要长住些日子。”
归云奇问:“怎么要搬来这边独住?”
雁飞挺了下腰:“等小家伙生下来再做打算。”
归云大吃了一惊:“你——你——怀孕了?”
雁飞坐下来,笑得十分满足,直点头,说:“这次我要抢在你前头了。”一脸喜悦再不隐瞒,直笑至眉眼生春。
归云只觉得雁飞那笑容真真是柳眉初展,百花齐放。诚然,仍艳丽,但这艳丽是清新的,满是光辉。又因剪短了发,露出细颈纤身,端的是烟姿玉立,水润动人,看得人如沐春风。
“你,很不一样了!”
雁飞比比小腹:“会变胖,皮肤会松,也会丑。”她朝归云扮个鬼脸,再拍拍自己小脸,难得人前如此俏皮活泼。
归云又喜又忧虑,因见到雁飞少有的全然放松,她的快活感染了她,她好奇地摸摸她的肚子,真不敢相信那里已经有了小娃娃。
“往后你同卓记者结婚,也会生宝宝的。”
归云脸一红,雁飞掐掐她的小脸,怜她不解人事。大上海千变万化,但眼前的大辫子俏丫头总也没变。她总忍不住想要保护她:“今早的事情不碍事吧?”
归云叹气坐下:“先用阵势骗走了他们,往后我还真不知怎么做。”
“卓记者人面广,或许有法子呢?”
“怎好去烦他?他里里外外够烦的,我再烦他,他会累死。”
雁飞想了下,道,“对付这样的人无非两个法子,不是‘擒贼先擒王’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归云通透,立刻领悟,只愁没门路。雁飞总应该是有的,果然雁飞又开口了:“霞飞路这片的小流氓都有头领着,不如——”
“不好。”归云打断雁飞的话头。雁飞既然在这时刻拿了行李投靠她,必是要清静了,如因此事再让她抛头露面,岂不是教她功亏一篑?
雁飞知她心意,难得她的这份心,愈加珍惜。
她还倒过来宽慰她:“我也横着呢!既然当了老板娘,哪里让人轻易欺负去。你这个准妈妈还是安心生宝宝吧!”
两人也不再说这等闲话。归云高高兴兴跟着雁飞去了她新租的亭子间,屋子里的家什摆设雁飞一应是准备好的,窗帘桌布,俱都是西洋纱,粉色的,温馨又暖和。归云从心底放了心,笑道:“你果真是个周密的人。”
雁飞也笑,摸了摸窗帘,又摇了摇早买好的婴儿小床,不禁说:“如此过一辈子也是过得的。”
归云大喜,握她的手:“那再好也没有了。”开怀笑了,不住说,“我要去买奶瓶、奶嘴、尿壶来。”
雁飞嗔她:“花那么多钱,真是孩子气。”
归云道:“我要做干妈妈的,怎能不花这个钱?” 忽又想到裴向阳叫过自己“干妈妈”,卓阳“干爸爸”,一阵脸热。
将雁飞安置妥,归云才静心想了些应对的法子,有个万难的法子,她思忖了很久,最后拍拍脑袋瓜,决定试他一试。
她忐忑地去了卓阳的报社。她估准了卓阳准在隐蔽的办公室办公,但挂做洋旗报老板的蒙娜必定会老办公室里的时候。
报社的办公室早变得霏霏靡靡,到处挂明星海报,还有唱机放着好莱坞的电影歌曲。归云去的时候,蒙娜正埋头做翻译,一见归云找她,大吃一惊。
她们不过蜻蜓点水般相交那几次,中间就隔了个那么重要的人儿。蒙娜晓得,归云也晓得。
蒙娜的面色不好,说:“阳不在。”
归云走进去,她也不让座,归云就站着,朝她鞠了个躬,把蒙娜吓得从座位上猛站起来,稿子都掉地上了。
“你这是做什么?”
