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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断肠人在天涯

藤田智也流连鸦片馆是近几个月的事,是和若干同僚一道来了这四马路的乐也逍遥楼。

“八仙桥的几家货色正,从英国直运,可惜都被我们炸了!”吞云吐雾里,也有叹息。

藤田智也斜斜靠在睡榻上,鸦片馆的留声机里正放着靡靡的音,软的,如他此刻的身体。

“夜,留下一片寂寞,河边不见人影一个。”

他留在一片寂寞的浓烟里。

这样的是违反了军纪的。但这群日本军官熬不住整年的征战,乍来到比东京更绚丽繁华的上海,心就蠢动了,找的方儿四处耍了,尤其喜欢租界。

谁都抵不住魔都上海的魔力。赌场舞厅跑马场,还有洋泾浜旁的大世界,静安寺对面的百乐门,是从不曾见过的市面。

“有朝一日我们要在南京路上插上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旗帜。”把所有的白相玩意儿都收归下来,就是这个吸引了无尽的野心。

藤田智也只希望满室的迷香收归自己无尽的寂寞,他陷入一片软绵绵中消磨时光,以前他会去兆丰别墅消磨时光,如今那里只留冰冷的月光。

谁都不属于他,他也无处可去。藤田智也记起来今天是中秋。

同行的都思乡,想趁早回虹口军营里去,那里才都是自己人。

他们有多久没有回家?从三六年起,也快四五年了,有的走的时候孩子刚出生,现在已经能读书认字了。

人人都想家,但人人都停不了。他们是被训练已久的机器,一旦运作,就绝不可能停止。

必须向前。

“大日本帝国万岁!”

这是他们的口号,千秋万载,永远不能停下来的理由。

“呸!”

这是真实的唾沫,发自一个穿着简陋的补丁大褂的黄包车车夫。是中国低层的人,弱小的,但无惧的。叫口号的发怒了,要去抓车夫的衣领,藤田智也早一步抓住他的手。

“别闹事!”

便作罢。

车夫不怕,冷笑白眼,拖着车跑了。

他们叫了出租汽车回军营,四下里偷偷摸摸散了去,毕竟也是开小差的事,谁都不敢造次。

谁说日本皇军纪律严明?藤田智也心底嗤笑,日本人和中国人都会阳奉阴违,这点相像得简直如一母同胞。

他穿越校场,想要再赏一回上海的中秋明月。

校场一角,有几个下级士兵指挥中国小工做事。小工是虹口杨浦俘虏的青年壮丁,被抓来军营里打杂。经年劳作,此刻也不能称壮丁了,都骨瘦如柴。动作稍慢些,就被日本兵狠狠砸一枪。

藤田智也看见他们又在运尸。

士兵向他行军礼:“击毙抗日分子一名,现将其尸首运至北站准备明日示众。”

藤田智也皱眉:“人已死,何必再这样?”

士兵回答:“长谷川大佐亲自下令,此人是国民党军统局头号特务,恶贯满盈。示众,可震慑支那抗日分子。”

“他想得倒多!凡事物极必反。”藤田智也几乎微微冷哼了,他要走,怕看到那尸首。忽而念起,他竟然开始怕看尸首!几时的事?他不知道,他想他真该在鸦片馆里多停留一些时间。

士兵却卖好卖强地嚷:“藤田少佐请看!”他用刺刀撩起了覆盖在尸体上的裹尸白布,下面的尸体直挺挺,胸前有枪伤,两处,均致命。但这不是重点,白布直撩到尸体的大腿处。他得意了:“这就是屈辱支那人最好的标本!”

********小工本已将尸体裹好,此时见日本兵又将裹尸布扯开,不知是怕还是恼,浑身瑟瑟发抖,只紧攥住拳,不敢发声音。

藤田智也没有看,他的目光被另一边的一点微亮吸引。走过去,草丛里一堆从尸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旁掉落一把小水果刀,银如一勾小弯月,辉映着天上的圆月。

他俯下身捡起来,在手里掂了掂,脸上渐渐起了一种端凝的表情,他将水果刀在衣摆上擦了擦,顺手塞进了口袋。

士兵望着他这样面无表情,顿觉自己的得意全白费,加倍气恼,又踹了小工两脚,用生硬的汉语吆喝:“支那猪,快!”

