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水,似箭,渡过去,是像寒冰的。归云知道自己要勉励去走,她想珍惜好每寸时间,却始终无法对卓阳说一句挽留的话。她和卓太太同心协力要照顾好离别前的卓阳,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
“你们把我当肥猪养!”卓阳玩笑。
卓太太和归云不笑,她们虽不笑,倒是也不哭了。
深秋即将来临,冷凉日渐刺骨,逼迫每个人都去做出选择。国与家,太艰难了,这是一条茫茫不见头的路。归云觉得自己也是一脚踏上去,就像展风说的,没有法子回头。她一力跟着卓阳走,但也不是“嫁鸡随鸡”的妥协,只因这是她的爱情,她就负责到底。这样一想,归云的心中多些暖气。
卓阳的报社同事已陆续走了,只留了卓阳同那天同路而幸存的三个年轻记者,他们是那日惨剧的目击者,目击之后,成了善后者。蒙娜赶在他们走之前在德大西菜社包了包房做饯别宴,他们一走,《朝报》就真的结束了,蒙娜的掩护工作也即将告终,不需要再做中国报纸的大洋旗。她另起了炉灶,竟又集合了一帮英美的新闻工作者重起炉灶,开始专做外文版的时政报刊,为原先同莫主编合作的白俄人士亚当夫在西爱咸斯路上秘密办的国际电台提供英文新闻稿件。
众人都为蒙娜孤身上阵担心,蒙娜倒是不惧的,说:“毕竟我是美国人,日本人能拿我怎样?”说这话的时候,她带着点桀骜。
“国家强有多好!”卓阳轻叹。
归云端起酒杯,是她从没有喝过的红酒,红色烈如火,早已烧灼她的心。她望定蒙娜,真诚地赞赏地笑:“我敬你!”
蒙娜和她碰杯,红色液体隔杯碰撞,是个“人”字。握着杯子的手都充满力量。两个女人都笑了,蒙娜说:“我要亲一下阳,作为吻别。”
男士都听得尴尬了,都没想到蒙娜大胆至此,卓阳也红了红脸。可是归云坦然地笑了笑,她把卓阳推到跟前,说:“我做主,给你亲。”
蒙娜作势,要拥抱卓阳,卓阳往后退了退,说:“喂喂,别拿我当赌注开顽笑!”
蒙娜大笑:“瞧他,没有你胆子大?”
两人都瞅着卓阳笑。归云同蒙娜干掉了一瓶红酒,卓阳以为归云会醉,但归云的酒量远在卓阳的意料之外,只是红了脸颊,有些微醺。
卓阳知道红酒后劲大,就先带着归云要回去,蒙娜同卓阳道别,说:“我想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们拥抱,是告别的拥抱。卓阳嘱咐蒙娜:“你们两个自上海要互相照应。”
蒙娜点头,碧蓝的眼,忽而如潮涨般湿润。
出了西菜社,归云受了冷风一吹,醺醉去了些,她甩脱卓阳的手,在深夜的马路上激奋地跑了几步,大口喘了气又深深呼吸。
“卓阳,有时候我跑不过你,有时候我比快。”她转头,回忆浮上来,“小时候我也给了那个告地状的姐姐三块大洋。你知道吗?那是我当时仅有的财产。”
卓阳跑上来牵住她的手:“还逞强,我看定是醉了。”
归云伏在他的胸前:“现在你是我仅有的财产,我要把你给交出去了。”
他的胸膛震动了一下,她抬起头,倔强地瞅着他:“我不会比蒙娜差劲,这个时候,中国人更不能差劲。”
他能看见她秋波盈盈,专注地注视他,似要把他的模样刻进心底,存放生生世世。
“你就是这样不愿认输。”
她“吃吃”地笑:“你说,当年我可没输你。你付出一小部分,我付出的是我的全部。”
卓阳已经吻住了她的笑颜,一闪身躲进梧桐后的弄堂转角的无人处。对住她唇,深深深深吻下去。
归云趁着酒意,伸出手臂勾紧他的脖子,只有这时候,她不用放开他。
这一夜,是卓阳揽着归云散步回家,将夜色中大上海的大小马路仔细走个遍。他们甚至去了小时候初次见面的外滩附近的小弄堂,只是记忆久远,都记不住到底是哪一条。卓阳和归云的记忆又有出入,两人记着相反方向的两条弄堂。归云扯着他的袖子娇嗔争了番,卓阳便存心做小伏地哄着她。只末了,归云忽悠悠一叹:“当年那告地状的姐姐不知后来如何了。”
“如果有一天不用再有当日那女子那般凄惨景象出现在街头,中国才能得来真正光明。”
月亮将卓阳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归云看着那影子很久很久。再牵手,一起回家。
次日一早,卓阳送归云去饭庄,又折回了家,到卓汉书的书房里将书架顶层一排书籍后的一卷卷轴抽了出来。卓太太见状,赶忙过来问他:“你翻出这个干嘛?”