归云诚恳地笑:“我请蒙娜小姐帮个忙,我想邀请您的哥哥和他的同事们来我的小店吃顿饭。”
她用了雁飞的第二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把谎圆满了好自救。然而这样的自救,未免是稍稍屈尊的,可是归云不得不心甘情愿。
蒙娜面色很怪,但也不是不通人情,听她提出这样的请求,心知必是有事的,她只问:“干嘛要求我?你有你的阳。”
归云道:“因为你可以帮助我,我无能为力。”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部说了,末了,道,“真是个不情之请,我也晓得的。很难,我并不想这样求人,可是没有办法。”
这样一说,她倒显得楚楚可怜了,触动了蒙娜的心。
她是又坚韧又柔弱,难怪阳会这样喜欢。蒙娜想,她毕竟是比她强的,也许太强了,阳才不喜欢。左一想,右一想,终究侠义心思占了上风。
她问:“你就信我能帮你?”
归云微笑:“如果我不信你的为人,就不来了。”
蒙娜暗叹,这位中国小姐的度量,也真是难得的,没想到她这样爽直坦陈,竟是对上了自己的胃口。还有,她也有不如自己的地方,是更对胃口的。蒙娜骄傲的心得到满足,也宽容了,也赞赏了。
归云瞧她的眼波动了,望住她瞧,她就坦荡地看着她。终于,蒙娜叹口气,说:“我们不是应该打一架吗?可我为什么还要帮你?”
归云又鞠了一躬:“谢谢你。”
蒙娜口头虽尚未正面应承下来,但大抵是给了肯定的意思了。归云明白她的心境,心底感激不尽。两人实则也无多话,都不知该从何说起,各自还是有些许尴尬在。
恰好莫主编手里拿了本杂志喜不自禁地走进来,正碰上归云,来不及招呼,莫主编就喜孜孜将手里的杂志递给归云:“你瞧瞧,这杂志可做的好?”
归云莫名奇妙,但也将杂志拿了来瞧。那是一本图片照片集,封面是一位战士折断了太阳旗。画风铿锵有力,印刷得也鲜艳,只有薄薄几页。她翻开集子,里面有照片有图画,配着文字。她虽是外行,却也瞧得出这集子的制作之精良,排版之鲜明。只是翻到一页连环画,画上的是前线战士冒着炮火冲向敌人的堡垒,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
归云口里说着“好”,心却黯然了。
莫主编倒是眉眼神采奕奕,说话洪亮有力:“沙飞他们是好样的,前线那样艰苦,冲印排版器材那样简陋,他们还能作出这么好的画报,有这么好的美编和摄影记者。咱们大大震慑了敌人,前线的小日本还当咱们的战士是蒙着眼睛只看枪炮的土包子呢!嘿!我也想冲到前线跟着沙飞这小子干报纸了。”
蒙娜也不禁过来瞧,她同莫主编是内行,不由并头接着开始讨论画报的编排和制作了。归云听不懂,也不欲再多打搅他们,就道个别离开了。
她回到饭庄,正值下午清淡时分,老范去了菜市场。
这些天她和老范又琢磨出新的经营路子。年前,店里的饺子馅、小笼馅等各类半成品卖得空前的好,看来是被顾客受落的。归云想,最近租界正鼓励菜市场有序经营,那里生意愈发好了,但还没有半成品的摊子,也许是个机会。老范就自告奋勇先去探探风向。
其他伙计也都在午休,陆明坐在灶庇间的门沿发着呆。归云挨他身边坐下,推了推他:“快些休息去吧,你总让自己这么累,刚养好的身子受不住的。”
陆明茫茫然:“小蝶还不愿见我。”
“我明天再去劝劝小蝶。”
“归云,你帮我带句话,以前你们唱戏,我常蹲在你家天井外听。我记得以前你们唱过的词儿,什么‘活着我们在一处,死了化灰我们还是在一处’。后来我同小蝶这样说,她很喜欢。你告诉她,我当初怎么说现在仍是这意思,活着我们在一处,死了化灰,我们还是在一处。”
他的声音那么平静,又那么惘然,一字一重音,敲得归云的心嗡嗡的,不能透气。
怎么安慰?可如何安慰已经不重要。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归云起身,往灶庇间找事做,唯有手里劳作,方能忘却一些难过的事。在一方天地间,让头脑空洞,或可得些安慰。
她不知站了多久,腰背有些麻木,才伸直了身子,就被人从身后猛然抱住,一旋,被按在墙壁上,眼前一黑,就被吻住了唇。
尽是唇舌的纠缠,相濡以沫。好久好久,才被放开。她看到卓阳的扳着脸。
“你干吗?”她想推开他,可他坚固如石山,纹丝不动,“要让别人看到不好。”
他说:“你就这样不信任我?去求蒙娜都不来同我说。”
归云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人真是!难道你还吃蒙娜的醋?”