小工低头快速将尸身裹好,不再令他现在月下受辱。

可都是徒劳的,到了北站,他们还需将裹尸布扯下,动手给他更大的羞辱。想着,眼里蕴了泪,不能让日本人看到,抬了尸体疾步走。

月很圆满,俯视一切浮生,夜里行走的人影在月下仓皇如鼠。

北站也有日本兵把手,布满铁丝网,做了南北分界,中国人通过需要亮出通行证。

曾在日军军事演练时,有个太太越过北站去买菜,被重兵拦在了北面。她六七岁大的女儿等在南面,看到她,欢悦地如小鹿一般跑过来。她年纪小,不懂事,看不懂妈妈拼命摇手的意思,她以为她就要抓到妈妈的手,那一刻无情的子弹穿破她的脑颅。

一地的血和小小的尸也是他们收拾的。一把手一把手收拾着中国人的血,中国人的尸。他们有流不尽的泪。

这具直挺的尸身僵硬如铁,一条木桩根本固定不牢。日本兵来着兴致,帮着想办法,他们又找来一条木桩,交互打成十字架,用铅丝将尸体双手双脚固定好。尸体沉沉的,往下坠。日本兵没了耐心,从铁路管理所要来粗长的洋钉,直钉入尸体的手掌和脚掌,尖锥的钉子刺破肉体,发出“嗤嗤”的闷音,他们像在切割砧板上的肉。

小工脸上糊了一片泪,将十字架摆正,要架好。

日本兵又不满意了,一个人手舞足蹈比划一阵,小工先是看不明白他的意思,而后看明白了,却装着看不明白,拼命摇头,又被踹倒在一边。

这次日本兵亲历亲为。

他们将十字架倒过来摆,面向南面架着。他们很高兴,这个角度能将最能羞辱中国人的地方显露出来。

月亮往西边去了,淡薄的月光最后洒向这里。尸体愈加惨白,只剩面容安详。

匍匐在地上的中国小工们终于看清楚那张脸,黑浓的剑眉,睫毛很长,静静覆盖在眼皮上,鼻梁高挺,唇薄如叶。是一张俊俏的面孔。

他们向着他,重重嗑了三个头。

月光如华,终于露了头,照在这张面孔上,他们才看清楚,他的薄唇是弯的,恰如带着笑意。

这是一个团圆夜,这里却渐渐冷到骨子里。

归云也觉得冷,寒凉彻骨。

她送了展风远行后回到杜家,东边的天空暗了一半,乌云卷了半边天,月亮都要看不见。杜家的客堂间空荡荡,庆姑挥着鸡毛掸子在打扫屋角的灰尘。

她迎面对庆姑说:“展风哥上前线了。”

庆姑措手不及,鸡毛掸子停在手中,惊鄂地望着她。

归云将展风跟着向抒磊做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她说:“如果不走,那些人不会放过他,只有更危险!”

庆姑脸颊上的肌肉开始颤抖,怒意爆发,她抓住归云的肩拼命摇撼:“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们明知道他是我的命根子,怎能纵着他走上这条道?”

归云任由她捶打摇撼,说:“娘,以后我和归凤照应你,我们一起等展风回来。”

庆姑哭喊:“是你,一直是你撺掇我的展风干那总危险的事。你只管好你自己男人,干什么要拖我的展风下水!”

她肆意发泄肆意辱骂肆意哭泣,直到她衰弱无力再讲下去。归云大声说:“他会胜利回来,我们要好好过着日子等他。”

但是她也无力,退了下去,在灶庇间拉了条凳子,呆呆坐着,看着天。外面刮了半天的风,阴阴郁郁,不见月华。

天井的铁门没有关牢,被人一推,轻轻开了。雁飞挺着肚子走了进来,还携着裴向阳。

“干妈妈。”裴向阳活蹦乱跳扑过来,归云在他粉嫩的小脸颊上香了一口。

“我来瞅瞅老太太。”雁飞道。

归云说:“你不该来。身子这样不方便,还来回奔波。”

雁飞看了看楼上庆姑紧闭的房门:“她怎么说?”

