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艺文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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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再话语词

半个世纪以来,具有“好”的意思的口语在京腔中变化甚多。例如:

棒疑来自法语的bon。五十年前,我小时候,人们最喜说“真棒”“倍儿棒”之类。如今的北京年轻人已不用此字。倒是台湾海外,不住地说“棒”呀,“好棒”呀之类。显然是由于他们离了土,其土语无法再继续演进。

分离会使同宗的语言互为古典,这种现象很有趣。例如维吾尔语与土耳其语同属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我接触我国维吾尔同胞与土耳其友人,他们都以对方的语言为本语言的古语。想来是因为古代他们可能联系得紧密,其后各自分离,千百年后语言都有了很大发展变化,例如维吾尔语吸收了大量汉语、阿拉伯、波斯语借词,土耳其语淘汰了大量非突厥语词,却又大量吸收了法语借词。经过演化以后,双方语言实不相通,有一些词汇能相通的都是千百年前保留下来的古语,古同而今异,古近而今远,不就互为古典了吗?

帅疑来自英语的smart,否则实难解释。我国古人不但不可能有帅的语词,也不可能有帅的观念。特别常用来形容男士的风度和穿戴,五十年前在北京(北平)流行,现不流行。有潇洒、利落亦含行时之义。

份儿五十年代后期与六十年代初期流行,有质量高、规格高使人满足之义。后此词似转化为规格、气派之义。“不够份儿”,即有失身份,不够气派。“拔份儿”(常见于刘心武小说中),即提高自己的规格、身份、气派。现已基本不做赞颂词用。

盖是八十年代的词。什么盖了帽儿啦,没了治啦,极言其好,带几分土气傻气吹牛冒泡气,许多在京学中文的外国留学生都学会了这个词。现已基本不流行了。

狂是近年兴起的词,一件新式家具,可赞之为“真狂”,一件时装,也可赞曰“狂”,以“狂”为褒词,似包含着一种出类拔萃、与众不同、锐意革新的时代潮流的影响,已与传统的“尚同”“中庸”精神不同。而在以往,“猖狂”“狂言”“狂人”……诸语词中,“狂”只是贬义。

潮是近年兴起的词,即新潮、跟得上潮流之义。数年前中央电视台反复播送电视广告,吹嘘西铁城手表“领导世界新潮流”,这一提法为当时北京市民之所未闻,影响甚大,并被人们吸收进入自己的语汇。这也是改革开放后的新语言新观念。当然,新未必就好就精就有价值,这里只是辑录与叙述,未有评价。

野亦是新词,虽为褒语,却又令人特别是胆小如笔者者生畏。因为常常用于“路子野”,是说人神通广大,手眼通天之意。谁知道这样的人背后有什么“猫儿腻”呢?猫儿腻是指一种不大光明正大的手脚,如猫之便溺后,轻轻用土盖上,倒也不含犯罪、无法无天之义。

类似“好”的字词,这里再列举两个地方方言:

赛山东话,有舒服、妙、合适、恰到好处的意思。如夏日拌个凉菜,可以说“真赛”!

帮劲儿新疆汉语,被维吾尔人吸收改造,儿化音发成类似俄语p的卷舌音,于是部分汉人以为这是维语而维吾尔人坚决判定这是汉语。为恰到好处,减一分则差、添一分则肥之意。笔者在“文革”中挂像,总怕挂不正,请维吾尔邻居站在后面掌握水平,他一说“帮劲儿”,我就放了心。

京腔中对于谈话的说法亦颇有演变:

聊四十、五十年代盛行聊字,至今基本未衰。讲海阔天空地口若悬河地说话为“海聊”或“神聊”。笔者幼时还听到过一种有点不雅的歇后语“二郎神的××——神聊”,可见聊字发音与《水浒传》上的“鸟”(音diǎo)相通。蒲松龄的名著叫《聊斋志异》,出处为何,是否与京人用法相同,幸有方家教之。

说山老北京把神聊海聊叫做说山,现已不大用了。

抡或擂 把不着边际的口出狂言或信口开河称为“胡抡”或“胡擂”,很形象,有视觉感、动作感。笔者更喜欢抡字,盖抡更富舞姿意味。

砍近年砍字大为流行,或写做侃,疑非。盖侃侃而谈是一种儒雅而又连贯的谈话风度,根本不包含“砍”“胡砍”“砍大山”的吹牛皮、说大话、语似惊人、不着边际的意思。当然,能“砍”的人也多有思路敏捷、知识至少是见闻广博的长处。侃侃而谈,滔滔不绝与砍大山,三者的强度是递进的。还是用“砍”好,不仅两手可着劲儿擂,而且如孙悟空之用千钧棒一样地抡,已是进了一步,再进一步说起话来如李逵之挥动板斧逮着什么“砍”什么,又莽撞又痛快,不知多少正经话题“屈死”在此公的板斧下,岂不形象乎?

汉语方言对谈天的说法极丰富,色调各有不同。如四川话的“摆龙门阵”,给人以豪迈感,与四川人的性格及方言语调相关。东北讲“拉呱”,河南讲“唠嗑”,给人以细水长流、知心私语的感觉。陕西讲“谝(piǎn)闲传”,谝,字典上讲是巧言之意,别处的人很少用。闲传则强调了漫谈性信息性与参考性。笔者寡闻,这里只是挂一漏万。

京腔中小女孩骂人的话的演变亦可一叙:

德性不是指道德与性格,而是指相貌与风度,而且专用于贬义。笔者读小学时,常见女生之间吵架,甲说:德性!乙说:你德性好!甲说:比你强点!乙说:你才德性呢!类似小镜头,尝写于拙著《相见时难》中。

德性样儿即德性,强调“样儿”,对女孩子更具攻击性辱骂性。

散德性即丢人现眼至少是出洋相,特别用来指在公众场合主动地做一些不得体、出丑的事,出风头而成为出丑,自我标榜、自我表现、自我表白而弄巧成拙贻笑大方,大声疾呼而应者寥寥、装腔作势而引起嘲哄等。如一个人雨中摔了一跤,弄脏了衣服,可自谦为“照我这个德性”,但不是散德性。如一人丑陋粗俗而又奇装异服招摇过市,便是散德性了。

缺德比说“德性”要重得多。常用于青春少女,特别用于斥责那种轻薄狂浪的言行。走向反面,“缺德”本身又可作为男女调笑的用语。又,当人们认真地用“缺德”来咒骂某种恶行时,则是缺德的标准化(普通话化)书面化的用法,色调与此处所列不同。

以上诸词,现已大大地不流行了。现在女孩儿之间小有不快,都骂万古常有百域通用的“讨厌”二字。或问对方“你有病呀”?隐指对方精神不大正常。不知这是否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近几十年来,随着社会的开通,妇女运动的进展,女孩儿的言语行事已大方得多,甚至女孩子也用男孩子的话如“丫挺的”(“丫头养的”的连读)、“傻帽儿”等互相逗嘴,而减少乃至废弃了“德性样儿”之类的娇嗔。随着女性的复再女性化,这些话会不会被捡回来呢?

199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