卓阳将卷轴上的灰尘擦拭干净。
“爸爸将家里许多藏品都藏好了,但唯独留下这个。我想,我明白他意思了。”
卓太太堵住卓阳:“你勿瞎来,我们不必多管别人家的事,尤其是那种人。”
“妈,我相信爸爸,让我代爸爸办完这件事。”卓阳执意,扶着母亲坐下,“我原也不想管。经过这些时日,想起爸爸生前种种,许多事情我想透了。我想爸爸会高兴的。”
他固执地站着。
卓太太只摇头:“罢了。我自来从着你们父子二人,你都这样说,我还好怎么说?你们父子连心,到底是一个路子上的人。”长叹一声,“你去吧!”
卓阳找了块绸布将卷轴包好,又从书架深处拿出了红纸包好的一卷布包,用手掂了掂,塞进衣兜里出了门。
他先去了四马路的乐也逍遥楼。堂倌殷勤上来招呼,他塞给堂倌几个铜板,说找一位高个子的王先生,并把外貌特征大致形容了一遍。堂倌很伶俐,领着他上二楼的包厢,在一间包厢门前停下,门上挂着八宝门牌,镌刻“浮生”二字,八宝只得一宝,“浮生”之下全部是浮云。
卓阳谢了堂倌,敲敲门,不待里头人答应便推门而入。
房里烟气蒸腾,陈设简单,一条睡榻上躺着萧条的人,举着烟枪吞云吐雾。满脸都是灰气,原本灼灼的眼眸早没了最初的光彩,只聊赖地顺着烟枪的方向不知望向哪个方向。
卓阳叫了一声:“师兄。”
藤田智也放下烟枪,坐起身,灰暗的眼中恢复了些神采,还有疑惑:“卓阳?”瞬间整肃神情,伸手邀请,“请坐。”说完才发觉这小小包厢内除了睡榻别无他物,而睡榻又被自己霸占着。
卓阳只好站着。
藤田智也忽然极无奈地笑了:“如果你现在上来揍我,我必定不堪一击。”
卓阳也笑了:“我不打不堪一击的敌人。今天我来是请我的师兄看一件东西。”
藤田智也将烟枪放在榻上的短几上,半坐起身,他已经看到了卓阳胳膊下夹的卷轴。
“《朝日新闻》上说日本的天皇得到梦寐以求的《思故赋》,斋戒三天以示虔诚。就在那三天,重庆还在受着大轰炸,死伤无数。”卓阳将卷轴放在了榻上,“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幅《思故赋》,报纸上说这卷赋上煌煌千言,希望中国和日本携手交好,永结兄弟之邦,便是佛光普照的大治。日本的记者认为你们的圣战是符合大师对‘大治’的向往。”
藤田智也渴慕地望着他手里的卷轴,伸出手,微震,他想要将卷轴外面的布揭开,只是又退缩,不敢。
“师兄,你对大师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所以——”卓阳顿了一顿,“大师一定不会怪罪你草拟的内容。”他将布扯开,小心翼翼打开卷轴。
卷轴很长,卓阳卷得很慢。一片雪白,还是一片雪白,雪白上零落的鲜红或暗黑或深褐的印章,大大小小,各样的形状,记录不同的年代,和不同人的人生。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被定格在这片雪白上,就像历史画卷上的落款陈渍,将雪白的篇章渲染得浓墨重彩。
藤田智也低头定神,痴痴看着那片卷不完的雪白,和令他惊叹的款款章鉴。
直到最后,他瞪大了眼睛。
竟然只有一个字。
左边雄浑有力,是苍劲的山峰,风骨鲜明。右边一势伏低,力道势微,及至最后一笔,本应干净利落,简短收笔,然,写他的人可能已近油尽灯枯,手腕收力不及又无后劲,只得将这笔写得缥缈无力,绵延婉转,似一弯山间流下的汹涌溪流,悠悠荡荡挣扎着要汇流入海,竟然在中途干涸了。
它流不进海里,只是缭乱终了。
“你知道为什么千百年来,行内的人总相传这幅字的收藏章鉴珍贵于赋的本身了吧!”卓阳完全打开了卷轴,长长的铺满了睡榻。
