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落叶,拍打在窗棱上。一季一季的,自卓阳走后,过的特别快。卓阳的信,渐渐少了,但夜雨异常地多了。这两年风雨来的频促,总没头没脑就劈打下来,让人猝不及防。
归云的心,总是湿的。
裴向阳常常半睡半醒从房间里跑出来,打一个喷嚏,叫:“妈妈,奶奶,冷了加衣服。”给了归云同卓太太无限的安慰。
她们都需要安慰,也需要小心地勉励生活。
这夜又下了雨,归云提早打烊,留了老范在店里录账,她先回家照看老人和孩子。没想到老范不久后顶着黑夜冷月跑了来,口气颇急,说:“陆明来店里说归凤不见了。”
风一卷,又是冷雨迎面。归云着了大急,同卓太太一起跟着老范赶到杜家。
庆姑正急得团团转,见了归云就洒泪:“这可怎么办?归凤这丫头一声不吭又不见了。”
卓太太同归云一起扶庆姑坐下,归云问:“归凤怎么了?”
庆姑只管急得哭,断断续续说:“今朝下午来了两个男人,说请归凤去虹口唱唱戏,归凤不肯,我也给唬住,那两人说如果不肯就请去七十六号坐坐。塞了好多钞票给他们才打发了。下午咱们都困午觉,醒来就不见了归凤,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陆明都出去找过一回了,戏院那里不见人,张府老太太的庵堂也没有人影。陆明这不还在外面找。”
卓太太劝慰:“人定会没事,说不定只是出去走走,过会就回来。”她看归云。
庆姑一个劲哭:“我们家已是千小心万小心,怎么还遭来这份罪?归凤不知道还会怎地——”
归云先道:“我觉着这边绝对不安生了。娘,您还是整理整理,娘几个就住我们那里去。”
卓太太点头:“大家一处好互相照应。”
庆姑望望恳切的卓太太,又瞅瞅摇篮里睡得正憨熟的江江。
归云再道:“家里还可住些人,我和妈妈住一屋,江江和向阳都小,好办。就是要委屈陆明在客堂间打地铺了。”
庆姑点了点头。
卓太太也道:“大家都是一家人,聚一处指不定是谁来照料谁。”
归云听卓太太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便做了主张,拜托老范帮忙打包行李,自己则撑了伞出去找归凤。
卓太太千万叮嘱:“路上小心。”又小了声音对归云道出忧心,“最近是听说七十六号找女明星的茬敲竹杠,就怕归凤真被带去了——”
“如果这样再想办法,但我觉得归凤应该不会有事。”归云说一句,再强调一句,“一定不会有事。”
她端着伞,走入急雨中。
暗天黑地,动荡飘摇,一切都不确定。她闭眼,想迢迢去路。
再笃定地迈出家门。
很多年前,归凤得知自己被卸了头肩,不能唱戏,她就去天蟾戏院看别人唱戏。展风骂她是戏疯子,她岿然不语。
归云懂她。
她柔软似柳枝,似乎风吹能散,但只要能唱戏,她便能不断抽新芽,绽光辉。
这是归云心中的归凤。
归云往大马路的几间戏院赶,间间都闭幕。她也去了天蟾戏院,最近梅兰芳回北京,因日本人逼迫,闭门谢客,蓄上胡须,声言不再唱戏。梨园失去一把好声,戏客也唏嘘。天蟾戏院连带受了影响,戏剧界有望人士学了样,都歇业在家,电影界的几位名角也如是。
或算无声的抗议,每个人用每个人不同的方式。所以汉奸走狗用了逼迫的下作手段。归凤不幸被波及。
雨愈加大,打的天地糊成一片黑沉。归云走得吃力,腿脚都湿透,千斤般重。她找得心焦了。
天蟾戏院门外的大海报被打湿,其实是塑料皮的,在风吹雨打下不会烂。上面分明是京剧的《穆桂英挂帅》,抖擞的男旦,在雨幕下有飒爽的光辉。谁说京剧男旦只有媚气,少有英气?