“她有她的苦,如今不得不接受,过阵子该会好的。”归云也看一眼庆姑的房门,“以后还要一起过日子,我答应过展风照顾好娘。”

雁飞怜惜道:“你答应过太多人要照顾太多人,却没有想过好好照顾自己。这些天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灶台上,原来带的是杏花楼的月饼。是招牌嫦娥奔月的铁皮盒子,华彩招人。

“今天是中秋节,还是你想得周到。”

“我孤身一个,倒能和老太太做伴过节。”

裴向阳拿过月饼盒,跳跳蹦蹦上了楼。

他死了父母,吃了百家饭,卓杜两家长辈都怜他孤小,待他十分爱惜。他也有一重孩子的淘气和聪敏,向来也能哄一哄大人的。

归云想,雁飞真是想得周全。

裴向阳跑上了楼,举起小手敲门:“杜奶奶,杜奶奶。”

房门纹丝不动。雁飞好笑:“老太太真固执。还好你没做了他家媳妇。”

归云说:“我是他家女儿。”

裴向阳再接再厉,继续敲门软语哀求,庆姑的房门开了一道逢,他马上把月饼奉上,说:“杜奶奶,吃月饼。”庆姑怎硬得起心肠对这副童稚的笑脸,心软了,将裴向阳放进了房里。

雁飞见状,笑说:“她终得服软。”拍拍归云的手,“你回去吧!今天中秋,总要人聚不人散的。”

归云感激:“你总为我想得这样好。小雁,没有你我可怎办?”

雁飞道:“小蝶的病不大好,陆明怕今晚也不会回这里,展风又走了,放老太太一个人过中秋可不好。更何况你和你的卓记者能聚一日是一日。”她推她走,不要她停留,她已为她善后。

归云见雁飞扶着墙走上楼,温言细语唤了一声“杜妈妈”,庆姑不好意思,引了她进去。心内又叹,雁飞更懂人事迂回,自己只会硬着头皮上。什么事都要担,担下来又要痛到内伤。她自伤。

云忽然就散了,露了夕阳,看来今晚会有一轮明月。

归云回到霞飞坊,先探看铁门外挂着的邮箱,从里面拿出一封信,信没有地址,盖的邮戳是“晋”。她记得高连长是山西人,她知道山西的简称叫“晋”。

这封信灼烫了她的手,她将信远远扔在灶台上。

生火做饭,火舌熊熊四窜。她又捻起信,离火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付诸一炬。

多艰难!就那么一点点距离。

她捏着信,望着火,失神。

天井的铁门响了,卓阳回来了。他会先将自行车停在天井的一角,再提着水壶往玉兰树下土中洒些水,自己也就着天井里的水龙头洗把手。再开大门,换鞋,脱下中山装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他叫了一声“妈妈”,卓太太应了他一声,又向卓汉书的牌位进香鞠躬。这个行动是无声息的,但是归云估摸得出时间。

他走进灶庇间,爽朗的声音传来:“归云,好饿,今晚吃什么?”

她还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来不及做。她来不及答,因为眼泪比她预料得来得快,连嘴唇都在哆嗦,全身开始哆嗦,长长的睫毛瑟瑟乱抖。

卓阳吓了一跳,握牢她的手,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爽快?”

她哭得愈加汹涌,一个劲儿摇头,气闷阻塞喉咙,发不出声音。

卓阳被吓坏了,她在他面前哭过多次,没有一次像此时这样惊心动魄。而他心底又是有些明白的。

“我说过不准你再哭,眼泪流多了下辈子也会有伤口。”

归云扭了身将灶台上的信丢到他的怀里,再径直冲回了房,伏在床上,放声大哭。

卓太太闻声过来,焦虑地问:“才好好的,吵架了?”眼睛一转已经看到卓阳手里的信,立时明白了。

他们等的那刻已经到了。

卓太太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看到信的时候,心头突突乱跳,她捂了嘴,幸而在转头的时候,泪方落下。她想儿子没有看见,她须退回自己的房间整理感情。

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悲伤和离愁排山倒海,可以压垮人。

卓阳静静站立地站立在客堂间,两扇房门都紧闭,抽泣声渐不可闻。

他只能往天井走,站到夕阳斜照下,拆了信。今天视力模糊,头脑发涨,一封短短的信看了很久,才理清上面说的意思。

再仰头看明月,才冉冉升起,一轮圆满。该是离人归家,也有人即将离家。

他视线又恍惚,父亲恍似就在眼前,赞许微笑,欲留不留,欲阻不阻。壮士断臂,父亲最后那刻的豪情,他能了解。

卓阳坚定地走回客堂间。

灶庇间已经生起了袅袅青烟,母亲同归云在一起说话。他吃不准是不是要走进去,跨这一步,实在太难。

归云跨出来了一步,眼还红着,声音也哽着。

“小泼猴,总不帮忙端饭碗。”

