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的麻将桌用了红灰灰的麻将灯,在白天开足瓦数。还未进夏,这时节却照得人酷烈难当,在牌桌上翻转双手的人们撸起袖子,鼻尖都生出一层汗,被灯光火热火热一照,倒是泅出几分血色。
都是红了眼的。
雁飞斜睨着坐在左手边的太太,手腕上戴好绞丝缀花的手链子,看细了,是梅花,雁飞喜欢这花色,不免多看几眼。
“阿囡,我倒是忘了你是喜欢梅花的。梅花也没什么好,待到八月,桂花倒是香了。”
雁飞眼角漾着笑意:“二姨娘还记得。”
这位“二姨娘”从来不进王老板给她买的这栋小洋房,总捎着锐利的醋意。如今进来,没有旁的意思,是为着她依傍的新的男人。
那也是个小老板,在闸北开家炼钢厂,打仗以后迁进了租界,到了现下时节,见风向大变,慌了神。他养的女人告诉她,雁飞能拉线。他就腆着脸装好腔上门,雁飞见着他臂弯里的女人,迅速掩盖刹那的惊愕,笑意盈盈待如上宾。
她同她一样,过手到一个男人手上,又到另一个男人手上。只是雁飞依然叫她“二姨娘”,“二姨娘”讪讪的,不多做回应,只胡扯其他:“少全那小子还不将酒酿园子端来。”
其实人已经进来,王少全手里端牢托盘躬身笑道:“我怎么好怠慢,这不就来了?”
桌上另有两个女人,身份同雁飞及“二姨娘”相类,能在牌桌上将麻将洗得“噼啪”作响,借此忘记些什么。
女人们都放的开,这个戳王少全一把,那个将手绢丢在他脸上。
“诺诺诺,就是这样儿子才孝顺。”
“二姨娘”的脸再青红不接,也得装作春风满面:“他父亲在世时就说他能干。”
“可不是呢!棉纺厂都开了六家了,年前一批土布卖个火红,丝绸旗袍顶有腔调,霞飞路上的旗袍店可进了不少货吧!”
“大上海总是有大把机会在,遍地是金子的话也不算假。”王少全蹭到雁飞身边,窜直了身子看雁飞新垒的牌张,“都说现在同皇军好做钢铁生意。”
雁飞并不回身,只旁若无人地将手朝他肩上轻轻一搭,说:“人人都涂贝林油,那却俗气了。王少爷倒新奇,这桂花香的发油哪里搞来的?”
王少全在自己的发上摸一把。
“都从欧洲进口来的,洋人搞这些玩意儿是在行。先前父亲送给谢小姐的梅花味香水倒是香港的胭脂水粉世家给做的,我觉得不如洋人搞的芬芳。”
雁飞撑着下颔,懒洋洋摸牌。
梅花味道的香水她的梳妆台上尚留着几瓶,当初王老板待她也是尽了心意的。
她最早的记忆在东北,到了深冬,诺大的庭院里有株婷婷的梅树,开出的花白白小小,绽在枝头,再孤单,也是一幅充盈的景。
后来有株树开了红梅,艳得跟血一样,她闹着要剪一朵来戴,却被父母给阻止了,说不可糟蹋胜景。父亲到底怜爱她,无人在时,用剪刀绞了一朵给她。她戴到花谢。
父亲说明年多弄几朵来。
那一年之后,整个东北都变成血光之城,根本不需要红梅来点缀。
雁飞再转回来,回头对王少全说:“你也该多多照应些旧家人。”
王少全满面愁容:“该做的该做的,那也是义务,不过长谷川大佐新近忙了些,总不得空,见他又见不到。”
雁飞把牌一推,伸个懒腰:“好累,我去灶庇间望望我们苏阿姨的鸡汤银丝面有没有下好。”
