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艺文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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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美丽围巾的启示

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国女人,优雅,善良,纯朴,同样饱经沧桑。她带着一个年龄仿佛一九四八年的她的女孩子。她的目光与白人老者的目光相遇了。

是微笑还是伤悲?是矜持还是超然?老女人的表情深若幽潭。她从口袋里拿出了完好如新的绒毛围巾给自己的孩子(女儿还是孙女儿?)围上了。

英国——该是英国吧——老人看到了这个围巾,潸然泪下,同时也显出了欣慰的笑容。

小女孩子说了一声“”。这是全片惟一的一句“台词”,此外只有抒情的钢琴小品乐曲伴奏。

这时,荧光屏上出现了字幕:“The beautiful Things in life eneverchange”(生活中的美好事物是永存的)。

我的第一个感受:这个短片的精练、完美、动人、内涵丰富,简直无与伦比。一九四八年到现在,一句话没说却饱含着多少惊心动魄的历史!童年,战火,革命,巨变坎坷,胜利,隔绝,交通,一直到三中全会以来的改革开放,尽在不言中!

江山依旧,风物常新,人生苦短,管他中国人外国人资产阶级无产阶级……都老了。天若有情天亦老。

故人别来无恙。优质的绒毛围巾别来无恙。经过历史的冲淘,经过人间的试炼,经过烈火和寒冬,几度春秋,恩怨情仇,以这个围巾为代表的美好事物永存不移!

真的不移吗?移了的不也很多吗?凤凰状的麦芽糖玩具食品已经难寻了哟。

然而还是让我们相信这个不移,依恋这个不移吧。如果不相信,又能相信些什么呢?

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它,一次又一次地感动,胜过看多少鸡毛蒜皮的肥皂剧;只觉得它如诗如画,如一个短篇故事更如一部长篇小说;如泣如诉,默默无言,浑然天成,却又胜过了千言万语。

它充溢着爱、美、善,充满了超乎人种与国界,不怕岁月的搁置与消磨的友情的温馨,充满了对人生的咏叹、抚mo、回味、珍重。它强调的是永远与不移,是人生当中有一些让你觉得值得为之活下去的东西——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充满了人文精神与终极关怀!

说实话,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它是一个关于英国纺织品、特别是英国围巾的广告。因为,电视片上的围巾是一个关键的道具,其成色确实非常好,素雅,温暖,柔和,精细,看一看便得到了一种愉悦,看了它便想购买一条,令你想起飞亚达手表不惜血本在香港做的长年广告,它的关键词叫做:“一旦拥有,别无所求。”而且我借题发挥地想:原来广告也可以做得很艺术,很人文,很终极,很含蓄,很抒情的。原来艺术也不是只有天马行空,排斥一切人间烟火的那一种。

这里便说到了艺术,艺术是什么?艺术是不是一定完全排除功利的目的?广告能不能成为艺术?这样一些可能使洁癖者觉得煞风景的话题,却由于这个电视片的成功而变得更加难以回避了。与电视片一道,探讨煞风景话题的结果,不是进一步残忍地杀死艺术而是尽可能健康地、实事求是地去获取正面的有益的启示与验证。这个短片就充满了艺术,演员的外形与气质、无言与有情的表现都是第一流的,几个画面的蒙太奇纯朴自然,钢琴声十分幽雅,情节与细节的设计完美而且成熟,童年与老年的形象前后吻合无疵,连小小的道具也是精益求精的,如吹出来的糖稀的图案,令你立即想起一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我尤其赞美那种既怀旧又达观,既温柔又节制,既天真又深沉的人生的沧桑感,赞美它不着一字尽得风liu的巧思。短短一两分钟,并未煽情,却硬是令你感动得怆然而涕下。而同时,这部片子同样可以充满着功利,作为美丽围巾的广告片,它同样是精到完美的。

然而它不是广告,我终于弄清楚了它的性质,它是香港政府组织拍摄和放映的教育宣传片,类似中央电视台的“广而告之”专题节目。类似的港府教育片还包括以科学卫生知识、号召慈善事业、乃至政治性宣传为内容的。

这就有趣了,这也是一种功利,另外一种。港府关注的远远比为英国纺织品或英造围巾做广告要多。它注意的是道德教化,也许还有意识形态。

我必须承认,知情以后,我相当沮丧。我多么希望这部短片只是一个商业广告呀!这将是世界第一流的广告!与意识形态宣传相比较,纺织品或围巾的成色问题和与之有关的商品弘扬不是更多一点单纯和人类共识,更多一点艺术的童心,更多一些人文精神乃至终极关怀——不是对上帝或某个概念的关怀而是对普通人的物质的从而也是精神的关怀吗?