他挑眉笑道:“所以娶了你回来。”边说着,人已经过来帮忙了。

菜式意外丰盛。卓太太做了自己拿手的西菜牛排,杂菜色拉;归云做得多些,糖醋小黄鱼,炒鳝丝,清蒸蟹,还有红烧狮子头。

“我会撑死。”他笑着说,但见母亲和归云都红着眼睛不语,也无法再将玩笑开下去。

一顿好饭菜吃得没有声息,味同嚼蜡。

卓太太和归云都不说话。饭毕,卓太太上晒台收衣服,归云洗碗,各忙各的,撂他一个人在客堂间里呆坐。偶尔她们在客堂间擦身过,也都红着眼睛,不知怎生开口,最后还是假装忙碌。

卓阳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他拖了归云的手臂进房。堵着门,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对她说:“我要你好好听我说。”

归云深深吸了气,逃不掉,她面对他:“好,你说。”

“信是共产党总政治部写来的,他们欢迎我们代替莫主编从后方加入总政前线记者团。那里非常需要摄影和撰稿的记者,所以一去就会编入冀东的敌后采访团,第一个办公地点在张家口。”

“张家口在哪里?”她问。

“靠近山海关。”他说,“吴三桂和陈圆圆的故事知道吧!”

她知道:“吴三桂开了山海关的门,清兵就打进来攻了紫禁城。”

“所以我们要守住山海关的门。”

“我明白的。”归云的声音低下来,握住他的手,拉他坐在床沿,“我有东西给你。”

她打开俄式的镶着穿衣镜的大衣橱,这是展风为她置办的嫁妆。衣橱最下面有个隐蔽的小抽屉,卓阳都没有注意过,拉开了,里面是归云的木头匣子。

她将木头匣子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打开。

“这些都是你给我的东西。”

手绢,信纸,唱词本,月光下唱戏的照片,漫画纸。她又指了指手上的戒指:“加上这个。这些都是你给我的。”

她又从木头匣子里拿出那支博士牌带帽黑色钢笔,插在他左胸的衬衫口袋里:“这是我给你的,连长叔叔都夸过好,到前线可以写稿子。还有那只莱卡照相机,是军用的,可以拍出很好的照片。”

她盯着他看,大眼晶莹剔透,忍着泪。

“我送你的东西比你送我的要值钱多了,你要好好用。”

“是。”

归云忽又觉着不对,忙摇手:“除了这只戒指,这是妈妈给我的,不能算你给我的。”

“没错。”他望着她笑。

她说:“我保管这些,你保管我送你的那些,都不能给别人。我要你在胜利后完完整整地把东西给我带回来。”

“我,一定会。”

归云抱住他,头枕着他的肩。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只要这一刻,如能化作永恒,就是最大的幸运和幸福。

敲门声响了,永恒那样短。

是卓太太,她手里捧了一盒月饼,也是杏花楼的长娥奔月,但她蹙眉,“中秋节本是团圆日,这盒子偏偏画上奔月的嫦娥,不知道劝人合还是劝人散。”

归云接过月饼盒子:“总归要人聚不要人散。”拿来小刀将月饼切开,又沏了一壶绿茶。

“广式的月饼顶油腻,只有莲蓉味道的还合我意思。”卓阳一说完,卓太太和归云都将切成四瓣的莲蓉月饼拿了放在他面前,他喉咙一窒,无言地将月饼囫囵吞下,才左手拉住归云的手,右手拉住卓太太的手。

他有话要交代:“归云的铺子现在情况很好,日常用度都不用愁,我相信小兔子的精乖能让饭庄做得更好;家里存着的那些法币差不多大部分兑换成金条了,租界如今是中国最安全的地方,如若有一天守不住的话,我估计不太会像南京那样,毕竟这里是生意场,日本人要用来赚钱的,但就怕他们控制了货币之后会闹通货膨胀,就算迫不得已需要逃难,有这些保障,也能心安。”

一家之主的口气,两个女人都点头,听从。

他再说:“我们家的古董文物藏好就藏好了,等闲不要去拿,等时局稳定再说。就算抗战胜利,国共之间问题不解决,也难有安定之日,那些都是家底,将来大局一定,直接交托国家收藏亦可,爸爸的期望就是中国人自己保管好自己的宝物。”

归云和卓太太对视一眼。原来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并且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做。

何时他真正代替了卓汉书的位置?卓太太并不清楚,只从儿子肖似丈夫的面庞上,开始了无尽的回忆。

卓阳最后一段话是想了半会才说的:“如果真有危难,不妨求藤田智也帮忙。”

卓太太和归云都诧异。

“他有保爸爸的心,只是无能为力罢了。而且他的出身复杂,和一般的日本军人不同。”

卓太太疑问:“你觉得他可信?”