藤田智也的手也终于触上了这幅字,不敢稍用力气,更怕亵渎先贤。
“但我可不这么认为。”卓阳看到藤田智也的手指继续颤抖,“这个字本身的含义珍贵于这上面所有的印章。”
“我相信时至今日,所有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不如鉴真大师更懂这个字的含义。‘思故’只不过是后人强安的名号罢了。”
原来大师临终只想到了一个字,纪念他的一生。
藤田智也念了出来。
“和。”
这就是《思故赋》的全部内容。
太意外、太震撼、也太——藤田智也模糊的眼前发了黑。鉴真大师如何在黑暗的世界里写出了这个字来总结他的一生,而他又如何在光明的世界里看到这个字而恍如进入黑暗。
“老师,您如何看大和民族这个‘和’字?”他记起来,他是曾经如此问过卓汉书的。
“当是——民主之大和,文化之大和,经济之大和,各国民众之大和。”卓汉书坦荡地侃侃而谈,“我之理解当如此。如能真这样?实乃东亚之幸——”但终无言沉吟,后无下文。
也许后来当卓汉书无意中得到了鉴真大师的这幅字,他才惊觉自己不确定的甚至是妄想的想法竟和这位先贤大师的理解如此脉脉相通。
士,真可为知己者死。卓汉书懂,那字后密密排着的历代大师们也懂。
卓阳和藤田智也隔着这千年长卷,都有慷慨千言,临到这字前,只能无辞以对。
微醺的使人暗醉的堕落的香散去,烟枪久不拔火,悄然熄灭。
卓阳受不住这沉闷,一把推开紧闭的窗,新鲜的阳光和空气一涌而入,阳光在两人的身上流转。
“也许鉴真大师和我父亲,都是一厢情愿的人。”卓阳转身将这卷轴卷起来,推到了藤田智也面前。
藤田智也吃了一惊。俯下身的卓阳身上有太阳关顾的痕迹,原来他对着阳光,便多了那一层七彩的霞染在眉头眼额。
“师兄,奉我父亲的遗志,把这幅字送给你。”
“你开玩笑?”
“这幅字只因日本那位天皇要了才价值连城,非得要用人命来换。你我皆知鉴真大师非书画名家,尤其晚年眼盲,弥留之际又笔力趋弱,若不是那些名家印鉴,恐那些收藏人士也不会趋之若鹜。它的有形价值是可判的,但对于某些人,它的无形价值更重要。”
藤田智也抚案一笑:“卓阳,你要我用什么来换?”
卓阳回他清傲的笑:“我要我家人平安。在于我,父亲早就说过我是败家子,我自愧,我家人的价值高于这幅字。在师兄,这幅字的意义不一样。”说完,他恳切地望定藤田智也。
“的确不一样。”藤田智也要拿起那卷轴,轻轻一碰,又似那卷轴重似千金,他缩回了手,背到身后,面向窗外,“思故,原来不仅是思故。都小觑了大师的原意。”
说完惊觉,自己的姿势竟有几分肖似卓汉书。
“卓阳,你太过慷慨,也太过精明。”
“因为我相信师兄可以做好这卷字帖的下一个主人,为鉴真大师守好他的遗志。”
藤田智也终于握住了卷轴:“真不愧是做过记者的人,你让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拒绝你的‘美意’。”
“我本来就不想让师兄拒绝。”
卓阳意欲俯身将半伏在睡榻上的藤田智也扶起来。似乎一切过去了,他表达对一个朋友的关切。
藤田智也自己站起来,他从不假手于人。
“你放心地走吧!”
他们都了解对方,只是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样对。卓阳想叹息,离去的时候,他关切地说:“师兄,鸦片不是好东西。”
“我知道。”
门阖上,他背着门,从窗口望出去。卓阳卓然地走在马路上,他迎着阳光。
藤田智也想,他也想如此走出去,面对阳光。
卓阳离开乐也逍遥楼,旋即去了杜家。
展风正等他,见他就问:“你让我等你,今朝到底要带我去哪处?”