但归云顾不得仔细看那许多,往天蟾戏院周围边角找。
远处,有个人影成点,和重重雨幕混成一团。
归云看不清,只走近,又看。
本是弱柳扶风的身形,在风雨中静定而立。
是归凤,归云大惊,跑过去,用伞遮住她。才发现她全身已冰凉,眼神切切,回头过来看到归云,婉然一笑。
归云焦急怒吼:“你疯了还是傻了,这样天在这里淋雨!”
归凤呆呆的,有了亲人在身边,晓得哆嗦了,虚软地靠在归云身上。
“我舍不得——不——不唱戏,但——我不能给他们再唱戏,展风——在前边会没脸。”
“不唱就不唱了,干什么要这样糟践自己!”归云紧紧抱牢归凤。
“我只是想看看戏,谁知没有戏,反倒下了雨。”归凤也抱着归云,“以前班主说,我们遇上了唱戏的好时候——可为什么这样难?”
归凤的声音气若游丝,归云暗想不好,她本就有些痴性,这回又不知淋了多久的雨,看情形必是受了风寒。
归云费劲地托住归凤走,边查看有无黄包车或者出租汽车。
“我晓得你,你存心趁大风大雨跑来淋这雨,病了也就有理由不唱了,也就有法子不唱了,是不是?你这样逼着你自己干什么?”
归凤伏在归云肩头“呜呜”地哭,继而要嚎啕大哭,声音却干涩,发将不出来。
她拥有得很少,保护她的所有的方法却蠢笨。
归云低声哄她:“现在时机不好,我们不唱了,等日本人走了,我们再唱,不好吗?非要逼得自己这样紧,弄得自己这样惨。”
归凤叫:“你晓得我,你又不晓得我。除了唱戏,我还能干什么?我还怎么活?可我又不能丢展风的人。”
归云把持好伞,挽好归凤,在漫天黑地的雨夜里艰难前进。没有出租汽车,也没有黄包车,她费尽了自己的力气抓着归凤走。要把她带出雨幕。
“归凤,再难的日子你也熬过去,这一阵,摒牢这口气,我们一起走出去。”
一起走出去。
归凤激灵了一下。
归云又说:“展风他们回来,我们把一个完整的家交还给他们。”
归凤的脚步实了,握着归云膀子的手也紧了。
“唱戏不是目前最重要的,我们要——一起,好好活下去。”
归凤和归云手挽手一起走,满面风雨不再顾虑。
回到卓家,归凤已然撑不住,昏睡过去。卓太太和庆姑手忙脚乱请了大夫来看,确诊染上风寒,大烧三天。
归云在第二天就去宝蟾戏院代归凤辞工。
袁经理正巧在,听了原委,满面不满,并不允准,只冲归云叫:“这位角儿可真难捧,当年抹挲了脸贴了姓方的,这回倒是软弱起来。真不知是真刁钻还是假弱不禁风?”一手拿出归凤的合同,“白纸黑字写得清爽,哪能随便毁约?”
归云有怒,沉声道:“袁经理,您也知道归凤性子弱,经不住吓,这回没出人命已是万幸,如果归凤有个三长两短,那些戏迷和记者会怎么看?”
“你算是威胁我怎地?”袁经理斜眼看她。
归云一句句把话说的清楚:“我们小门小户不过想要太平过日子,什么富贵名声的,我们也够不上。但如果迫得我们吃不下饭,豁出去不过贱命一条。反正早就算家破人亡,下去一起图个团聚也没什么不好!”
说完,冷冷一笑,对袁经理再道:“袁经理这样为难归凤又何必,您又不是只有戏院一项产业。”
末了,她也不拿合同,径自回头走了。
过得两日,雁飞将归凤的合同送来卓家,还携了些礼物探归凤。归凤仍气息奄奄地昏睡,看得雁飞叹息不止。
“真是傻,如果他们真要迫她,岂是淋个雨弄个病能逃脱的?”