她把王少全按进椅子里,容他同其他太太们打情骂俏,继续再战。
雁飞走过楼梯,往二楼一瞧,那里的几间房早先给了长谷川用。他有时带中国人来,有时带日本人来,雁飞一概好生招待。且,并不近前。
自那少将出事之后,长谷川防备之心日盛,多了日本浪人保镖,行动诡秘。只有他突然来找她,要她相陪些什么事。她若无为他办事的机会,那是万万找不见他人,也捉摸不出他的行程。
雁飞心里一阵凉,兜头像被摁进了冰水里。长此以往,她就掌握不住长谷川的行踪,拿不出任何线索给陈默。
她晓得他们的行动愈来愈激烈,上头下的命令是,但凡有得手的日本兵,不论军衔高低,可以就地解决。那拨亡命之徒也真发了狠,或都晓得上海垂危,下手毒辣,常将日本人劈得面目全非,死无全尸。搅得日本兵人人自危,飞扬跋扈的日子并不好过。但这样一来,要得手的机会也不会那样多了。
她却怕他们会像淞沪战役那回,因为要撤离了,才做这最后的激烈的血债血偿。陈默对她说:“如果有机会,答应你的一定办到。他在中日商界颇活跃,聚了不少投降商贾。我们也盯他很久。不过一切需要灵活机动。”
这话令她定心,她要伺机候着。
她得继续做好外人说的中商日军间的中介人的角色,用“友好”的方式促成双向合作,再引长谷川现身。
可巧,“二姨娘”找了来。她候着了。
雁飞倚靠在楼梯把手旁,重新思索。楼梯下的那间小房间里发出暗香,香火是不断的,平时也无人注意。她静默一阵,在小房间门前转了身,抓起独脚高几上的德律风,信手就拨了号。
“烦给长谷川大佐带个话,有位钢铁厂的老板有宗业务想向工部局要个申请。”
说完,雁飞再度回到麻将桌,站在“二姨娘”身后看她的牌张子,一面问王少全:“我刚才拨了电话过去,大佐倒是不在,你多少天没出力做东道了?这回该怎么着?”
王少全会意:“我早想摆一局,上回做和服颇赚一笔,全靠人家照顾。”
话完了,“二姨娘”手里的万字喂给他的清一色,糊了盆满钵满。“二姨娘”只吐唾沫星子:“这手气,一年不如一年。”
王少全摆手:“自家人有钱有份的一起捞。”
他瞥见雁飞怔怔盯住“二姨娘”手上的手链,就起身,说:“来来,还是谢小姐来,今朝这个位子旺得很,把‘姨娘’的手链也好赢过来。现在老凤祥不像先前了,可买不到这样好的货色。”
一旁的牌搭子太太摸着意思,借机起哄:“来来来,这样的赌注倒是新鲜,就赌这一次。”
“二姨娘”是不得不赌这一次。
雁飞坐下来,她也要赌好这一次。
一场牌局下来,梅花金手链到了她的腕上,她对总也扯不出笑意的“二姨娘”讲:“那边我打过招呼,同乐会那里少全也会帮忙摆平。”
“二姨娘”不得不点点头,走了。
雁飞把手链子戴好,一转的光艳绝伦。她这下同王少全是敲得狠了,不久就会有些流言出来,说她要收多重的礼,才会办多大的事。
这是好事。
长谷川的回复没有那么快来,“二姨娘”倒常常来找雁飞搓麻将,一搭一唱,要王少全出钱办饭局拉长谷川的关系。
王少全被缠得没法,直叹气:“大佐最近办着同工部局洋人交接的事,还没得空理会咱们这等小事,他说待有空了通知咱们。”
雁飞眼皮也不抬,夹着细挑的女士烟,吐一口烟圈,慢经经道:“那就等呗!”