卓阳笃定道:“找个能帮咱们的人。”
展风犹犹疑疑跟他走,转道去的却是四马路和大马路中间的大世界。
这处是上海人熟悉的标新立异的娱乐场,他还做戏班子少爷的时候,也和三五好友过来耍过,花上小洋三四角,在里头看过露天戏班子,照过哈哈镜,还耍了一回美国进口的老虎机,却把一身带着的四块大洋输了个精光,回家免不得被杜班主一顿狠骂。
只是这回他起不了耍乐的心思。迈进大世界后,见卓阳颇熟门熟路,好生诧异,便拦住卓阳,止步。
“兄弟,你到底打什么算盘?”
卓阳说:“找那能帮我们收拾掉周文英的人。”
展风灵机一触:“你又想请外援?”
“是。”
卓阳继续往前走,一路往深处过去,走过“游客止步”的立牌,有一个门面体面的办公室。他敲了门,门内有人道了声“请进”。推开门,先见到满壁庄重严谨的字画,当眼处供奉了一个财神的神瓮。
端坐在办公桌后的人见到卓阳,熟人似地笑了笑,道:“好小子,又有何贵干?”
卓阳笑着直言:“我每回找陈组长总是讨事情的,今天把人给带来了。”他向展风介绍,“这位是锄奸队的陈墨组长。”
展风闪烁不定,大吃一惊。
卓阳介绍展风:“这位就是向先生的旧部。”
陈墨点点头,笑道:“向抒磊确有他的一套,带出来的人这样重义,你们很好。”
展风胸中一股气上下奔涌,这背后的人物,他第一次得见。只是向抒磊的事仍让他不满和不平。
这回显然是卓阳事先安排好了的,他也懂了卓阳的用意,但此刻心中慷慨又愤慨,立时住口,不知怎么说。
卓阳朝他点下头,他沉了沉气,恭敬地朝陈墨做了一个揖,话也顺出来了:“请陈组长助我们为向先生报此大仇。”
陈墨望住卓阳摇头:“我就晓得你还来磨我。”
卓阳道:“这回要拜托陈组长了,我们自会亲自动手的,但――”
陈墨点点头:“枪支弹药一应俱全,我们的人会接应掩护善后。”
卓阳隆重地鞠躬,说:“谢陈组长助我报父仇。”
陈墨叹气,说:“周文英是向抒磊最后没有完成的任务,于情于理我们须了结这笔恶账。”
展风却又不安了,又问:“陈组长,你们真肯助我们为向先生报这仇?”
陈默蘧然变色,端凝的面一板:“我陈冰思向来言出必行,何曾又肯或不肯?你当向抒磊肯大义献身,我陈冰思就报不得这同胞血仇?”
他说得气势颇雄,一下震住展风。他退后两步,又抱拳:“仰仗陈组长了。”
陈默爽然大笑:“都是为国捐躯的命,没有谁仰仗谁。”
展风是有些心折的,他从向抒磊处也听过好些陈墨的事迹,他带领锄奸队干的那些活儿出奇的胆大包天,连日军的军舰都炸得。
卓阳使眼色让他出去,他接过翎子,借故先走。
室内只留卓阳和陈默两人。
“陈组长,他们原来不属锄奸队的编制。”
“我知道。”
“向抒磊的精神很是感染他们,故他们团结一心想要报仇。”
“不属我的编制我不会管。”
都是聪明人,还能网开一面。
卓阳从口袋里拿出那卷红包。
“陈组长,近来杜先生办的抗战募捐,算上我的一份。”
陈墨眉心微皱,看着那卷红包,说:“小孩子少给我打哑谜。”
卓阳指了指陈墨的手腕:“陈组长连金表都捐了,我就捐不得金条?”
陈墨抚了下空空的手腕:“你真可去做包打听了。”又问,“你真要代替莫华之去北边?”
“是。”
“我可以写一封推荐信荐你去去重庆。”
“哪处都一样,一样做抵抗外侮的事。”
陈默端详他,心中轻叹一声也就罢了,终说:“好人才总用不过来。向抒磊即是,你也是。”
“我是天生反骨。向先生也一样。都成不了事。”
陈默却叹道:“若向抒磊有你半分圆通心思,也不会成为纪律整顿的众矢之的,更不会就硬着头皮上去以身报国。”
卓阳做个惊骇的鬼脸:“我最怕委员长和你们主任这样的整顿手法。”
陈默指了指桌上的红包:“把这个东西拿回去。”
卓阳猴皮一笑:“不收。”又正色而言,“这是我一家大小的心意。我家虽只是大上海的沧海一粟,也是晓得大义的。”
陈默着手拿起红纸包,掂了掂,有些无奈,道:“你是让我不得不‘费心’照顾你那沧海一粟的家了!”