卓阳又思考了一会:“如果在战场上遇到他,我当然是不会留情的。”

听他说到战场,归云和卓太太又感伤了,默默哽咽,这回更怕卓阳听到。

卓阳握紧了她们的手,又说:“将来遭遇的环境必然艰苦,但上前线还有的选择的人生真好。我敬仰孙总统的三民主义,但为了三民主义不情愿给老蒋抗枪。去延安那边更遂我的心愿,也算圆莫叔叔的心愿。”

卓太太愁肠百结:“我不管什么民主不民主,只要你一切平安。”

“我机灵着呢!妈,你不是说我从小就门槛顶精吗?”卓阳搂搂母亲的肩膀。

“你哄人的功夫顶精。”卓太太终于笑了。

归云还端坐着,没有了辫子,她的手没处放,更显心烦意乱。

“小兔子,我想听你唱戏,这老本你丢了很久,中秋月圆夜不唱,估计等我回来你也开不了嗓子了。”

归云站了起来。

“我也是没有听过归云唱戏的。”卓太太也道。

归云说:“那我就唱了。”还向卓阳福了一下,“先生点戏。”

卓阳作姿态摸下巴,道:“那就给大爷来一曲《穆桂英挂帅》。”

她就知道他要听这首,她唱得最好的也是这首。

杜班主在世的时候,最后为她奏过这首曲子。那时候租界外是隆隆的炮火声,现今,全中国都是隆隆的炮火声,她要用这首曲子送她的丈夫上前线了。

卓阳轻轻哼了调子起来。他记得,他记得她的每一首曲子。

归云开了腔:

“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

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

头戴金盔压苍鬓。

铁甲战袍又披上身。

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

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

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

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

叫那满朝文武看一看。

谁是治国保朝臣”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

从这曲子开始,他们才有了生死之约。这样团圆的夜晚,分离近在眼前。

卓太太轻叹了一声退出了那空间,留给他们相叙。

但天仍会亮,他们必须向前,无法后退。

归云仍不放心庆姑,清晨由卓阳陪着回了杜家,却在石库门口撞见了展风。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拉了展风进灶庇间细细询问。

展风答:“过了杭州站我就觉出不妥,行李里翻出向先生写给孙团长的信,将咱们几个的名字都写上去,单没他自己和五福的。他最末还托孙团长好生安置咱们。我越想越慌神,觉得事情不妙,就让其他人先走,自己折返回来探探情形——”

才说一半,庆姑推了门进来,三人皆都噤口,展风一慌神,支支吾吾叫了声“妈”。庆姑本在外面把展风的话听了个半全,又见他去而复返,尚来不及激动,就生了满腹疑惑。她虽迂梗,但并不傻,见眼前三人面色凝重,料知可能出了什么祸事,急问:“你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又惹出什么祸来?”

这时门外又进了人来,是何老师和小陈。何老师高声喝道:“欺人太甚,人死还受这等侮辱!”

“这样事体天天发生,每天不死几个抗日分子?哪里是我们能关心得来的。”小陈懒洋洋地说。

何老师立刻愤慨了:“如今暴尸示众,这等残忍妄为,岂是人之所为?一群禽兽!”向归云等人扬了扬手中的报纸:“昨晚又一名抗日志士被日本人杀了,现正绑在北站示众!”

卓阳表情凝重,向归云同展风说:“看来报纸已经登了。”

“给我报纸。”展风箭步上前将报纸抢来看。

“没想到演文明戏的演员竟杀了十几个汉奸头子。”何老师轻叹。

“是特务分子,作演员不过是伪装!他们向来做事狠,也难怪了!”小陈道,“日本人的威是示给蒋总统看的,关咱们屁事,一个个弄得像死了自己的亲爹娘。”

庆姑听得心头乱跳,盯住展风叫:“展风,到底怎么回事?”

展风紧紧瞪着上头的字句,手指抽紧,一肚子妄火不知往哪里发泄,眉眼焦灼的愤意到了极处。

归云把报纸拿来,新闻看得出是临时赶出来的,文字不多,但重要线索俱全。她看到了三个字——“向某某”,心怦怦直跳起来,就要蹦出嗓子眼。

一不留神,手里报纸被抽走,竟然是雁飞,她竟会在杜家留了一夜。

“小雁,不要看!”

