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艺文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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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惊险的模式及其他

大概也算是娱乐吧,年来无事,还真看了不少好莱坞与准好莱坞出产的惊险片、警匪片,看了电视片《神探亨特》许多集许多集,看了西德、日本的一些多本电视剧等。

看多了有时就混淆在一起,全串了。这一类片子的公式化其实也很严重,大同小异的模式在起着作用。试概括一下好莱坞的警匪片,标准情节如下:

第一段,匪情严重,连连告急。一个贩毒集团、一个黑手党、一个杀人狂(多半是专杀女人的)、一个希特勒纳粹余孽、一个意欲侵吞某古国(多半是埃及)文物珍宝的野心家,恶性作案。或毁尸灭迹,或连连无故死亡(死的多半是美女),或恶性残害,或穷追无辜(追到电梯上放火,追到厕所里捅刀子,追到被窝里下毒蛇等),手段毒辣,气焰嚣张,无法无天,危机四伏。恐怖、紧张、严重、刺激,令胆小的人发抖,令一般人来神,吃完安眠药,一看这些场面就不困了。

第二段,是拙笨软弱涣散的秩序力量。警方或主观臆断,或内部不纯(一举一动被匪方了如指掌),或轻易结案,或张冠李戴,或刚一接近线索自己先被灭了,或受骗上当犯了方向性错误。而犯罪分子方面力量强大,纪律严格(不是严明,严而不明),手段先进(富有创造性,例如用低温固态氧做子弹杀人,杀后毫无痕迹),耳目众多,尤其是运气极佳,经常是以零点一秒之差而漏网,以零点一毫米之差而在子弹前安然无恙。

第三段,好人无用。掌握内情的关键人物恰恰是一个备受摧残、一声不吭的妓女,或是一个白痴,一个瞎子或者哑巴,其他人或胆小怕事,或辫子被坏人抓住,或另有不可告人的犯罪的或不道德的隐情,或因个人恩怨而故意提供假情报假线索假证据把侦察引入歧途,加上坏人的有意把水搅浑,使你觉得此案根本没有查清的希望。看到这儿你觉得有点累了,但由于悬念的吸引使你还是瞪着两眼傻看下去。

第四段,案情大大地复杂化、泛漫化、神秘化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案未破,彼案又发。一件盗窃,引出一段历史宿怨。一件情杀,引出一场种族纠纷。一场斗殴,引出一桩古物走私。一场婚姻纠纷,引出遗产争夺混战。此外以及,神鬼仙怪,僵尸幽灵,科学幻想,医药杀人,毒蛇猛兽,机关暗道,星外来客,间谍密码,赌徒嫖客,团伙道门,国际背景,人性变异,心理疾患,发明专利,财阀政客,奇风异俗,沙漠高空,古塔教堂,巨树毒蘑,冒名顶替,三角恋爱……扯得越杂越好,越多越好,越远越好,使观众感到自身知识和智力完全不能适应影片所展示的宽广的领域的需要,望洋兴叹,五体投地,头晕目眩,自愧无计。

第五段,一个超常的孤胆英雄出现并开始了扭转乾坤的行动。他可能是一个警察局长,一个私家侦探,一个怪人。他风度翩翩或外貌奇特,极富对异性的吸引力,神采照人,英气逼人,偏偏不受上峰的青睐。他怀才不遇,怀忠不遇,被官僚主义的低能的治安机器排斥在案件侦破之外。甚至为了惩治坏人,他冒着违法、被起诉的危险去铤而走险,例如他不得不非法地对涉嫌者进行突然袭击、搜查乃至逼供(可见法律、秩序、现有的工作系统常使英雄人物感到碍手碍脚)。在侦破过程中他屡受干扰,乃至受到罪犯、无能的好人、官方治安机构、误解了他的身份与意图的其他人几方面的围攻夹击。但他或则一贯正确,或则小事糊涂大事聪明,吃一堑长一百智,大意失荆州以后紧接着便妙算如神、势如破竹。他紧紧追踪最主要最危险的敌人,虽然几次失之交臂却使该主儿心慌意乱、由主动变成被动。他有超人的体能智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打不死砸不烂饿不垮关不住(有点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的劲儿),这样,整个形势便发生了有利于好人的转变。看到这里,你既觉得佩服又觉得可疑,编导以意为之、神砍胡抡的马脚露出来了,乏味的千篇一律漏出来了。但宽厚的观众又发挥了恕道,他暗说:“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主角死了不就没有戏了吗?坏人一直肆虐下去又怎么可以呢?”看来,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接受小儿科的公式模式。

第六段,罪犯开始犯错误,坏人开始内讧,本来无所不能的犯罪团伙渐渐捉襟见肘、欲盖弥彰、缘木求鱼、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从而几乎以“合作”的态度,走向自己的最后一站。