卓阳摇头,眼若朗星,正直而诚挚:“我这一走不下三五年恐怕也回不了家,局势动荡,危机四伏,很多事都会预料不到。我鲁钝,只能想出这法子保护我母亲和妻子。”
“卓阳啊卓阳,你真是上海男小囡中的人精。”
“这是我真心谢陈组长的。众人服陈组长,服在哪里大家心里都明白。”卓阳又鞠了一躬。
陈墨最后再叹:“但愿我们不会在战场上成为敌人。”
“陈组长的勇气胆略永远是卓阳学习的目标。”卓阳认真地说。
卓阳和陈默继而就周文英的事情上又聊多几句,陈默在暗杀行动上经验丰富,将种种环节一思索,便琢磨出两全的办法。卓阳知道陈默并不会去实际操作这些案子,便探得配合他们行动的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就此告别。
展风还等在大世界门口,他一见卓阳出来就忙问:“他会真心帮咱们?”
卓阳道:“他在青帮里在政府那方面混到如今的位子,又杀了那么多汉奸日寇,自有他的一套和他的气度。我们要万无一失,还不得不求他。”顿一下,又道:“为向先生报仇也是他的责任。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展风点点头,争道:“我们来干,你别来,你要有个什么事,我家归云怎么办。”
“我会和归云说。”
展风沉吟思索:“是啊,归云怎么会不答应你,她总那样善解人意。”
卓阳望望西边的天空。残阳如血,浮云似萍。
“我该回家吃晚饭了。”
到了家,归云早已摆放好餐桌,照例晚宴丰盛。
卓阳从她的背后抱住她,说:“行动的时间定好了,也有军统那边的人协助,问题是不大的。”
归云的大眼睛眨都不眨,只看牢他。
“办完事的第二天我就要走了。”
月亮升起来,又被乌云遮住,好像夏季久违的雨季又要来了。晚风飒飒,空气是湿的,心情也是湿的。
归云紧紧看着卓阳,想把他的魂儿直念到自己灵魂深处,再也不放他走。
终须起身,她回房,将她为他织的一件毛衣拿了出来,是蓝色的。在他身上比了比。
“你真懒,早说要赔我一件,现在才有成货。”他刮她的鼻子。
她的大眼睛如同雨中的上海,总浸泡在水里,盈盈的。他从她的眼里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把我一辈子都赔给你了,还不够?”又叹,“还有一只袖子,我怎么来得及?”
他哈哈笑:“一只袖子我照穿不误。”又想起来似道,“我也有东西还欠你。”
往口袋里一掏,再摊手,是两张照片。一张是她给孤军营唱戏的戏照,一张是他们的结婚照,都印成方寸小照,能随身携带的。
她拿过戏照:“这张你真是欠了我很久。”嘟嘴,“人到手了,道具忘记还了。”
他拍自己脑门:“现在还也不迟。这张结婚照我随身带好了,走到那里都带着,就像你一直在我身边监督我。”
一人一张。
归云伸出手指头,要和他勾手。
“来发誓,要是三年五载回不来,就要生生世世做我的小跟班,整日整日陪着我。”
卓阳讨价还价:“要是晚一天呢?”
“晚一天也不行。”
他的小指纠缠上他的小指,她用力扣住,狠狠一用劲地勾扯。小指连心,心中留痛。
卓阳愣愣看着二人纠缠又分开的小指好一阵,才又道:“藤田智也那儿我是打过招呼了,他是可信的。帮会那里我也去求了个人情,陈墨好义气好声名,我们这些小民的小事援手应不在话下。”他将陈墨等事迹简要叙述一遍,又将其中关节交代清楚。
归云听得甚是认真,听罢她说:“如若迫不得己,我也不会去擅自求他们。藤田先生那里本就复杂,帮会那边更是不用提了。只希望一切能太平。”
一家人用完晚饭,卓阳陪着母亲叙了一阵话,又回到自己房里。归云正飞针走线织那件毛衣。他上前将针线拿开,抚摸着那半成的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寸草心,三春晖,惟有回时再报。
他的心念太乱,胸中滚滚奔流的是豪情和柔情的交缠不清。
时间停驻,有多好。
有人敲门,因为时间正流逝。
是卓太太,她手里捧着五六件新衣服进来。
一件一件唠叨:
“这是中山装,我在鸿祥选了料子定做,比你以前的都要挺括;这两件是衬衫,你爱干净,但到了前边哪里能顾及到这些,惟多做些勤换换;这两件是毛衣,都是我自己织的,织得很密,北方天冷,能挡风;这件是托了人从白俄那里买来的皮衣,我知道前边都要穿统一的军装,军装外能披披这个。”
卓阳笑道:“妈妈,我会被批判成小资产阶级。”
卓太太嗔道:“胡说,我们家一清二白,不比那些人更显赫。”
左是衣,右也是衣,真正依依不舍。
一家三口聚在那一刻,天伦实在太短了。
在卓太太走开之后,归云问卓阳:“你们准备怎么做?”