卓阳瞪她:“凭什么她知道的事,我竟然不知道?我好歹也是这里的老板。”
“是是是,卓老板,您伙计擅做主张没有向您汇报。小的该死!”归云听他说得霸道,就做小伏低心不甘地争一争他。
卓阳听出来,不高兴,扳住她的面又狠狠吻下去。这次直到她气喘吁吁,拼死劲用拳头捶他才放开。
归云羞得脸似会滴出汁的苹果,连声音都软了:“恶劣的家伙!”
卓阳的心跟着软了,好话好说了:“听话,以后有事情一定要和我商量。”
“蒙娜不会同你说的。”她想,他怎么消息这样灵通。
卓阳“哼”了一声:“她自然得意,但别人不会说吗?”
归云暗叹,原来是莫主编,她想,还真不能稍稍瞒他什么,就说:“你已经够累了,这些我能做的。”
“不要自己冒险,让我担心一样是让我受罪。”卓阳说,他是真担心了,因而更不愿意放开她。就这样密密地贴在一起,身体中有一股暖流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是一种陌生的又莫名的悸动。
归云不舒服了,扭扭身子。
“卓阳——你裤兜里揣了什么东西?咯着我了。”
卓阳的脸蓦地红了,缩了手脚,退得老远,拧拧眉毛又抓抓头发。
“没——没什么东西。”想一想,又说,“哦,是钢笔。刚才写稿子忘记拿出来了。”说完一溜烟跑出了厨房。
“哦。”归云不做他想,继续转身做自己的事。
过了好久,她慢慢回过神来。
“哎呀!”咬咬唇,捂住脸,大羞。
她终于想明白过来,这一回,是真的要从脚趾尖一直红到耳后根了。
卓阳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他果真不愿归云多操劳,手法更比归云要巧妙的多。他不但请了蒙娜的兄长拉力,连中央巡捕房的警长都邀了来归云的小店,还请他们和归云老范等留了影。事后将这相片挂在店里,很笃定地对归云说:“这次就彻底狐假虎威,看还有没有人来挑衅。”
那伙流氓果然不甘,又来探了,自然是被相片给震慑住了。
归云不免是服气的,对卓阳说:“你的处事周全我永远差一着。”
卓阳笑道:“我自然是有我的办法。”
归云靠着他,不舍得离开,说:“卓阳,我越来越依赖你。你在我要灭顶之际,拉我出了水面,不至于活生生溺死。”
“那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想如果没有我,你还是有扭转乾坤的办法。就像小时候你卖唱帮那孩子,当时我想这个小姑娘好倔强,死也不肯认输。”
她想,他成了为她撑出一片天的伞,遮荫遮阳的,没了怎么办?心似双丝网,患得患失。
其实幸福已经在接近了,庆姑渐渐不明着反对他们的交往了。
这卓阳,但凡真要哄谁,嘴巴就一定抹了蜂蜜,让人酥到骨子里。
大年夜主张两家合一家一道吃年夜饭,是她自强,想要求个圆融。
席间庆姑果真一直沉着脸。卓阳见了庆姑行了一个大礼,奉上的见面礼是燕窝,还是上等官燕,连归云见了心里都打了笃。
可把庆姑给震住了。
卓阳还有零星小礼补上,什么法兰西的胭脂膏子,英吉利的雪花膏,蒙古新产的冷毛。也不知他托了多少关系弄来那么多,看得庆姑眼花缭乱。
“杜妈妈,往后您有什么吃的穿的用的,尽管和我说。”他嘴甜,就坐在庆姑身边,传茶递菜,做得周周到到。
庆姑就不好再发作什么了。
后来家里安了电灯,这新装置总让庆姑用起来怕怕,因为经常会跳闸。展风不会修这些玩意儿,还是卓阳赶来修的。一个人危险地站在交叠搭起来的凳子上,仰着头给重新接电线。
庆姑怕他摔下来,小心翼翼扶着凳子。
事后,她向小蝶娘念叨:“算了算了,就当嫁女儿吧!有这么个贴心又有台面的女婿也蛮好。”
自觉是多了一个依靠。
她开始张罗给展风做媒,不想展风脾气犟,推脱多次。实在推脱不了,就坦白:“除了归凤,谁也不要!”