“难道不是?”归云惊问。
雁飞摇头:“我打探清楚了,这回还真不关袁经理什么事。原是一拨在戏园子混的地痞流氓,听说有人冒充七十六号的特务往女明星周璇家敲诈得了手的这宗好事来如法炮制。”
“可恨这起趁火打劫的东西!”归云怒道。
“袁经理现在的心思都在给日本人拉皮条卖好上,哪里有空管这等闲事?归凤这些不合作的刺儿头只消不被日本人点名去文艺合演,一般他也不多理会。你上回噎得他不轻,他倒是想过要找你的茬。”
“你给摆平了?”
雁飞但笑不语,半晌只说:“也亏了你家卓记者搞得那些和租界头头们合影的照片,我不过唬他一唬。他一向是保身价的人。”
“我只气不过他那号人,狗仗人势,专欺负中国人。”归云口齿之间,仍无法释怀。
雁飞却板一板脸:“往后少在这些得势的人前逞强。”
“我明白,会有分寸的。”
归云忽有一事想起来,她拉近雁飞说:“近两个月我给‘桥厦’送餐,收回来的碗碟里有古怪。”
雁飞问:“怎么说?”
归云用手比了比:“我送的餐有吐司面包,好几次了,收回来的碗里有剩下没吃的面包,总成一个缺条边的三角形。”
雁飞思索半天,并不能得些要领。
过得几天,归云收回来的碗碟中仍有这样形状的面包残留。她始终弄不明白,只想,可能是蒙娜体会到了她们的苦心,用这个法子来给她们讯息。她也便更卖力去做这些事,还将“粤雅楼”的管事和“桥厦”的门房军总等关系打点好,有时会送些格外好的菜式。
卓太太和老范一起找了离饭庄不甚远但又算偏僻的肇家浜附近找到一间在“八一三”期间就停产的荒废厂房,通了些路子经了些周折,借来一小块空地,清理干净准备做加工用的厂房。
归云见卓太太年纪一把还四处奔波,心里很痛,自责:“妈,要你劳烦这些琐碎,我着实不该。”
卓太太笑着,挥手:“总不能所有担子都给你。”又想起归云小产的伤痛,“先前都是我放手什么都让你做,才让你身子——往后咱们娘俩分担着来。我总要把媳妇照顾好,等卓阳回来好交还给他,那时再享清福也不迟。”
归云也笑了。这是她们共同的甜蜜的渴盼。
卓太太见她手未闲,正收拾从“桥厦”带回来的部分餐具。其中一只碗里,正放着面包的残屑。
她问:“还是有这样一个东西?”
归云道:“好几个月了,总不变的,我想应该是蒙娜在想办法让我们安心。”
卓太太凝眉看,细思量。转身去了书房,拿出一本厚大的洋文字典来。她翻至最后,看半天,把字典拿到归云面前。
“你瞧这个洋文词儿。”
归云不懂洋文,只看着卓太太手指头指的那个字,她叫:“好像。”
卓太太解释:“这个词儿念‘victory’,中文的意思是‘胜利’。洋字母不比我们中国字,是好多个字母拼起来的,所以有时候用一个字母代替整个词儿的意思。”
归云如醍醐灌顶,叫:“啊!那意思是?蒙娜她不单是懂了我们在暗处做的事——”
卓太太微笑:“她和我们一样相信,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
庆姑在灶庇间为归云的饭庄擀点心皮子,这回正做完手中的活儿,走进客堂间,听到卓太太说这话,就笑道:“可不就是!天天烧香给菩萨和展风他爹,让这起天杀的鬼东西快快走。咱们也就能一家团聚,过好日子了。”
她们一同望窗外,一起祝祷。
这时已值初春的傍晚,落日带着残存的寒意,周边的云,血光未散。人们都躲在自家的屋檐下,盼望这夕阳快快落下,这血光快快散去。
最后是皎洁的一轮明月,一家人可以坐在天井里,享片刻清风,聊半世坎坷。然后,她们相伴,共同渡过寒冷凄清的夜。
归云在微露晨曦的时候收到邮递员送来的报纸和信件。
她终于等到了卓阳的信,看了看邮戳,信在途中走了快半年,信封旧得不成样子,好在还是完整的。