卓阳毫不隐瞒:“也许挑‘宝蟾戏院’下手,周文英把方进山的爱好继承了十足十,不但继续做汉奸,还爱看越剧。只有在戏园子里才有可乘之机。”
归云心急:“归凤怎办?”
卓阳怔了。他竟把归凤这茬没有计算在内。
其实,展风是想到了。
从大世界回家的路上,卓阳已将和陈墨商量的计策和展风一一说明。陈默手里的情报是:最近周文英流连舞厅和戏院,但身边会有打手和保镖跟着。
陈墨问过卓阳:“你们熟哪边?”
卓阳道:“戏院,展风家的戏班子在那里驻场子。”
展风也这样想。正如陈默的观点,人多,光线黯,环境杂乱。以及,他很熟悉这里。他同和卓阳确定下来。
回到家中,他想到了归凤,决定趁着夜黑去寻归凤。
展风选在戏院后门的那棵梧桐树下,遣了弄堂口的玩耍的小孩子进后台送纸条。归凤立刻就出来了。
她是惊鄂的,慌乱的,又隐隐有着气恼。她以为展风已经走了,不想他又折返回来。这情这景,已是回来多日的形态。而她必定是最后一个知道。
归凤哭了,带着委屈。
展风箭步上前,拥抱住她。唯这时,她才能感受到自己是拥有了他。
“我会干掉周文英再走。”展风说实话的时候有些忐忑地看着归凤。
归凤先是眼里有惊惧,只有那么小会,竟笑了。
“你小心就好,做了这事还上前线?”
展风摸不着头脑,他是思考再三才决定向归凤坦白,按照归凤自小的性子,必是会有惊怕。何曾想到归凤如此安危不惊,只着急问他的安全。
“请了行家帮忙,按照往常的经验行事,我不会再出岔子。”他小心地说,瞅着归凤平和的面色,“办完事就会再去南边。”
归凤低了头又抬了头:“你只消记得我这么个人儿在这边就好了。”
“归凤——”
她去捂他的嘴。
“展风,你如果狠心一些,我也就死了这条心。可你不是个狠心的人,我都这样了,你都肯给我这么个位置待着,就是我的福气。我早说过了。其他的,我一概不会管了,也不会怕了。”
她的天她的地,从来只得他一个。说出这话,归凤也才方知,只因展风,她是可以什么都不惧的。
展风也才知道,他对她的实话竟可以让她如此满足。
是他从来没有了解过她。往后的人生,他就是她的天,再顾不了旁的人,念不起旁的人了。
这回的拥抱,真心实意,诚挚得两人热泪盈眶。
末了,展风细细将计划叙述给归凤听,归凤倾耳相听,无比认真。她急切地说:“我能帮你做什么?像以前归云和谢小姐那样子的。”
“了结了周文英,你就可以回家了。”展风道,“你帮我照顾娘。”
他握上了她的手,她的手腕上戴着他送的腕带。也是雁飞送他的。他握上腕带的那刻,没有想到雁飞。细细摩着那已经粗糙的白色细带子,上面有他父亲的死忌。
展风想,从那时起,国仇和家恨,推着他一路走。
如同整个中国,走在艰难的黑暗的岁月里,听不到吉音。
他想要打破黑暗,拥抱朝阳。
戏院外凄清将离的人儿,戏院内,还是孤岛上海的欣欣向荣的繁华。
人们希冀快乐、消磨时光,更愿意麻痹神经,像迷恋鸦片一样迷恋这样的娱乐,也成就了投机的新贵。
袁经理经营戏院颇志得意满,更会左右逢源。
逢贵客看戏,他亲自引路,后头更有贵客的随从十几,阔步大摆直往前排走。一般戏客都得让路。
“山田先生,周先生,里面请。”他分了主次,再打广告,“明宵百乐门有邓婵娟全新亮相,嗓子可一比周璇。”
但他的客人心事重重。一众不语,浩荡至第一排的雅座。有软座,有圆桌,桌上摆齐五香瓜子、盐津枣、甘草梅子、花生仁,甚是齐全。只是缺了茶水。
袁经理善辨声色,贵客不耐烦,他也不多话,吆喝堂倌过来上茶。
佝偻着背脊低着头的“老”堂倌拎着铜铞小跑来,袁经理看着面生,随口一问:“新来的?”