雁飞已经看到了,面色瞬间如白纸,浑身的血液似被这薄薄的报纸吸干抽尽压薄。

“我要去北站。”

“不准!”

雁飞柔和地看着归云,清晰地再说:“我要去北站。”清晰地又说,“小云,我要去北站。”

“我们带你去。”卓阳拉住了归云,向归云使了眼色。归云知道,此时此事,无论如何是阻不了雁飞。

“我也去。”展风似找出了发泄的出口,就要冲出门,被卓阳拦住。

“你留着,这关节得陪在家里。杜妈妈早饭还没吃,你凑什么热闹!”

展风听出卓阳的意思,见母亲心急似火地瞪住自己,只好顿足。

卓阳已出门叫了两部黄包车,与归云一起扶雁飞上了前一辆,自己坐到后一辆,报了目的地,催促车夫快行而去。

归云却希望黄包车能跑得慢一些,时间拖得久一些。她多想挽回雁飞的念头,让她回心转意跟她回家。

转过一条条马路,一条条弄堂。雁飞疾声促车夫绕近路走。

路能有多远?不过那么点路,走过繁华,就是荒凉萧瑟的北区。归云曾住过那边,也曾想,那个地方是地狱,吞噬了包括她亲身父亲在内的许多中国人的命。

如今,也是地狱。

中国人其实都不能真正接近那里,隔着铁轨,他们都站在南边,他们都静默,他们都闭着唇流泪,还准备了纸铂香烛,在南边升腾起袅袅的青烟。

那端的十字架是模糊的,因为这里的人的眼都因泪而模糊,整个天都是模糊的,红日也变得稀淡。

归云和卓阳扶下雁飞。他们看见了人群里的蒙娜,这里只有蒙娜的金发明亮。蒙娜看到他们,走了过来,她端着相机,她先说:“我没有拍。”她又说,“上帝不会允许这样的暴行。”她再说,“你们不要去看,很惨。”

雁飞挣开归云和卓阳,推开蒙娜。她的声音疏离而冷淡:“我要看。”

她走过去,拨开人群。

她记得一个俊美的少年,傲然地站在一室阳光下,他说:“我叫向抒磊。”

她也记得那个俊美的少年,曾经在除夕抱紧过她,他说:“我一定要将那群鬼东西全部杀掉!”

她记得她送过一把水果刀给这个少年:“我见你看了这把刀好久,我想这把小刀随身带着削生梨会很方便。”她把小刀塞在他的手里,拳着他的手指头要他握紧。

她对这个少年说:“向抒磊,我喜欢你。”

他说过:“上海不是我的故乡。”

她说:“我只能待在上海,我爹用命把我送来这里,我不走。”

他沉默,他逃离,他远走,他再次出现。

最后的最后,他永远留在上海。

他还说:“还了你我的今世,也弥补不了你这辈子的辛苦。”

雁飞无泪,她能看得很清楚。

自下而上,他身上每一寸,没有比此刻更清晰。

她,看到了他的旧伤,沉疴的伤疤,如同他背上的伤。原来沉疴那么久,原来疤痕那么狰狞,原来才是他最痛苦的伤口,所以才需要鸦片去麻痹。

原来瞒了她那么久。

原来他受过那么重的伤。

她,什么都不知道。

爱上一个不会去爱的人。原来不是不会去爱,而是不能去爱。

心口开裂是有声音的,噼啪碎裂,震耳欲聋。

雁飞缓缓蹲下,身体深处的剧痛来势凶猛,将她的肉骨由内向外剜,由内向外撕裂。

这个角度,她能看到他微扬的下巴。他从不低头,至死也不!

蒙娜的声音传过来。

“耶稣的圣彼得。”

耶稣在哪里?

满天神佛又在哪里?