归云急急拆开,卓阳写了三四页纸。写信的时候是年初,家家都等着过年的时候,他战斗的地方,有一个村庄遭到了日军的屠杀。在屠杀过后,他带着新闻任务穿过烽火线去屠杀现场。
卓阳在信里说:
“我在一片废墟之下,忍不住我的泪水。用相机和钢笔记录这一切,在这里留下的每一张照片都会成为历史的证据。在不久的将来,将刽子手送上正义的审判台。为了这一天,我们要努力,不单是为无辜受难的同胞,还有我们民族被摧残得支离破碎的尊严。”
他触目所见的是遍地狼藉,支离破碎的人体,冰冷地遍布大地。
卓阳最后一句话说:
“总有一天,中华民族不再会是如今的样子,我们会骄傲地站起来。”
归云把他的心贴在心口,带着宽慰,还有希望。她想,她该有同他一样的勇气去度过一年又一年。
而今,也是要临近了一个新的年关。缠绵的阴雨终于停了,可是更阴冷,从骨子里透了出来。
大灶里火舌“嘶嘶”冒出的声音,驱不走漫天的寒意。
归云和归凤都缩着肩膀,但是,终于是聚在一起,再次为了团圆的年夜饭做准备了。
卓家的气氛,暖了些,庆姑与卓太太相伴在一起,为石库门扫除。都是要过节的,例必需要喜气洋洋。
雁飞也在大年夜的清早携了礼物来拜年,裴向阳久不见她,欢快地凑上去问长问短。她却并不是来安心做客,抱过了江江,对卓太太和庆姑道:“我想带孩子出去溜溜,再买些新年的衣服。”
“晚上来吃年夜饭?”问话的是归凤,所以大家都惊讶。归凤一问之后倒腼腆了。
归云拉拉归凤的手,很高兴。雁飞细眉弯弯,笑意盈盈。
雁飞也笑,说:“好呀好呀!我就趁这当给孩子到南京路买点小衣服什么的。”
裴向阳一见雁飞要带江江出去,大感没趣,奔过来要凑热闹一块去。归云明白雁飞想要和女儿多多独处,忙把裴向阳抱住,说:“来,跟干妈妈学做蛋饺去!”
小孩到底新奇新鲜事物,一下注意力全部被吸引过去,也就不去闹雁飞了。
雁飞又多给江江加了一层棉褛,方才出得门。
马路上风大刺骨,她招了出租汽车直驶南京路。江江能在大人的大腿上勉强站立,又从未坐过这样新鲜的玩意,一上车就兴奋地趴在雁飞腿上,使劲要站起来看窗外。
雁飞失笑:“你这宝宝,真好动!”干脆将江江抱好一起看住窗外。
江江小小的眼睛从未见过这么飞快消逝的世界,瞪得大大的,眼珠墨如点漆,很是灵巧又极端专注。
雁飞看她瞧得有趣,便向着窗外同她一起看风景。只是车驶近大世界的时候,因大世界节日游客如炽,前方汽车拥堵,稍停顿了那么一下。就那么一下,雁飞一眼瞥见一人。
她想一想,又想一想,说:“师傅停车。”便在路边下了车,抱着孩子吃力地关门。
那人也看到了她,站在她身后,等她转身。
雁飞转身,巧笑倩兮:“王亚飞,是不是准备去吃火锅?”
藤田智也先望望天,这时候快正午,可仍感觉冷。
上海的冬日阴湿,猛烈的的正午红日都驱不开这冷。这天上的红日正如太阳旗正中一红日,此时已插遍神州大地,学习阳光遍洒,无一漏失。红日中却透着血气,蔓延阴湿,也蔓延到他心上每一寸。
他进了工部局教育处,从修改小学课本开始工作,选择日文课题,编撰日语授课大纲。原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统统联合一气,坚决****抵制。劝解加威胁,均不为采纳,所以日本探长带着中英印三国巡捕去了小学,小学唤“名醒”,在沦陷区和公共租界之间。没有保护伞,便沦为开刀的对象。
其实处理起来顶简单,机枪两铤,押着中国巡捕上前,那边厢是老少男女教师几十人,手把手站好,向着太阳。他们执拗,知道逃不掉,就不逃。
中国人上膛开枪,地动山摇,对面倒下的是中国人。
长谷川带他看现场,意态悠闲:“对付不同的中国人要用不同的办法!这下还有哪间学校敢忤逆帝国的意旨?”
