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终曲 诀别诗·许你来生
电车踽踽地开过大马路,留下长长的一串痕迹,是路轨,像两条持久而绵长的伤痕,划在上海这张脂粉芙蓉面上。
铃声脆,但急促,匆匆地上客,也匆匆地下客。售票师傅依然在叫:“轧一轧,往里走走,橡皮车子轧不坏的。”
车厢就像沙丁鱼罐头,装满了认命的鱼,不过一站一站履行他们既定的人生。人生也会路过很多风景线,戏院、百货公司、舞厅、饭店,五光十色的每一站。关在车里的人看得都眼馋的,可惜不能下去。
人生就像按部就班的电车滑过路规,默默流淌在马路和弄堂里。
突然就出轨了,四处响了警报,“乌拉乌拉”的,从这头到那头,像古时传递的烽火,其实作用是一样的。
归云跟着人群奔跑,街边的店“哗啦啦”拉起了铁栅栏,电车也像定格的人生,停在路中央。车里车外的人们都蹲着,抱着头。
“呜呜呜”地,天空的高处有东西飞来,胆子大些的就抬头看了。好几架呢!秩序整齐划一,在天空盘旋,忽而低了,有人看清楚,叫:“哎!不是灰蝙蝠呢!”于是大伙都半疑着,一个两个站起来,也敢抬头看了。
归云抬起头,那几架战斗机不是日本轰炸机的颜色,时高时低的,似就是要地上的人们看清楚。它们像鸽子,还飞出了队形。
行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是飞虎队吧?”
“不是日本人呢!”
归云又仰头看了会,她看出门道了。那是一个“V”,是蒙娜曾写给她的字幕。远远的,战斗机往龙华的方向飞去了。
巡捕来拉了带子,红色的警戒线,还鸣笛。
“龙华机场戒严。”
众人被阻了道,但不急不躁,个个快跑离开。电车却没有转弯的铁轨,进退不得,售票师傅只好同司机商量了,把车门一开,上面憋气的人们“呼啦啦”全部下来了。
售票师傅斜靠在车门前剔牙,一边同司机说:“今朝龙华站是开不进去了,又能少上一个钟点。”
归云望望手里提的法式面包和炼乳,想,真糟糕,好容易挨着今天得了准去给蒙娜送食品,却又碰到这样的事。
几番周折,也是托了藤田智也的帮忙,杜家终于花了些钱箔把蒙娜又转去了普通犹太人被关的龙华集中营。把她“危险分子”的名头去了,杜家上下也能安下了心。
只是集中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缺吃的缺穿的,度过这年严冬,竟还有人染了疟疾,缺少药物,只能靠食物增加抵抗力。国际红十字会与日方拼了命交涉,终于能获准送些药物去,一些难友的亲朋,也能送些食物去了。
归云无奈地提着满兜兜的食品往回走。
隔了两个月,又有了新讯息,龙华的戒严撤了,归云这回踩了自行车去。她本不会骑,自卓阳走后,她着力学了学,现在能把卓阳的车骑的飞快了。她是防备着再出上回电车被阻的事。
集中营在城郊,会面室是用了偏僻简陋的亭子间充当。国际难友一个轮着一个出来见亲友,每人只得五分钟。归云手里的东西被日本兵再三检查了,并交了探视费,才等到蒙娜出来。
蒙娜要同她拥抱,被日本兵用长长的刺刀隔开。
她们隔着一柄刀,寒光之下,也能微笑。
蒙娜精神很好,说:“不久以后,我就可以谢你了。”
归云听出她的一语双关,眼前这个金发女郎,苦难没有让她的美丽减色,金色的发依然自由地、张扬地。她说:“你受苦了!”