她在夜里不得空,大清晨就找机会去卓家。
那日江江唤了她“妈妈”之后,她每回去,江江都能叫得顺口又响亮。不过她一向是匆匆的,抱一抱,亲一亲,就放下孩子。
归云说:“你都不肯多留,江江老抓着窗阑干盼你。”
雁飞将现存的银元券和法币都换了金银首饰,交托给归云:“想想还是这样稳妥,我那边人多手杂,你替我存着,我回头再取。”
归云抓住她的手:“说好了要取回去的。”
雁飞笑:“当然说好的。”
她又给归云一张照片,归云拿过来,起了暗疑。是雁飞抱着江江同藤田智也的合影,站在大世界的哈哈镜前头,像足一家人。
雁飞道:“这也放你这里。”
归云接过照片,看半天,将话咽下去,好生将照片藏好。又把江江放到雁飞的怀里,江江爱笑,被雁飞一抱,笑得更欢。裴向阳写作业写一半也跑来,叫着问:“雁阿姨,你什么时候回家?”
“用不了多久。”雁飞放下江江,江江还牵着她的衣角,她仔细扯开她的小手,在唇边一亲。眉宇之间,流连不舍。
她必须先舍。
归云在她离去的时候,追着出来,说:“我问过陈组长,你同他说做完这个就不做了。”
雁飞止步:“是的,我早就决定好的。”
她一侧身,朝阳升得正好,她从朝阳底下走出去。
满满的暖在身后,太阳高了,天热了。她走到霞飞路上,不自禁起一层汗。薄薄腻腻,粘在身上,抹不干净。
王少全把得意的消息带来。
“我就料定大佐抹不开我的面子,答应应我的饭局。这个礼拜天去新雅粤菜馆。”
晚上长谷川也摇了德律风过来慰问。
雁飞说得半真半假:“呵!现在为大佐做件好事情可比见天皇还难。”
“雁飞小姐为大东亚共荣做的事我自然是不会忘记的,必将重谢。”
她嗔笑:“只要大佐别抹我面子,愿意做我的保家,就什么都有了。”
长谷川说:“为表示我的感谢,我自当亲自来接雁飞小姐。”
雁飞想好,写了字条,递去陈墨那处。陈墨和她一样想先下手为强,就在他接她去赴宴的路上下手。
他说:“你要借故中途下车,方便我们行事。”
雁飞记牢,也不想全记牢。
她将自己洗浴得干净,一寸一寸擦拭干净,就手停在背后旧伤,费力抚触。倾尽一生的,总是摸不着的。
兆丰别墅到新雅粤菜馆,应该往爱多亚路上走,那样路宽,也近。
长谷川的车开过来,雁飞晃手上的手链子:“那太太送我的少了一瓣缀饰,去霞飞路首饰店里要重新配一下,不好被人见笑。”
她见长谷川看腕上的手表:“我尽快,大佐坐在车里等好了。”她钻进车里,往长谷川身边靠了靠,那边的手暗暗从身后触过来。
雁飞不躲,反倒更靠过去。
这个日本人,小心翼翼做事做人,守得狠了,总会忍不住。忍不住就好。
那小店是暗处的,拐在弄堂壁角里,在一处私家饭店旁,弄堂短浅,尽头放了大桶的火油,用木板隔着。
陈默选这家,是这地有个角度,可让雁飞避在墙角里,不被流弹所伤。他们知道那个日本人会用避弹车,一场枪战在所难免。
她下车,还被长谷川叮嘱:“快点,不要误点。”她望一眼前座的两个日本人,都认得的,他们是长谷川得力手下,兼做保镖和司机。
听说枪法都不错,在东北战场战无不胜。
他们都在东北战场战无不胜。
雁飞踏进店门,往里走,把手里的梅花手链递给堂倌,堂倌拿放大镜看,一颗一颗数梅花。
一,二,三,四——
雁飞也在心里数。她等了很久的数字,用了全力在等。
“这个倒是老凤祥精手工的,我们可以试试。”堂倌把放大镜拿下来,朝雁飞说。
这时候,外面“噼噼啪啪”,有人奔入店里躲避。
堂倌手一颤,抱着头就蹲下。
雁飞拣起手链子,认真数,她想有几颗?刚才堂倌没数完。
外面的声音总不灭,她心里燃了微温的火,渐渐高温。血气往脑门上涌,想要回头往外看。
堂倌一把拉她蹲下。
“小姐,小心被误伤。”
她咬了银牙:“没事。”
堂倌伏趴在水门汀上,不敢在抬头。
老听说路上无辜起枪战,这回真切遇到,双腿趴着也是抖的。老百姓真真可怜,总受这些无妄之灾的折磨。
雁飞还在数着那些梅花,一朵,两朵。
怎么还没完?