第七段,武打再加特技。最常用的是汽车赛、枪战,各种搏击方法——欧美拳击、日本柔道空手道、中国功夫等,有用无类。

第八段,团伙被制服,真相大白,原来扑朔迷离的东西澄清了一看:干货很少,真货很少,障眼法很多,花式子很多,假复杂,真低劣,假神秘,真一般,假新奇,真老一套,假热闹,真乏味。你开始觉得自己是上了当,整个影片故事不过是一个骗局,这一切不过是生活贫乏、想象贫乏、智力贫乏、艺术贫乏的结果。你来看这样的电影,说明你与他们同样的贫乏白痴和俗不可耐。也许你原来还有几分灵气,看多了这样的片子,习惯了这样的情节、结构、说白、场面、伴奏,动辄用一个半至三四个小时(如果是上下集的话)来接受这样的催眠,你的最后的那点灵气便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以上八段,可以说是“惊险八股”或“侦破八股”。概括一下,可称为虚张声势法或虎头蛇尾式或假造紧张式。当然,这是一般泛泛而言,不是说惊险片、警匪片、侦破片就没有有新意的突破。不突破又怎么样呢?“八股”出来的东西不会有太大价值。现在笔者借一个严肃的做学问的杂志谈这种没有学问的对象,是因为面对这种八股模式不免有一些思索:

第一,这种八股模式是怎么形成的呢?它反映了怎样的心态怎样的经验怎样的“规律”呢?完全是凭空编造的吗?怎么编来编去走到同一(同八)股道上去了呢。

第二,许多观众都对这种八股模式摇头,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制片人制、那么多演员演、那么多观众看呢?这种模式究竟投合了什么样的市场需要与欣赏心理?

第三,虎头蛇尾是这一类片子的痼疾,连外行都看得出来,何况内行?怎么还是照样虎头蛇尾?这究竟是可治之症还是不治之症?不治之症还算不算症?(谚云: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不治便成命喽!)观众喜欢看提出问题、扑朔迷离、紧张痛苦的开端,不喜欢看解决问题、水落石出、愉快胜利的结局,这是片子创作的问题还是观众心理的问题?这种心理算不算正常健康?不是说我国观众(读者)喜欢大团圆的结尾吗,为什么看起这一类片子照样是迷其头而斥其尾?

日本电视剧中常常出现一个极善良高贵的人物,好心做好事却把矛盾吸引到自己身上,增加纠葛,搞乱是非,尴尬狼狈。这可以称为高尚的窝囊废乃至可敬的搅屎棍模式。那个在《血疑》里饰演过大岛茂的演员常常演这样的角色,他在警匪片《秘密部队》中扮演的探长(?)也是这种角色。当然,我的这一段感想绝对没有对演员不敬的意思。

西德的电视侦破片中比较突出的是对犯罪心理的分析与对各种证据的逻辑推理。不论是《老干探》还是《探长德里克》,似乎都有这样的情节场面:探长与罪犯进行深入的讨论、诘难、辩论,最后罪犯辩输了,逻辑的力量使罪犯束手就擒。不知道这是否反映了德意志民族善于思辨的特点?探长与罪犯的对话是否继承了苏格拉底与柏拉图对话的光辉传统?他们的这一类片子远不如例如《神探亨特》花哨,但着实可爱。

中国戏曲中也有一种模式,可称之为逐渐咀嚼以求满足的模式。好人胜利了(中了状元、打了胜仗、冤情昭雪、升任了大官、找到了位在公卿的亲爸爸等),但不宣布自己的胜利,而要穿破衣戴破帽赶走皂役,作仍然窝囊状,然后委委琐琐地去一些地方骚情,给经不住考验的势利眼的丈人丈母娘太太大舅子小舅子以羞辱自己的机会,给残害过自己出卖过自己的赃官恶友以继续嚣张、继续表演的机会,然后一声圣旨到或更大的老爷到,使所有这些敌手坏蛋或有弱点的亲眷大出洋相,觳觫在自己的膝下,眼看着他们叩头求饶发抖,而自己从中十分过瘾、无限快意。薛平贵来到武家坡,王宝钏已经等他十八年了,他却不急着与发妻拥抱流泪而是诈称他是薛友,薛已死,当年已将宝钏卖给了他。这甚至有点猫玩耗子的模式了,而且王宝钏不是势利小人更不是坏蛋。每看到这里我常常过意不去。或谓戏曲的表演特点需要这样的情节设计,不宜过分现实主义地去较真,可能也对。看戏主要看表演,不要去细抠人物与情节逻辑,可能就会看了。

199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