“每天吃的不多,我可以维持身材。我还找到新职业,给一群孩子做了老师。”
蒙娜的笑,也依然春光明媚。
归云也笑。
这时候是晚春了,她们都能闻到夏的气息,湿润的,蓬勃的生命的气息。
“妈妈的信,有回了。”归云带给她一段春天的好消息。
蒙娜交错手指,做了个微小的动作。归云心领神会。她认得这个简写,认得这个词。
她们一直等着的,熬着的,希望到头的,似乎已经能看见了。
回到家里,卓太太正在十字架前做祷告,她的手边放了一封信,说:“蒙娜的哥哥又来信了,他说,上帝就要施恩了。”
她同归云握手,紧紧地。
庆姑笑得直擦眼泪:“可不是,前两月展风在信里也说生意做得好,回家可以过个好年。”
晚上一家人聚在“老范饭庄”一起吃了火锅,沸腾的馄饨、面条、肉丁子、鸡毛菜、面筋,凡是能拿出来的都放进了热滚滚的水中。
老范为江江拌了满满的甜面酱,江江埋在碗里吃馄饨,忽然抬头,说:“叔叔来了。”
她跳下椅子,跑去开门,一头撞在藤田智也的怀里,软软地叫:“叔叔,吃火锅。”
卓太太站起来,招呼藤田智也:“一起来吧!”
藤田智也面上有着风尘的颜色,脸色很怪,既平静着又似青筋浮凸,他按一按太阳穴,鞠了一躬,就坐到了他们之中。老范添了一副碗筷,江江兴冲冲地拿过来,递给藤田智也,她爬上了他的膝头。
归云嗔怪:“别没规矩!”
江江“呜”了一下,小脸就蹭到藤田智也的怀里,甜面酱沾了他的中山装。卓太太方才发觉他的衣着,怔怔看着,忽说:“唉!卓阳也是喜欢穿这么一身。”
归云点了点头,心里是暗伤的。
藤田智也低头抱了江江,拿了筷子蘸了甜面酱喂她,看她啅得津津有味,就笑了。
热气腾腾的,在微热的天里,人人吃出了满身大汗。好像一身的泪流尽了,也痛快了。
江江窝在藤田智也的怀里唱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
要问你燕子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悄悄地,藤田智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碧碧绿的镯子,问江江:“喜欢吗?”
江江歪歪头,双手捏住镯子,又点点头。
“好在还有人喜欢。”藤田智也笑着,他想,原先他赠予的人是不喜欢的,在他带在身边,倒是多余了。她不想要的,留给他又有何用?
他捉起江江的手,把镯子套了上去。小孩的手臂细,镯子又大,套上去又滑下来。江江望望藤田智也,说:“戴不上。”
藤田智也也不管,弯腰解了军刀上的穗子,原来他身后还是配了军刀。把穗子一拆,绑上了镯子,挂在了江江的脖子上。
归云瞧着镯子碧绿生青,暗暗能猜出价值几何。她想要说什么,藤田智也忽然就将另一件物事放在了她的面前。
“学弟给我的东西,我存了这几年,是帮老师存的,如今该为老师还回来。”
一卷红绸布裹着的长卷,似乎很重,藤田智也已经不堪重负,他卸下来,才会轻松。可是卸下来,他的头仍旧痛。是永远镇定不了的痛。
归云将东西接了过来,卓太太郑重地站了起来,朝藤田智也伸出了手:“亚飞,谢谢你代替汉书和卓阳做的一切。”
藤田智也也站起来,仍旧躬身:“我什么都没做,也没有资格做。”他站直了,“师母,保重。”
他向大家道别,在热气未散,热情未褪的时候。
江江叫他:“叔叔叔叔!”
归云想,她有一张照片,恐怕藤田智也是没有的,她想――她已经来不及想什么。他那样快地退走了,甚至没有回头。他背后的军刀拖沓地跟着他,像是他身上的枷锁。
黄浦江白天舟楫往来,像是填补夜晚虚渡的空虚。静静的江面毫无波澜,藤田智也知道,如果把泪流到黄浦江里,也会流得无声无息。
他俯身望着江面,其实他还剩下一个秘密,找不到人倾诉。
原来佯似狠心的女人送走了儿子,甚至不给儿子一个正面的道别,但是她在黄浦江边等了一天,从天亮到天黑,从热到冷,后来冷透了。她跨过这边的江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江面上。
这样灰色的江面,会让人万念俱灰。
藤田智也走到煤气路灯下,一缕缕暗黄的光,照得前路迷蒙不清。可前路的尽头是黑暗,快要成了他的永恒。
其实他是感到安全的,在这样暧昧的灯光下,他是谁,谁是他,都不重要,也不会有人看清楚。
但他不想在日光之下。
伯父沉痛地告诉他,部队在节节败退,天皇没有示弱前,他们没有理由后退。
他说:“哪里是战场,我就站到中央去。”他想,双方的子弹都可以打在他的身上,也许是自己最大的痛快。
伯父照例一个耳光打过来,说要打醒他的。
可是什么是梦中?什么是现实?他早分不清了。
每一分,每一秒,如果白昼降临,他又得被迫去分辨。
闭上眼睛,暂时忘记过去,忘记现在,也不去想象将来。
他的手伸向江面,先脱手,是一块沉重的大石被推开了。军刀被江潮卷走,半点声息也无。再脱手,涓涓汩汩,像漏壶中流出的细流,如沙如烟,有一种细致的温婉的美。
江风一吹,又随着风飞了起来,蓬蓬地洒向这个世界。是真的自由了。
他问:“这样自由的感觉,你喜欢不喜欢?”