那一具具冰冷的尸,在阳光下直板板,宁死了也是不屈的。
藤田智也心胸之中翻江倒海。
欲洁何曾洁?他看到执行日本人命令的中国巡捕在颤抖,虽然功德圆满结束任务,但是止不住颤抖。
他突然想念长崎,在长崎,他也是独自一人,静谧可安守一个世界。
如今心乱了,神也随着机枪急促而强迫的声音碎了。他想要挣扎醒过来,但雁飞说,她不想醒来。
最后,他也分不清似梦还是醒,极目都见不到尽头。
但,藤田智也看到了雁飞怀里的孩子,孩子有双漆黑的目,骨碌碌就盯着他瞧。
雁飞介绍:“这个宝宝姓卓,叫晓江,刚从卓家抱出来玩儿的。”
江江配合地甩了甩小手,“咯咯”笑两下,阳光洒在孩子的身上,真是从天而降的安琪尔。
藤田智也神情冷寂,他想,这个孩子倒像卓阳一样乐观活泼。他回答雁飞:“那家火锅店拆了。”
“哦。”雁飞怀里的江江闹了起来,踢蹬两条小短腿,手指拼命指着大世界的方向,口中“咿咿呀呀”地叫。
藤田智也同雁飞一道看过去,见是大世界门前围拢了一簇人,人头济济的颇热闹。
“这孩子像卓阳一样爱多管闲事。”藤田智也道。
江江着急要看,又开始蹬腿,被雁飞抱住了腿:“别闹别闹,就带你去看。”
孩子本也渐渐长大,份量沉了,雁飞弱不禁风,抱她格外显吃力,藤田智也见了就一把抱过江江:“我陪你们去。”
雁飞问:“不耽误你的正经事?”
藤田智也聊赖地撇着唇角:“我从来就没什么正经事。”
男人力气大,抱了孩子大步流星就往大世界方向去。江江出生以后鲜少被男人抱在怀里,这时遇到这么有力的怀抱竟是也不怕陌生,小手搭在藤田智也的肩上,“咯咯”笑了起来。
雁飞站在他们身后默默出了会神,便朝他们小步奔了过去。
大世界在大年夜的白天热烈营业,为弥补宵禁带来的损亏。因过年气氛浓,门前原是请了唱京剧的草台班子临时搭了戏台子,铺好大红亮缎,大光天里舞狮和演猢狲戏来添增热闹喜气,也好吸引客人光临。
露天光场,人声鼎沸,其实也听不清舞台上的演员们唱些什么。只剩周围暖融融的人气,倒是驱散周身的寒意。身边都是同样的人,在同一片天下用同样的心情呼吸同样的空气。息息相关,所以聚在一起会温暖。
藤田智也的心也回暖。
江江是实实在在的初生刘姥姥,瞪圆了眼睛,咧开嘴巴直笑。
雁飞叹气摇头:“归云怎么把这孩子的性子带的这样大大咧咧?和她一样喜欢看西洋镜。”
藤田智也瞧江江伸长了脖子看得累,干脆把孩子搁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她看得更舒服些。
这样视野,江江瞧见了大世界里更新奇的玩意儿,小手臂又开始扬了起来。
这回是哈哈镜。
大世界原本有名的就是哈哈镜,乐世界跟风也做了。原不过是镜子,因凹凸不平,给人生带来异乎寻常的新奇快感。
藤田智也抱了江江过来照,江江猝不防看到凹凸镜里自己被扭曲的鬼样子,一下接受不了,小嘴一扁,立刻哇哇大哭。藤田智也不知所措,将她抱入怀中:“她饿了?还是怕吵?”