声音在持续,短促的,长短不一,和着她的心跳,从心底响出来。
“怦怦怦”。
再飒静。她受不了这飒静,心内的火,愈加炽烈。
雁飞奔出去,路边的黑车起了淡白的烟,防弹玻璃的裂痕蔓延在烟雾里。
一条尸从那边滑下去,是那头的司机,拖出长长的血迹。
她挥着手跑近,那些其他人不见了。街上寂寥,只有这辆冒着烟的不安的汽车。
“快,拉我出去。”
车窗里勉力探出劫后余生的人脸,血污的,瞠着惶恐后求生的目。那目浑浊,拼力望即将西下的太阳,如兽的渴求。
将死的兽。
远处的鸣笛响过来,马路上有了动静,因为有这动静,那些执行的人才没了动静。他们或躲了,或跑了,来不及探现场,以为功成。
巡捕房和宪兵队在临近。竟然这样快。
“快拉我出去。”长谷川敲窗,他无力了,也虚弱了,从没现过这么落魄的样子。幸好有车,幸好有得力手下,也幸好有眼线联络着巡捕房。两条命换来他一条,他佯死躲过,可身上也汩汩流了血,惨痛难忍。
他面前的女人,面色苍白,唯有双目,雾蒙蒙,看不透,眼角下还有一颗泪痔。那是一副悲伤欲绝的面具,面具里外都是如此悲伤欲绝。
疼极灵光一闪,他明白过来。
“原来,你——”
有巡捕车停下来,“踏踏踏”军靴踏地的声音近了又近了。
雁飞的眼里,雾遮蔽一切,她走不出来,更不想思考。她捏着梅花手链子的手从旗袍的暗袋里掏了一件东西出来,用手挥了挥靡靡的烟。
归云抱着江江,在叫她:“你答应了我的。”
只是烟雾大,世情难,声音被掩盖。
换了陈曼丽,也在叫她:“小谢,你原来也是会哭的啊!”
唐倌人转身又回头:“小雁子,我可等着你,我等了你很久了。”
她们的影子都近了,她又走得更近些。
宪兵队也近了。
她怎么可以让他们带走活生生的长谷川?
机会只有一次。失去再也得不到。
从小到大,她知道这是真理,她不能丧失一次又一次机会。
雁飞不让长谷川有更明白的机会,猛力拉开车门,长谷川要推开她。然,她全身的力都压制住了他,她冰凉的手触在他的脖子上。锐利的刀锋划开肉体,是他从没有体验到的滋味。
他佝偻着背,抬不起头,望不到天,永远望不到。扎头倒在地上,脸面侧朝着远方。他的人被猝不及防的一幕惊愕住,众目睽睽之下,窈窕的中国女人,摇晃了两下。
她手里有一把好刀,一下就出鞘,扎在人的喉咙上。她的腹部也扎了一把刀,满腹的血,从旗袍里浸出来,宛然鲜艳的红梅。
原来那一刻,她也中了招。
长谷川有枪,子弹已用尽,然,还有贴身的匕首,插在军靴里。拼死之前,两个人都动手。她站他坐,被她先中要害。
宪兵队跑到巡捕前面,托枪,抬起,对着她。
没有开枪,或许想要从她身上找元凶。
雁飞下一刻就又钻进了车,将里头的尸体踢了出来,白绣缎面带搭扣的皮鞋,也染了血,掉落在地上。
要逃?