“托经理福,赏口饭吃。”
托他荫籁的小角色,他不再关心,另去伺候他关心的大客人。
堂倌开了茶叶罐子,在玻璃杯里洒了茶叶,再洒水。
边听到两位贵客谈话。
“谁知道长谷川竟然不愿去华北升少将,宁愿在上海当大佐。”
“谁肯离开花花大世界?”
“我们先前还去打藤田智也的关节,您也知道这位大佐和这位少佐一向不和。”
“再倒回去使手段,长谷川既然不满藤田,咱们当然继续给他办事。”
“他会否记仇?”
“他更爱财色,不然舍不得大上海做啥?”
两人知己一般地笑了笑。
堂倌倒水的手势不算熟练,歪歪斜斜洒了水,被山田劈头就赏了一巴掌,堂倌战战兢兢忙不迭用肩头的抹布擦了干净,又被二人身边五大三粗的随从推了个趔趄。势弱的人吃亏,勉强站稳还要向爷们低头哈腰三番再离去。
做大爷的甩了白底描字洒金折扇,笃悠悠看戏。在戏里,他们也能忘却他们的烦恼。
圆桌上的茶水已沏好,热腾腾。灯暗下,戏开场。眼前只有模糊白雾。
开锣的戏是单演的折子戏——《十八相送》。大红幕布拉开,是光鲜亮丽的角儿们上场。
他们捧得的才是角儿,不捧的也难成角儿。
两人都捧过角儿,也是做过大佬的人物。这样的乱世,才有他们的出人头地。所以他们是异国的知己,偶然相逢,彼此投契,合作无间。
山田盯牢归凤的粉面玉腮。
“当年我捧筱凤鸣的时候,这丫头还是一个龙套,谁能想如今成了大红的头肩。”
“老兄喜欢的话,就多多给些银盾。自我们那方先生故去,这位姨太太声势可是大不如前了。”
“如此唱腔如此扮相,可惜可惜。”
“等下散场,我可牵线。”
山田大乐,拿起茶杯猛喝一口。
台上十八相送,生离悲戚。
山田皱皱眉头,扶桌,倒伏于上,手里折扇重落地上,被丝弦的音律盖住。
周文英乍觉,他无惊呼,亦有同类经验。只盯着那茶,他差些就如这山田一般样。
弦乐不断,悲戚欲发震耳欲聋,掩盖一切。
他乱了步伐,由随从护在中心,急速撤退。及至他行到戏院的门前,灯一下暗了,弦乐骤停,漆黑一片。
观众慌乱不解,先窃窃私语,有人喊“停电了”,继而就是骚动,观众争嚷要退票,纷纷往门口挤。周文英被人群挤在最前方,他感觉面上一热,扑鼻的就是血腥气。原来是挡在他身前的随从中了暗招,心下愈加惊慌失措,想要快快脱身。怎耐人挤人,他无法逃出生天。
有只大手从人群里伸过来,将他拉脱出去。他心下一喜,以为是机灵的随从助他脱身,便跟着那人从大门挤了出去,一路从戏院后门跑出。
他不及细看,就被当作一把垃圾一样丢在路边。眼冒金星好容易定睛。
大吃一惊,大惊失色。他跟错了人。眼前的正是那沏茶的堂倌,只是既不佝偻也不势弱,而且眼熟。
堂倌抹洒了脸,他看清楚。
“杜展风,你要多少钱?”
“无钱无势你还能干什么!”展风冷笑。
周文英服软:“你们好好去云南,还回来作甚?日本人要抓你们呢!”
“回来料理汉奸。”
周文英气弱,见桶长的弄堂里四下无人,他凭着侥幸拔腿跑。可路口被人堵着,颀长的身影也熟悉。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父亲是日本人逼死,那主编也是方进山派了人炸死。”
卓阳切齿:“斯文人怎耐做走狗!”