他答:“我是喜欢的。希望你也喜欢。”
他蹲了下来,留了一樽物在江沿之下,银色的勾,闪出蓝色的光辉。
藤田智也整理了衣裳领口,一概挺括的,往江沿跨了一步。
那里是风口浪尖,他的发又乱了。但他知道,他的心,没有气力再乱了,而发的乱,也只有这么一次了。
天亮了,路过的拾荒的孩子被吸引了,小心翼翼走过来,看清楚了,心里一阵狂喜,是把进口货呢!可以换不少的钱。
孩子小心拣了揣进了破烂衫子的衣兜里,快乐地哼着“莲花落”跑了。
也有拾荒的小孩会额外得到旁的差事赚些外快,有人递来一个包裹加一个大洋。他就欢乐地接了,跑到弄堂里,蹑手蹑脚地往种着玉兰树的那家人家敲门。“笃笃笃”就三下,立刻放下东西,躲到拐角的地方。
可是天才亮,亮的不够明朗,人们都还迷糊着,未睡醒。
没有人开门。
他觉得自己要忠人之事,又跑回去,再“笃笃笃”三下。
这下终于有人走出来,看真切,是个穿着蓝色卡其布拼着木兰花色的年轻太太,她的头发还没梳好,长长的暂时挽成了辫子,扎了蓝色的头绳。
她先探头四处看看,正狐疑,就看到了地上的物件,也用蓝色的卡其布包好的包裹。
孩子想,到底是顺利到了收件人手里,他的任务也完成了,大洋没有白拿,也快乐地哼着曲子跑了。
归云将蓝色的包裹拿了进来,轻飘飘的,似乎无一物。她拔亮了煤油灯,照着,慢慢地打开。
不过是两张纸。
第一张略小些,泛黄的,上面有两行字,深黑的,像一片迷雾中的眼睛。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归云的眼,睁大了,不能合上。浑身颤抖,心口蒸腾。这样方寸之间,她似乎是重识旧物。
弄堂里有人醒了,推开了天井的铁门,推开了老虎天窗。阳光洒进来。
上海似乎还在睡,似乎已经醒了。
这是一个懵懵懂懂的早晨,一道霞光终于划破层层云朵,漏着晨曦的晨雾,浓得散不开。
最先在清晨响起来的是“刷刷”的洗马桶的声音。
人们真的醒了。
寂静的客堂间里,归云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她的声音盖过了世间的一切杂音,她的世界变得訇然。她颓然地坐下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白的,连她的面,也一点点白了出来。
白天的喧嚣,才开始,应该可以扫除夜来的冷寂。
偶尔一两个挑着扁担的零时摊贩,叫着:“卖糖粥喽!”
归云仓皇地想,不应该是这样叫的,应该是:“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
他们为什么叫的这样的凄厉?一点都不温暖。
归云抽搐了一下,身体惊跳起来,她翻过了那页苍白的纸,正面,是风华正茂的新郎和新娘。
他们背后的千山万水,正如这个世间的憔悴浮生。
归云的呼吸变得急促。
那之后,是一张报纸。上面的字很小,是节约版面的排版,个个都像是蝌蚪。她的眼睛花了。
可,突然,外面的世界变得訇然了。
有人震天价响地拍了桌家的铁门,庆姑、归凤和卓太太和衣出来,都迷惘着。
外面人叫:“卓太太,小卓太太,天亮了!”