车头对着死角的墙壁。
宪兵队的头排众出来,想要生擒这个女凶手。大马路上就她一个人,当街行凶,杀的是日军炙手可热的军官。多了不得?
他惊诧了,迟疑了半刻。
她还有让他更惊诧的。
雁飞不等包围她的人再发话,用高跟鞋鞋跟往油门一踩。车子拖着“嘶嘶”滴出油,摇摇速前行。
前方,数桶火油。也是栅栏,恍惚树着十字架。
她的发,短而散乱,蓬在额上,已听不得自己的指挥,编不得当初的辫子。
当初,也只是不断被毁灭而已。
她对着前方,说:“你看,我虽性急,但也能做到这步。我们都不用等。”
该还的,一处不落。
她的耳畔没有了其余的声音,世间变得宁静极了。就像来上海的那条船上。她的命运悬在那条船上,漂到了上海。
从此,有爱有恨,身不由己。
往事种种,似只为这刻。
雁飞慢慢慢慢,吁口气。从烟雾里出来。
眼前起了红,身后有震响。
世界依然嘈杂。
她朝着前,泪沿着泪痔终于流下。
“归云,我最后还是对你不好。”
小时候,她对归云说:“妹妹,你对我真好,我也要对你好!”
一直到最后,她说:“江江和一总的烂摊子,也得你去收拾了。”
血色一般的残阳透过层叠的老虎天窗,歪歪曲曲地洒到这一处来。是要西下的残阳,如一团火球,要湮灭了,乍起斑斓的光。
她记起来,是八月的天,只有桂花,没有梅花。人生总生出万般不如意。
雁飞一扬手,将手里的手链子丢出了车窗,紧握着的,是最初的小银刀。
太阳从这边要落山了,在那边又露了半转的光轮。
归云抱了江江,被那光轮刺得睁不开眼睛。江江扁扁嘴,就要哭,归云忙哄着:“宝宝,我们买好相册就去找妈妈好不好?”
江江点点头。
归云臂弯里夹着适才买好的照相簿子,这簿子是江江挑中的,蓝色缎面的底,干干净净的,就在右角绣了朵红色的花,半开着,也半阖着。似落非落,似开非开,几分着眼,倒是像梅花的。归云就买了下来,想着回家将卓阳留下的林林总总的相片好好整理一下。
这回接待归云的就是教卓阳拍照的师傅,他少不得问:“那小子一去美国就没影了?放着娘子在家里照看一家大小,我真得好好教训他。”
归云委婉地笑:“他总及时来信的,在外边修学问比国内安稳,回来也是喝了洋墨水的。”
心里算了日子,他何时会归?思念一寸比一寸长。
车夫撒开腿跑,卷进一阵轻风,江江小小打个喷嚏,带出了鼻涕,被归云用手绢擦了,把她抱得更紧。相依为命似的。
车速到了霞飞路某段忽然慢了,车夫想要打个回旋,后方又涌来不少人和车,旋不出去。
归云疑问:“怎么了?”
车夫道:“前头戒严了,红头阿三拉了警戒线,人都堵在这里。”
江江打了一个喷嚏,小脸一皱,她觉得不痛快,要哭出来的样儿。归云抱着哄了哄,对车夫说:“还能往后开吗?”
车夫嘟囔:“前前后后都堵死了,前边好像还有救火车。”
归云探直了身子,往前望,又望不出什么来。远远的只有残阳下头的一片浓烟。真是着了火的。
这边的人和车等不住,喧哗起来。前面的叫后面的往后退,后面的不明所以,还一个劲往前拥挤。这个踩痛了那个,那个就骂了这个。
稀里哗啦,嘈杂刺耳。
江江在归云的怀里,触到她放在一边的相册,忽地就低低叫了声:“妈妈。”
归云拍拍她的背:“回家就找妈妈去。”
人声猛然间静了,一轮一轮的,从前边静到后边,像风止后的法国梧桐,一丝声响都被吞没。
一列日本宪兵粗暴地扳开人群从中间跑出来,后面有挂着太阳旗的救护车。前头还有中国巡捕一边吹哨子开道:“闪开闪开!别挡道!”