庆姑惊了,忙问:“你发的什么疯痴?”
展风不说,母子间堵了好多天的气。
归云来劝,展风只说:“大丈夫一言九鼎。”
归云说:“但老人家那里还需安抚安抚。”
展风说:“我是想好了的,既是不能和自己最欢喜的在一起,那么就要担起应负的责任。不然我这辈子都算是白过。”
归云暗忖这话八成是向抒磊教他的,便道:“你跟了向先生后,倒比以前多了很多想法。”
“我很服气向先生,他和王老板不同。”展风摸头,想着说词儿,“王老板是那种顶要面子的,他好像什么都不要。”
归云点头道:“向先生也是奇人了。”
展风搓了搓手,说:“等归凤回来,我们就真的一家团圆了!”他又说,“我们去见一见归凤。”
归云答应:“我去,你在暗处等。”
两人在次日选了上戏前的时间去宝蟾戏院,戏院门口的海报上仍是归凤扮的林黛玉相,海报下排着密严严的水牌,归凤的名字在最前头。方进山捧她似是不遗余力,他们看见戏院里还新开了小店,卖黑胶碟子,有归凤的,也有筱秋月的。
归云让展风等在戏院后弄堂的梧桐树后,她转到前面,找了先前相识的做清扫的娘姨套情面。装作家穷需靠归凤帮衬,又许了娘姨些铜板。娘姨动容了,也是机灵人,懂归云的暗示,就说:“我看看归凤小姐是不是要解手。”
待她进去半刻,归凤便东张西望跑了出来,眼一红,二话不说就跑到壁角同归云拥抱。
归云再看归凤。她已不是她,摩登的烫发,别着澄金的发卡,浓的妆,十指红蔻丹,身着紫貂毛。她还是她,瘦了一圈的郁郁寡欢的清秀人儿,只是桃花不再艳。
归云的眼也红了,她说:“归凤,我们都会想法子救你出去。”
“前几个月给摆了酒,也算是他家的小。他现在好像更混出了些头,日本人还来贺了喜。也肯砸银子来捧我,筱秋月那些人的气势是比不上了。”归凤流了泪,“除非他死,不然我走不了。”
归云朝展风打个呼哨,展风冲了出来,人是好的,归凤看得呆了,半晌,才说:“展风,你好――”她该是安慰了,这个好好的展风就在眼前。
展风一把握牢了归凤的手,说:“你等着,我不负你!”
归凤的泪,更疾,幸福落下来,不敢接,只摇头:“是我笨是我傻,呆呆自投罗网,落了这副田地。你们好好过,别管我。”
归云也哽咽了:“不要泄气,再难的日子咱们忍过去就好了。”
展风只是说:“别傻!”看着他这样,心碎了。责任更重,他说,“你要等我。”
归凤只是退,展风不让,一把按痛了她的臂,归凤低低惨叫一声,展风心知不对,撩起她的袖子来。她那原本应雪白如藕似的玉臂上竟有一排星星点点的火泡子。他同归云都蓦地呆了。
展风身子一顿,就要冲,被归云死死按住:“现在不是时候。”
归凤合了袖子,眸子却迸跳了下,亮了,她倒说:“你们别为我急,狗被逼急了也会跳墙!他拘着我也无非是我入得了张老太的心。你们看到的这伤也是旧伤了,我哭到张家老妈妈那里,他就再不敢对我用粗。”
展风无言,心痛难以复加,再不顾旁的,牢牢抱住了归凤,一个劲说:“再等等,再等等就救你出来。”
归凤顺意地合了合眼,她盼得太久的人儿,和情意,如今摆在眼前。她自己擦干泪,说:“我还能唱戏,这就是最大的恩赐。我知足了。”又握住展风的袖子,“只求你,只求你好好的。”
两人相持,互相点头,又隔了坎坷,不得相聚。
归云泪如雨下,是替不了归凤的痛,切肉连皮,唯有极度的悲伤,都被乱世悲苦苍白的岁月盖住。
展风心痛,是无力的挣扎,他被迫接受,可还需更加愧恨和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