裴向阳从房间里一阵欢呼跑出来开门。
老范红光满面的脸,他手里挥舞着报纸,忽然就流了泪。
“天要亮了!”
女人们定定地站在那里。
裴向阳呼啸一声,冲进了老范的怀里。
“日本人要投降了!”
卓太太喃喃地问:“怎么?”
归凤听懂了,问:“是不是展风能凯旋归来了?”她转个头,已经泪流满面,同庆姑头并头,庆姑也痴傻了:“大清早的,这是怎么回事?”
江江揉着眼睛也出来了,卓太太一个箭步上去,抱起了江江,将脸埋在她的身上,江江迷糊地叫:“奶奶,衣服湿了。”
老范流着泪笑:“小卓太太呢?”
裴向阳问:“妈妈呢?”
归凤才发现归云一个人偷偷走进了房间,那么快就把门给关上了。
归云从床底下搬了一坛酒出来,想,她怎么动作得像块死肉一样?
她面前的五斗橱上,摆着相架,有一幅集体照,每个人都在笑。
归云问:“那上面写什么呢?”
“小蝶,你说?”
“小雁?”
陆明是不识字的,向先生自来是不熟悉的。
她的手指指着一个人。
“卓阳,你告诉我,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她将酒倒在地上,不多,那是水泥地,地毯在前两年拆了下来换了钱。地上的酒立刻干了。她又倒,她说:“你们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
她的天地亮了暗又暗了亮,明明暗暗的,原来是泪糊了眼。
“我为什么要流泪?变成来生的伤口我该多么不划算?”
外面的嘈杂压倒了一切,三邻五里的,好像都得了什么消息。哭泣、嚎叫、欢呼。弄堂里汇成了小浪,一浪接一浪,像黄浦江涨了潮。
几乎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归云的手无力了,怀里的酒坛子“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碎了,四分五裂,弯弯曲曲的酒渍艰难地从碎片中流出来。
中国,在碎片中,胜利了。
归云的房门,也被“哐当”推开了。
卓太太踉跄进来,她扶着墙,一步步挪进来。她手里拿着那张相片,归云失魂落魄留在客堂间的相片。
她指着‘千山万水’之下,原来还有字。她问:“归云――归云――你告诉我,什么叫做‘许你来生’?”
归云蹲在狼藉之中,再也无力去收拾那片惨败。再也收不回来。
她捂着面,泪也像酒,从指缝里流出来。
弯弯曲曲,像溪流要汇流入江,就像黄浦江,纳了细流,终于被岁月吞没。
黄浦江也醒了,南边北边,霞光分散又汇集,总是分不开的。年老人的年轻的人,都从遥远莫测的年代醒过来。
滚地龙还是在的,还是黑黝黝蚕茧似地伏在地面上。霞飞坊也是屹立不倒的,整齐料峭的房顶笔直地朝一个方向耸立。
房子和房子之间,还是挨得这样近,是一样整齐的心。
但收拾回来的旧山河,还是拼起来的。
归云一片一片拾起了碎片,那样长,那样难,八年还是十年?
她从北到南,一直走一直走,没有休息,没有停顿。
归云重新站了起来,从卓太太手里拿过了那张照片,将脸贴了上去。
泪都干了,新泪又涌出来。
卓太太坐倒在床上。
外面的喧嚣与她们无关。
清风吹进来,一掀一动的是泛黄的报纸。
“云阳同志于张家口张北县一战中为掩护村民安全撤退,与敌人进行了三昼夜的激烈搏斗,最终壮烈牺牲。
“云阳同志背井离乡,投身抗日,不惜牺牲个人的一切,甚至献出了宝贵生命,充分体现了优秀共产党员的高贵品德和英勇献身精神。”
“这里有你抗敌遇害时所流下的斑斑血迹,你的钢笔,你的相机,都是与你一同阵亡的战友。当我们看到它们的残骸,你那年轻而智慧的脸颜,沉毅而坚定的神色,清晰而响亮的声音都一一浮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抚摩着你那已经消失了温暖和热气的血迹,便记起你留给我们最深刻印象。你唯有留下你与妻子的照片,成为我们对你不可磨灭的永恒的纪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