一边就听到了枪声,震碎人心,也震颤人群。
原来有个站在路边的老人被人推倒,歪在人行道上,来不及叫疼,脑袋开了花,红红白白流到柏油路上。
前边的人都能看到开枪的是宪兵队伍末尾的一个军官,恶狼恶虎的模样,正无处泄愤,仓促掏了枪。
夕阳下的人们就安静了,从前边静到后边,潮水般让开了条道。
归云的车夫更怕事,往后退得更多,直到一边的弄堂里头去。还同一名路人交头接耳。
“怕是又有暗杀了,日本人都开了大部队。”
“也许是军事演习,近来日本人老在南京路这些地方搞演习。”
路人想在大多人显得不明白的时候作出一副很明白的样子。
归云的心,慌慌张张,跳得异常地快。她想要站立起来往外看,车夫求她:“太太,您别动,咱们避避就好走了。”
她便只得坐下,江江在她的怀里辗转,又打了一个喷嚏。她的心里悔了,怕是江江真不舒服,本不该带她出来的。她用手探了探江江的额,发出些微烫。她的心也跟着烫烧起来,看着夕阳都刺眼,像是不怀好意的火球,要熊熊燃烧一把,烧到她们身上。
又过去了一列宪兵,听前边人讲,也抬了一副担架。渐渐那些宪兵巡捕就走完了,留下的人疏通人群,清理现场,还得把路边枉死的老人拖走。
人们默默地,挨着个儿,从他们拉的警戒线旁过。过口太小,成一条苟延残喘的长蛇,呜咽着挣扎向前爬行。
归云艰苦地挨,江江翻转小身子,怎么摆都不舒服,开始抽泣。归云拿起相册,替江江挡了风。八月的天,也这样凉。
过了警戒线就是出事的地点,那里用警戒线完全围住,尽头仍在冒烟,救火车还在那边做清洁工作。
车夫只想拉着快点跑,归云只能遥遥望去,见一辆残破的冒着清烟又淋了水的小汽车,黑色的,也或许是灰色的,卡在尽头那处,灰黑不清。
其实,有些眼熟。但也来不及细细辨认了。
她只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去,黑色的夜起来了,风更凉。
江江在她的怀里,终是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嘶声力竭。让她的肝肠也跟着要寸寸断。
到了家里,归云焦急地请卓太太同庆姑看江江。
“怕是不好了,可会发热?”
庆姑抱来哭惨了的江江,来回踱步哄着。
卓太太道:“去医馆看看,把谢小姐叫来吧?”
归凤正空了手里擀面皮子的活计,就说:“我去找谢小姐。”
卓太太便做主,携了归云带着江江去医馆,由归凤去找兆丰别墅找雁飞。一家人又不得不匆忙行事,归云看着江江哭到后来声音都哑了,心里痛得不可名状,和卓太太叫了出租汽车赶着去医馆。
天色已是晚下来,下午戒严的路早清了道,直逼逼的,要往黑暗最深处去。归云看着怕,那里的汽车也不知有无被清走,让日本人出动了宪兵队来善后,想也是大案子了。
江江哭得累了,抽泣着睡去。卓太太严严实实包紧她,说:“可怜的孩子,托生在这年头,真作孽。”
车子转个弯,有绵延的煤气路灯开道,黑暗被逼走,前途有微弱的光明。
到了医馆,正有儿科大夫当值,为江江做了检查,只说是偶染风寒,给开了药,嘱咐归云:“发了汗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大人终是松了口气。
大夫夜里的病人不多,或者这样的时节人们有个三病五灾的也会死死忍着,大夫便得了空,很是关照病患,看江江哭得可怜,替她按摩了好一阵,奇问:“这宝宝什么事体哭成这样子?又不是饿了冻了。”
归云急道:“就是这样才急人。”
大夫笑道:“毛病是不大的,这个放心好来。”他又逗江江,“宝宝不哭,外面豺狼多,我们要勇敢。”
哄着的话也是触耳的,人人心底都生出那段愁。卓太太和归云都低垂了眼裣。
正说间,有人闯进来,护士和门房都拦不住。
来人穿土黄制服,拿刺刀,身后照例跟着个穿短襟褂子的中国人。
“皇军有令,挂旗挂旗!”