雁飞看到自己身体中汩汩的鲜血在向外奔涌,沿着他所在的方向,流去。

眼前终于模糊,仍旧不是泪。是黑暗。

她再也看不到光明,只剩无边的疼痛,像波浪袭来,紧缩的,骨肉分裂的痛。

但她不叫,怎么痛都不会叫。

她记得火苗翻滚上背脊的疼痛,她也没有叫,只是飞奔扑出门外。那痛灼伤到皮肉,她可以闻到自己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这使她有奇异的感同身受的快乐。

此刻,竟然也有。

紧步上前扶起她的归云被她身上一阵阵猛烈的抽搐吓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卓阳排开众人,打横抱起雁飞,归云才醒觉,冲出马路招三轮车。

天空是真的蒙了灰,有要下雨的前兆。闸北一代工厂林立,高耸的烟囱吞吐黑滚滚的烟雾。自从日本人占领这边以后,这里的工厂也被占领,生产变得更加繁忙。北站专门用来运煤,一堆堆山似的煤堆耸立。起风的时节,煤尘与黑烟滚滚而起,将这片世界变得黯淡模糊。

这个黯淡模糊、被敌人占领的世界,少有三轮车和黄包车经过。好容易拦下一辆三轮车,车夫见是产妇,不愿载她们。一边的蒙娜火起,揪住三轮车夫学中国人骂了声“娘”,将一张美元票子扔在他脸上,他才灰溜溜和卓阳一起将雁飞扶上车。

归云催促三轮车夫:“快一些,再快一些。”

“小云。”

雁飞惟有紧紧倚靠归云。

“上海的馒头为什么要叫生煎?这样给人活生生的煎熬。”

归云用手绢给为她擦汗:“痛一下,很快过去,很快过去。”

雁飞靠在她的肩上,一喘一顿:“过不去,什么都过不去。”

归云几乎要顿脚:“过不去也要过,船到桥头不直也要撞直它。”她强自说,但她在她怀里每一下抽搐都会让她心惊肉跳。

路途那么长,总也走不完,怎么会那么长?

当年小雁背着她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路也那么长,总是走不完。

扑面下了毛毛雨,打在脸上,倒像是天上的泪,又像是自己的泪。

蒙娜及卓阳随后叫了车尾随她们其后,到医馆的时候,与归云一起协力将雁飞扶下来。

雁飞咬住了牙,将身体交托给身边的人们。

但她又好像觉着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在一条漫长的道路上,从来没有尽头。头昏昏,神思缥缈,举步维艰,路也是狭窄难行。她看不到出口,远处人迹渺至,死一般沉寂,只有她一个人,多么累!

“我真想倒下去躺下来,什么都不用管。”她低喃的时候已经躺在了病床上,光线渐渐聚拢,她看到归云盈盈的大眼睛,就如当年一般。

“小雁,我等你,我等你们出来!”

是啊!还有一个小云在守着她,她的脸色甚至比她还要苍白,连带她的唇都惨白了。雁飞阖上双目,嘴角轻轻勾起微笑:“你等我。”

再睁开眼就是墙上蓝幽幽的光,身体内的某一部分正在剥离。旧的生命走了,新的生命即将诞生。

蓝幽幽的光在涣散,再凝聚,是一副十字架,高高悬在她的头顶。

她终于嘶叫出声,泪流满面。

归云在手术室前坐了很久,天色渐暗,大雨如意料之中瓢泼而至。豆大的雨点打在医馆走廊的玻璃窗上,暮鼓晨钟般沉重。

她想,那副十字架是不是还摆在外面?不觉捂住了面孔。

蒙娜来来回回踱步,不时攥了拳头:“我要向工部局提请,抗议这种不人道的行为。”

“有用吗?”归云反问她,“谁能拯救这种水深火热?日本人也是信菩萨的,菩萨不允许杀戮,可他们却杀了那么多中国人。”

蒙娜愤然而起:“我要去请求微薄的公义,立刻就去。”

卓阳按住她:“工部局现今软弱可欺,已被日本人逼得一退再退。做任何申诉都是徒劳。”

“不能退得没底线!”蒙娜吼。

“底线只能我们自己去争。你也知道南京城,那是个什么样子?这里的公义早成了薄纸,随时会变碎片。”

蒙娜望着卓阳,他的脸上有隐忍的沉痛。中国人的切肤之痛,痛极了而勉强支撑不倒地,他们一直在隐忍,被这样的痛苦一次次凌迟。她倒退一大步,战争正让这个世界逐渐疯狂,她的心压抑难受,终不言不语,迷惘地走了。

出得门外,闷雷乍响,蒙娜惊栗了一下。她没带伞,冲入雨幕,撑着伞匆匆行路的人们都不理睬这位没有带伞的外国小姐。

蒙娜陡然生起无助的孤独感,分辨不清方向,她要去哪里?迈了一步又缩回来,哪个方向都模糊,她不明。

留下的归云和卓阳也无言,归云心跳得很快很慌,跟着这个灰暗的世界一起摇晃。

向抒磊,小雁,小雁,向抒磊……

卓阳抱紧了她,她猛想起什么,一挣,急道:“卓阳,快,快回家看住展风,他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