而意识形态呢?我的天!港府的意识形态我们岂能照收无误?它的一九四八年的阴郁画面焉知不是为国际资本主义失去了中国而悲伤?他的白人男孩子给予中国女孩子围巾情节焉知不是要表达殖民者对当地土著的恩惠?它的永垂不朽的美好事物焉知不是指英国式的优越的绅士风度乃至居高临下的怜悯与爱惜?它的近五十年的跨度焉知不是包含了对新中国的历程的绝对阴暗的不怀好意的悲鸣乃至诅咒?它的悲怆的情调焉知不是流露了“九七”将近、香港回归祖国将近给“他们”带来的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绝望?它的钢琴的柔婉的曲调焉知不是为了大英帝国的走向没落而奏的挽歌?

该死的意识形态!该死的殖民主义!该死的近代历史!如果没有这一切,艺术将是怎样的天真和纯洁!

(没有这一切,又哪儿来的沧桑感和历史感?如果一代一代人的生活就像一代代鸟儿一样只有叽叽喳喳的天趣,你满意吗?)

愈想愈像!愈想愈是这么一回事!

这样想了是想了,正确可能确实是“正确”了,也可以说是入情入理地批判了,“划清界线”了;然而,短片的魅力未必就此便烟消云散。钢琴曲的旋律仍然在耳边回响,这个钢琴曲无疑是美好的。吹出来的糖稀仍然有美丽的图案和引人怀旧的效应,怀旧的心绪也无疑是美丽的。不分种族与国籍的两个孩子的友情与呵护无疑是动人的。四五十年过去了,人的一大半生命过去了,韶光不再、驻颜无术、两小无猜、旧情难舍的感叹无疑是温柔和弥漫的。即使是令人烦恼的意识形态冲突,作为人生艰难、人生沧桑、人生有太多好戏的一个契机,也是值得体验一番的。所谓“The beautiful Things in life eneverchange”令人感动——比较起颓废、疯狂、仇恨、自轻自贱来,我们其实仍然更需要这种对美好事物的感动,哪怕这种感动未免廉价了一点、“酸的馒头”(sentimantal)了一点也罢。

横看成岭侧成峰,看你怎么看了。

现在让我们做一个简单的回顾:

艺术的力量与人性是分不开的。而且不仅艺术,一切的商业的乃至政治的与意识形态的魅力与功能、人的一切活动与目标之所以成为可能,都与人性的筛选——从长远与整体来说——与人的物质的与精神的需要分不开。人当然可能迷失,可能醉心于非人,但是非人的追求终究会失败与消失。与其说人文精神是一种反世俗的高扬的神哲圣贤的精神,不如说它是一种珍惜人的生命、珍惜此岸而不仅是彼岸的生活的一切具体而微的美好方面——例如一条美丽的毛围巾——的精神,如果我们确实非常喜爱人文精神这个词儿的话。

然而,商业的或政治的、意识形态的功利目的,又确实可能利用人性的形式、艺术的形式表达自己,它们有可能在艺术中塞进自己的货色,使某个艺术品多多少少地变成自己的载体。与此同时,常常被人们忽略也被艺术家回避的是,艺术其实也在利用功利目的,使艺术品的生产成为可能,使艺术品进入传播和流通成为可能,使艺术品被受众欣赏和利用成为可能。因为艺术品毕竟不仅仅是潜伏在艺术家的神经元里的情绪和脉动,而是凝结于某种物质的材料或手段的,能够被人间社会所享用的创造果实乃至商品。就是说,在功利利用艺术做载体的同时,其实艺术也在利用功利做载体,它们是在借功利的“灵堂”哭自己的块垒。它服务了功利有时却又稀释着功利,使功利的可能的短见与褊狭被艺术的普遍与永久所大而化之。以本文所举电视短片为例,大多数受众完全可以欣赏它的真善美它的表演和情调,却不去管其或有的政治或意识形态宣传,同样也不管其或有的商业广告功能。我的意思是,为这个电视片所感动的人并不一定要去买同样的围巾。买或不买围巾的计算斟酌,与喜欢不喜欢感动不感动于这个短片,完全可以在不同层面上展开,立体交叉,并行不悖。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人用不着为了一个短片自己跟自己较劲。