“短襟褂子”手里拎好一面狗皮膏药旗,惨然的白里一抹血渍样的红,被拿张得老大一面。拿刺刀的日本人把刺刀柱在地上,踏踩在这片土地上。
个人的病痛还未医好,就要跟着自己的乡土再痛一遍。
归云和卓太太抱了江江,避开了。儿科大夫捏好那旗帜,日本兵要看着他把旗帜挂在医馆的上空。
本是夜里,夜里非要升起这样一面白惨屈辱的旗。
升好旗,还要朝日本兵鞠躬。所有在场的中国人,被押着,躬身一弯。都噤声,弯腰的时候,点滴的泪洒在土地里。是那儿科大夫的,也是其他一些人的。
归云就怕江江再哭,可怀里的江江这时候倒不哭了,沉沉睡去。不晓得外面的翻天覆地。
这样也好。她足够小,不用向这些人低头,鞠躬。
归云和卓太太相互扶持地走回霞飞坊。夜晚的马路进行了另一轮戒严,各家商户医馆学校被挨家挨户通知挂旗,躬身。
刺刀和长枪指着手无寸铁仓皇失措的人们,逼迫他们屈节。
最后一道防线,也崩溃了。
她们回到了家,归凤慌张地过来开门,眼里蓄满了泪水。一见归云,她的泪就流了下来。
她说:“谢小姐,不好了。”
归云从脚底开始凉,一直到心头,她茫然地问:“什么叫不好了?”
归凤抱住她:“下午霞飞路发生枪战,死了几个日本人。谢小姐家的娘姨来过了――”
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听在归云的耳朵里,如鸣锣响钹,整个脑仁儿都在鼓鼓地痛。卓太太怀里的江江醒了,嘴一歪,又哭了,她忙不迭哄着,也看着归凤。
庆姑流着泪冲了出来。
“归云,谢小姐,她去了。我遣陆明去打听了,死了几个日本人,还死了一个百乐门的舞女。”
归云僵住,人恍惚了,一切声音都成了耳中的噪音。世间这样嘈杂。
她去了!她去了!她去了!
她身体上最亲密的一处被血淋淋地剥离。
泪先流下来,她扶着墙,人不能倒下去。她说:“她说过要回来的。”
江江的哭声像一柄钝刀,在她的心尖上来回磨,一点点血下来,是凌迟的痛。
归云慢慢蹲下,抱住了膝盖,埋头。如孩提时代。她叫:“小姐姐,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啜泣悲鸣交汇,成了夜的序曲,是开始也是完结。
庆姑说:“她竟会选这样一条路,我怎么都想不到!”
卓太太抱住泪流不止的归云,归云又抱住哭得睡过去的江江。三人成一条影,还是孤寂。
这夜,要怎么过?