雁飞拧拧江江的小鼻子:“死丫头,作天作地,还以为她天生胆子大,结果看个哈哈镜都能哭成这样。”
藤田智也只抱着江江,看到她红扑扑的小脸挂上一串小泪珠,不断抽着气,心中怜惜万分,不由自主轻轻拍哄着她。转头看那哈哈镜,倒映的人被扯得怪长怪长的,面目依稀,不知庐山真面目。偏还有人争先恐后来照这样的凹凸镜,争看自己扭曲的人身,再哈哈大笑称奇。
只有孩子看到了丑,怕得大哭。哭声也渐歇,被沸腾的人声湮没。抑或,大哭在汹涌扭曲的群情里总能被忽视。
生意人不会忽视,哈哈镜的角落边有面真镜子,有人站在镜子旁兜揽生意。
“小娃细被吓哭了吧!难得节日一家门出来,来这里照张全家福带回去开心开心。”
生意人旁还竖着海报招牌,写好“王开照相馆外派”,说明来源正宗,绝非大兴。
“王开也来摆摊头?”雁飞奇问。
“凑凑新年的热闹,讨个人气的头彩。”再兜售,“大世界照个全家福,不要太灵光!”
大相机正对的位置是大世界的哈哈镜、空中环游的广告飞船、各色戏剧木偶戏滑稽戏的花牌。琳琅缤纷,目眩神迷,果真一个精彩的大世界背景。
雁飞问藤田智也:“拍不拍?”
藤田智也深深看她一眼:“全家福?”
雁飞说:“是,全家福。”她同他站一起,还有他怀里的江江,他们一道面向哈哈镜边一面正常的镜子,在被刻意扭曲之前,游客们有权力先在正常的镜子里看到正常的自己,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踏入面目全非的世界。
藤田智也听到雁飞笑着说:“可不像全家福吗?”
江江拍拍手,不哭了,也笑了,鬼使神差一般也指了指那架相机。呵!她也想拍呢!
藤田智也便抱着江江和雁飞站在一起。
镁光灯没有亮以前,藤田智也说:“在你想好之前,我都可以等。”
雁飞说:“不要空等,那样做可不好。”
“你想重操旧业?”他知道,了解,问亦是肯定的问。
她却说:“你走吧!陷在泥潭里干什么呢?你跟他们不一样的啊!”
藤田智也说:“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都一样。”
他的话语渐渐淡了,脸上浮出笑意,或许因为雁飞最后的那句话,也或许照相机的镁光灯正准备闪。江江及时将小手勾到他的脖子上,小脸贴上他的脸。那一触的温暖同镁光灯一起闪亮,瞬间照亮了他,也瞬间灭了。
温暖从来那样短。
江江倾向雁飞,要雁飞的怀抱。他得把江江还给雁飞。
雁飞抱牢孩子,对他说:“没有一个人有义务无休止等另一个人。”
她要同他告别了,在大年夜的午后。人们都准备回家过年,热闹也只留给上午。大世界里的人少了,精彩世界要落幕。
“我要谢谢你,真心诚意待我的人不多。王亚飞,我会一辈子记住你。”雁飞的离别总是干脆,从不拖泥带水。
藤田智也无力地要拉住她的手,想拉她出来:“如果,有一天战争结束了,你能不能接受我?”
雁飞的头微微扬着,留给他的是个侧面,小巧倔强的下巴抬起。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握住。两个人的手,都很暖。
“我收回我曾经对你的诅咒,衷心希望你能幸福。”她的笑,也很暖。一向苍白的面色有一种从未见过的娇憨。
她肯给他看她幸福时候的表情。
“幸福很简单,跨一步就过去了。”她说,“我也会幸福。”
他想,是不是该高兴?她在最后,能这样为他着想地欺骗他一次?他知道她在善意欺骗,可是手里已无力,放开了她的手。
他,从不是能拉住她的那个人。
他们的牵绊,不过是人声渐逝之前分手。连火锅店都拆了,更没了继续同行的理由,依然如一年之前,一南一北,回到各自的世界。
上一回两人都不回头,这回多个江江,噘着小嘴趴在雁飞的肩上看着他走远。他有那么点舍不得,频频回头,直到不见她们。
藤田智也走了一路,好不容易得到的暖,凉了个透,宿舍也到了。还未进楼,就有下等兵来报告:“您的母亲在会客室等您!”