前面所说的把功利“塞进”艺术,其实是不高明的与不成功的,是相当讨嫌的,然而又是的的确确存在着的。艺术未必能御宣传与广告于大门之外。问题并不在于艺术能否与某种功利目的合作,问题是高明的与成功的宣传或广告应该与人性的流露、与艺术的抒写、与人心的节律契合,天衣无缝——无缝了也还有迹可求,有分析文章可做。

同样正确的是,高明的与成功的艺术应该具有一种“解毒”机制,不论人们是否自觉,真正的艺术将使作品中非艺术反艺术的歪曲因素的含量特别是影响作用减少到最低限度。

关键在于,只有确信自己的目的本身就是充溢着人性内容的,是充溢着对人的物质的与精神的关怀的,是非常慈爱的与美好善良的,才能做到上述的契合与天衣无缝。上述的自信既是成功的保证也是争斗的根由。上述的商业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功利的冲动本身就可能同时是艺术的。艺术家并非只可以生活在象牙之塔里,他或她完全可能有自己的功利冲动。问题不在于有没有或是否允许有这种功利的冲动,而在于这种冲动是否具有足够的人性的内涵与通向艺术的契机。

所以列宁说过,没有人情味就不会有对革命的起码追求。难道人们革命不是由于爱人民,而是由于恨人民吗?不管人民的水平还是如何的不够高或者人民身上还有多少世俗的缺点,以崇高的哪怕是革命的或精英的或艺术的名义来抹杀与贬低普通人,来冷淡乃至施虐于普通人,都是有罪的与说不过去的。我们感动的是围在少女脖子上的一条围巾,如果由于少女的种种原罪与不够伟大而把围巾换成一条毒蛇或一条绞索呢?我们能够苟同吗?

既然有功利的目的便自然会有功利的冲突,我前面提到的是艺术的与人性的自信,却不是也不可能是艺术的与人性的客观标准,更不是惟一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使全人类进入无差别天堂的统一价值标准。艺术再动人,世界上照样会有一大堆可诅咒的麻烦。艺术上的成功和动人并不足以解决一切麻烦。很可惜,我们还不能活得不那么清醒。

无视这种冲突也许会近于呆鸟,因为这种冲突便否认艺术与人性的力量乃至专门与人性的艺术的力量为敌,也未免是一叶障目、自我封杀、自找苦头。反过来说,有了一点艺术的趣味或思辩的能力就视一切商业、政治与意识形态的目的如敝履如狗屎,也只能是——对不起,我又用这个词了——云端的空论。

即使对于何谓美好我们保留着自己的不同看法——就是说在现实生活中仍然令人遗憾地存在着种种价值观念上的冲突、斗争、掠夺与势不两立,而我们暂时对之并无良策——我们还是相信世界上有类似于或远远优于绒毛围巾的美好事物,美好的事物就在人间,就在形而下,就是“in life”的——当然也可以在玄思与冥想之中。让我们同时向玄思冥想者致以最良好的祝愿,祝他们天冷的时候也有世俗的优质围巾可戴。

什么时候我们能够不薄政治爱艺术,或者不薄商业而尊重政治,或者深爱艺术而又胜任愉快地从事社会活动与处理各种必要的俗务呢?什么时候我们能够不仅看到政治、意识形态、商务、艺术、道德与人的本性间的冲突,也看到他们相互交通、相互激励、相互补充与整合的可能呢?也许这样的面面俱到的设计本身就是难以实现的乌托邦?也许这种全面发展的要求恰恰有可能妨碍了政治也妨碍了艺术和商业?那么,请勿为难,我收回对做不到理想化的全面发展的朋友的这种指望。每个人必然有自己的侧重与选择,但总有一些人的选择多一些成熟和整体性兼容性的理解。即使我们每人最多只是一颗星,也仍然有人向往苍穹;即使我们每人至多只是一朵浪花,也仍然有人向往大海。这难道不是值得赞美而是必得加以嘲笑和想当然地抹杀的吗?

又及:文章写好后,发现这个宣传片又变了,一九四八年那一段改成了同样光明的调子,两个孩子一起游戏,在码头送别,与后来一样的天光明丽。不知这个改变的目的是什么,反正看改后的片子实在是味同嚼蜡。

1996年4月—5月写于香港,补充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