他逃不掉了。
周文英只惊觉死亡恐惧。他做方进山的军师,用他自认为的计谋为愚钝的方进山办事,方进山死了,继承他的一切也是他所因得,他要发达。
但是没想到如今的因果。
他只叫嚷:“都是方进山和日本人指使,怪不得我。”可是便溺了,颤抖了,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也只能就此罢了。
枪响了,最终他的结局亦是同方进山一样。只是他瞠圆了双目,临死还有的不甘心是他所享受的时间太短。争了一世,只有那么一瞬。
“这个混蛋,至死不悔改。”展风怒道。
卓阳收了枪,长长吁叹,四顾茫然。
好像一切结束,好像一切又开始。
“展风!”小心的,细弱的呼唤声。
归凤柔弱的身影竟循着他们的路迹跟了来。
“我们走。”展风拉起归凤,同卓阳一起跑出了这条黑暗的弄堂。
出去了,是正式离别的时刻。
善后的车来得及时,停在路口,有人一把将他们拽上了车,简短吩咐:“尸体自有我们来处理,你们且快走。”
“有劳。”卓阳道。
自有人会做得痕迹不落。明日爱国报章会报导“日寇汉奸恶贯满盈,横死街头报应不爽”、日方报馆也会打出头条“我方商贾惨遭不测,支那恶徒戏院行凶”。这一年来,这样的报导实在太多,多少血流成河在这孤岛之上?
卓阳只心事重重望着车窗外的黑。
那边厢展风在交代一个丈夫该交代妻子的事。
“我娘那里必定会闹一番,你将就着点。往后和归云照应着过,互相扶持。如果——如果——等不到我,好好——再找个男人——”
他没说完,归凤泣不成声,不允许他说完。
卓阳想,他要不要这样交代归云?
不,归云是他的,生生世世都只是他的。归云不愿意,他也不愿意。他知道。他只能攥紧了拳。
车子先把他送回家,他和展风交相握牢手。各自道:“保重。”
从此一南一北,各自报国。
归云等在玉兰树下,卓太太等在卓汉书的大字下。
都在等他回来。
三人相对,无言亦无语。
他的行李老早打好包,整齐放在客堂间的中央,等待他拿走。行李很重,满载她们的爱。
卓阳掂了掂,笑嘻嘻道:“够我穿三四年,等回来再买新的。”
归云和卓太太各自别开脸。
夜里只点了煤油灯,暗绰绰,他看不清她们的脸上有没有泪。一家人只是静静坐着,等待黎明。
是有千言万语,但又怕说出口后更有千言万语。届时难禁,只噤口,再不说。
黑夜应该很长,但是卓家的黑夜却是那样短。天边第一丝曙光照进来。卓太太先起身,她的面容慈祥柔和,如沐清晨的霞光。
她说:“妈妈累了,先去睡觉。等醒来的时候,就能看到我的卓阳好好在家里练毛笔字。”
她始终带笑,由卓阳服侍她梳洗。归云倒来了热水,卓阳蹲下,为母亲洗脚。
“女人要老先老脚,我妈的脚还像少女一般样,可见保养有多好。”卓阳用温软的布小心擦拭,一遍又一遍。谁都想永远不要停下来。
还是卓太太道:“好了好了,别误了时辰。”
他与母亲拥抱,任母亲揉乱了他的发,好像幼时那样。再被母亲轻轻一推。
“走吧。向你爸爸道个别。”
门阖上,不知母亲的泪是否决堤,他都不能回头。
燃香,祷告。
抬头是卓汉书的遗像,炯炯的目,庄严又慈蔼。遗像下面是遗作,是父亲最后留给他的话。
卓阳决然转身,他想拿起他的行李,但是归云比他快。
她倔强地使劲地拽住。
“我来送你。”
他便拥着她走出家门。
霞光下的玉兰树绽放清新的芬芳,扫尽秋的萧瑟。可是秋风起,点点离人泪,欲盈眶。
归云想,我不能哭。她死死抓着卓阳的行李,死死咬着唇。
不松口,不说话,恐怕稍一松懈,心底某处就会崩塌。
终至熙攘的火车站。是在废墟上重建的南站,简陋而遗留硝烟的气味。废墟下的尸骨仍未寒,但新楼已经必须继续坚硬如铁地矗立在这里送迎南来北往的客。
还送去即将进入硝烟的战士。
归云已经觉得卓阳如战士,她将送他去战场。
火车却鸣笛,如阵前号角,催他走。
卓阳迟疑了下,归云已一把推开他。
“你记着,过期不回的话,生生世世都要做伺候我的小跟班。”
卓阳对她行了个军礼,拎起他沉重的行李,一个跳跃跨上了车。
“不准追车,也不准哭。等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