他吃了一惊。这时候以母亲名义来找他的,只有一个人——他父亲的妻子,他的“大娘”。这位名正言顺的藤田夫人从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此刻竟赶来了上海。
藤田智也不作多想,匆匆跑去了会客室。
会客室里,藤田夫人尚未将行李收妥,人胡乱地倚在榻榻米上,手里握着手绢搅成麻花,不断拭泪的却是手指。一见藤田推门进来,扑上来叫了一声:“智君!”
藤田智也扶住藤田夫人:“大娘,您怎么来中国了?”
这位日本母亲满身风尘仆仆,满面风霜哀容,鬓边染了白霜,佝偻了背,只剩苍老。不过方别四年,原本记忆中温柔的日本妇人如今是这番老妪形态。
“军队的人把美代子带走了,要带她参加随军服务队。”藤田夫人抽泣着。
“什么?!”藤田智也跌坐在地上。
藤田夫人仰着身子抓紧藤田智也的手,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们说是大伯的意思。智君,你帮我劝劝你伯父,他待你最好,也许会听你的劝告。我听说,我听说,随军服务队就是做那种那种——”她再也说不下去,只能哭,“美代子只有十八岁啊!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恶魔降临到我们家,他们带走了你父亲,还要带走我的美代子——”
藤田智也再也听不下去,也不想太多,他换了军服,执好军刀,去寻人。
他想起来,他原不是什么都没有,他还有两个异母的妹妹。
第一次进藤田家,才五岁大的美代子穿了一身小旗袍,站在八重樱下,向他鞠躬,用刚学会的中文叫:“哥哥,欢迎回家!”
落在小女孩身上的樱花花瓣让他第一次感觉温暖。就像刚才的江江。好像一模一样的小面孔,让他觉得暖的面孔。
他可以对父亲冷淡,对大娘疏远,但无法对年幼的妹妹板起面孔。
美代子会在他写书法的时候替他把细长的前刘海绑住,会第一次做寿司的时候找他来品尝,会在和邻居的男孩暗生情愫的时候向兄长写信汇报。
藤田智也愤怒地踹开了藤田中将的门。
中将正和长谷川一起研究上海地图,头并不抬起来。
“智君,我已经命人为你母亲买好明早的船票,请将你母亲送回日本。”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美代子?”
“我送她去的服务队直接效力中将以上级别。作为帝国子民,应当感到光荣!”
“你送她去做妓女,还要感到光荣?”
“你也应当感到光荣!美智子已经出嫁,代替你父亲向帝国赎罪的任务只能交给美代子。”
藤田智也抽出了军刀,砍向书桌,上海地图南北一分,成了两分,是再也合不拢的世界。
“让帝国见鬼去!我的妹妹被送去做妓女我该感到光荣?!”
他扯开了军装,冲出门。
第一次将愤怒爆发到顶点,原是这样翻江倒海,全然决堤。
藤田中将依然不抬头,只吩咐:“长谷川大佐,请将少佐带回来。告诉他,错误只能犯一次,不能学愚蠢的支那人。”
长谷川“嗨依”一声,带令出门,招了一名心腹上等兵追出去。
藤田智也动作很快,不带行李,扶了藤田夫人就向宿舍门外跑。正有出租汽车过来,他招了就走。
上等兵跟着长谷川追出了门,在拐角,长谷川停下。上等兵疑惑,并请示:“是否需要动用军部车辆?”
长谷川站立在宿舍门外,莫测地扬着八字胡。他长长叹气:“少佐担心胞妹,人之常情,我于心何忍?”
“中将?”上等兵就脸挨了长谷川一巴掌,腰间的刺刀被他拔出来往手臂上轻轻一滑,血迹渗出来,伤口轻重恰当。
他捂着手臂,说:“少佐剑道高明,以死相逼,我们都尽力了。”
上等兵明白了,立正,低头。
“嗨依!”
后头又有兵士追来,上等兵已高叫:“回去开车,一批去火车站,一批跟我们去码头。”
他向长谷川再次立正。
“我明白大佐的苦心,并会妥善安排。”
长谷川捂了伤口,觉得伤口值回票价。他得意,学着商人的算计是应当的。旧拍档山田的理念很出色,靠山稳固,没有障碍,然后——升官发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