陆明搬来了火盆,归凤买了纸箔,裴向阳跟着归凤烧了火,小小孩子一直忍着泪。
陆明说:“听说尸首给了日本人。”
江江在归云怀里翻了身子,归云的泪落在她的衣领子上,她用手一抹,擦干净了。归云站起来:“我不能把小雁给他们。”
大家抬起头来看她,她脸上的泪痕在努力干,只是痕迹还是这样深。
她说:“小雁说过,她死了,就把骨灰朝黄浦江一洒。”她的泪痕干不了,泪又出来了,“我得为她办到。”
归云下了决心,也有死心。
心里的这一刀,受得狠了,她以为会支撑不了。可是抬头看明月,又像是回到滚地龙,小雁抱着小云,她们向往的美好。她本以为一切都会美好。但是,一切都等不到了。
归云不能等,她孤身上路,一身孤勇,沿着林荫道走,林荫道两边的梧桐在风里惊得瑟瑟颤栗。路边的店铺,膏药旗“呼咧咧”地飘动,给千疮百孔的世界打上寒冷的补丁。
她去的是大世界,这里的繁华也萧条,门上也插了膏药旗。这里实行宵禁了,静默在黑夜里,原来曾经热闹过后的消寂更冷清惨淡。
归云持着摔进万丈深渊的心,寻了边角的门房,去小心敲了闸门。门房开了一道缝,有人探出头来。
“我找陈墨先生。”
“没有这个人。”那人咕哝着就要关门,归云立刻将几张法币塞进她的手里,“烦请通传,我是卓阳的太太。”她一着急,眼圈又红。
那人惊了一下,又看清手里花花绿绿的票子。他说:“你先回去吧!”
归云无奈,抹了眼泪回头,绝处逢不了生,天地都惘然。
她走了几步,身后的门房叫了:“唉,回来。”他说,“你留张字条。”递出一张纸条,像是给归云的救命稻草,此刻并救不得命了。归云接过来,也接了笔,几番触纸,写不下去。
风更紧,也在逼迫她。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也许风也亦然。
她写下了自己的请求。
递回了纸和笔,手里心里都落空。
归云迎着黑暗,走回来路,可又不是来路。她是记得这一条一条的路。当年年纪幼小,又病着,在雁飞的肩头,走过一条一条的路。
黑魆魆的,漫无尽头。
雁飞背着她,往黑暗的深处走。她说:“小云,别睡,别睡,走过去天亮了就好了。”
她半梦半醒,很长久的时候记不住她当夜说的那阵阵话,可是那阵阵话又是藏在了心底的,这时候冒了出来,犹在耳畔。
“小云小云,走过去天亮了就好了。”
她问:“小雁小雁,天什么时候会亮?”
这一路过去,过了南京路,就是外滩。黄浦江在月光之下,静静流淌,江堤清冷,万物都静定了。无光,是因为宵禁,归云的心里也无了光。
她迎着江风,流了一夜的泪。
回到家中,几成了冰人儿。老人和孩子都入睡,为雁飞的牌位守灵的是归凤和陆明。
归凤没有睡,陆明半蜷在椅上,都困顿,都落寞。归凤一见她,就又哭了,她只说:“你要好好的,是谢小姐希望的。”
她们都转头,雁飞的牌位摆的好好的。是留白的牌位,还没有写字。
归凤拿了金漆,陆明拿了毛笔,都递给归云。
她本写不好毛笔字,同卓阳学了一阵,她知道她依然写不好。
归云逼回了泪,发誓要写好。
她写:
谢雁飞 之位。
很快写好,收了金漆。漆色很快就干了,是人生的一瞬。
归凤抱了杜家的女儿红出来,陆明又拿了杯子出来。
三个人满了酒,再洒在地上。
归云动了动唇:“小雁,今宵一醉,来生再聚。”
来生那样遥远,怎相聚?归云拿出了雁飞收着的两个铜板和自己的三个,拼在一起,是一个圆,是一个五福。她排在了雁飞牌位前头,看不清楚。
更夜了,打更的樵夫也休息了。裴向阳醒了来,他穿着单薄的睡衣,走到昏昏暗暗的客堂间,一眼看到了雁飞的牌位。他走过去,跪下来,朝着雁飞的牌位磕了三下头。
他说:“雁阿姨,这是我给你磕的。”
说完,又“怦怦怦”磕了三个头。
“这是代小妹妹给你磕的。”
归云一把搂住了裴向阳,抚弄着他的发心。眼望着那牌位前的圆。
再也圆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