卓阳会意,立刻起身,说:“我这就去。”

他疾步跑出医院,恰有出租小汽车驶来,他扬手招了。待到了杜家石库门,正撞见展风要挣脱庆姑的拉扯出门。卓阳忙将展风推了回去。

“五福的脑袋被砍下来挂在薛华立路(法租界巡捕房的所在地)的电线杆子上,我不能让他和向先生的尸首再遭罪。”展风满头汗,几欲泪流。

庆姑早已泪流满面:“你几时为你的老娘想过?你自己跑路不管家里头,我想想也罢了,这会子你要顶着枪口上,难不成要让我这把老骨头给你收尸?那我不如先一步找你爹去。”

卓阳将展风狠狠拽住,喝道:“这时候日本人巴不得多几个抗日分子出来做炮灰,你可想过这样牺牲是否值得?能不能为他们报仇?”

展风挣不过卓阳的手劲,他太过激动,以致筋骨虚软,又愤恨已极,心神俱伤,只能大口喘气。卓阳和庆姑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

他捶桌:“那些汉奸,不得好死!”他突然“噗通”对着庆姑跪下,“妈,我是个不孝子,我不能全心顾全您,害您担惊受怕,是我混账不孝顺!”他重重磕头,又道,“我晓得这条路走下去就回不了头,虽然我是个莽撞糊涂的人,但这桩大事上我从没悔过。向先生是条汉子,我敬他服他;五福是我打小的兄弟。他们是护我们撤退,自己犯险单干这宗任务才会遇害,为人义字当先,我怎好让他们的尸首再要被**** 的糟蹋——”

他的泪流下来,从不曾流过的男儿泪,把庆姑吓住了,也吓醒了。她知道,儿子是始终留不住的,便只得握着手绢认命地哀哭。

卓阳心中阴郁,下楼出门。

日晖里外的马路上有间丧葬白事店,是杜家搬入这里之后才开了出来,卖棺木纸铂香烛。生意一直不间断,故老板逢雨天节假也不闭门。卓阳曾在这里买过香烛敬过杜班主,这回他要买牌位。

“先生要写什么?”店主问他。

卓阳向店主要来毛笔,他不想半刻,浸了金漆,挥毫写下——“英雄向抒磊 之位”。写完之后,问店主要了报纸仔细包好,又买了香烟蜡烛,一并带回了杜家。

庆姑伤心太过,体力不支,被展风劝慰着安顿了睡下,展风自己也稍稍平复了心情,见自己母亲这副模样,毕竟放心不下此刻离开。

房间里空寂得吓人,弄堂里不知哪家在拉弹二胡,“呜呜”的声音像呜咽。

展风开了酒瓶子想喝酒,卓阳将手里的牌位剥开报纸,端正放在桌上。展风一震,转身在客堂间的柜子里搬出一个酒坛子,正是那坛祭过黄梅兴将军的女儿红。他又拿来酒杯,满上酒,正立在牌位前。卓阳和他并立。

鞠躬,敬酒。浓郁的酒香弥漫全室,酒水在木地板上干涸,只留香如故。

“向先生是位英雄。”

“我忍不住我的恨,不为向先生做些什么,我不能心安理得上前线。”

卓阳拍拍他的肩:“一切再计议,现在万不能现在鲁莽。”

“你是不是就快去北方了?”展风问。

“快了,走之前再办些事。”卓阳答。

“本想把归云交给你,让她这辈子有托,谁知最后她还得一个人。”

卓阳黯然,想起还在医院孤单候着雁飞生产的归云,就说:“我去找她,现在也不知谢小姐的情况如何了,归云一个人未必能应付。”

展风听他提起雁飞,眉毛一皱。想起清晨雁飞的模样,如今想来,却不得解,她为何那般着急要去?

卓阳却早揣悟出其中原委,只尚未能向归云求证,他也知晓些展风的心意,故也不多提了,便再说:“我先去医院,有什么消息会及时来告知。杜妈妈此刻不能离开人,我们也就这些时日能尽孝。”

两人都默了半晌,卓阳最后向向抒磊的牌位鞠了躬,展风将酒坛子放好。酒又少了一点,悲伤和仇恨又多了几段,纠缠不清,不知何时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