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艺文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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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文学的方式(2)

汉语对我们来说非常亲切,但对不懂汉语的人是没有意义的。文学的直观就是语言描写上的直观。但是它又是最强有力的。为什么呢?因为人的各种思想、各种感觉、人和人之间的交流手段(当然现在有了多媒体),都离不开语言。它既是直观的,和别的艺术门类相比,它又是充满了思考的。比较起来,作家更能够或者更习惯于多思考、多琢磨一些事儿。这在“文化大革命”中也表现得特别明显。“文革”中,江青作为当时所谓文艺革命的“旗手”,最烦的、最讨厌的就是作家。她宁可选择演员,演员很容易得到信任,后来有的演员也被拉到他们的阴谋里。她也可以很快地制造出有代表意义的绘画来,但是她就觉得作家太黑,当时全国很少有作家能够符合她的心意。这个原因恐怕就在于作家比较喜欢动脑筋,比较喜欢思考。

作家的思考与哲学家的思考又有很大的不同。哲学家,甚至神学家,我不是指世俗的一般宗教职业者,而是指把神学当做一门学问加以研究的这些人,他们是用一种哲学的或者神学的方式,来思考世界和把握世界的。比如世界的本原是什么?五行:金、木、水、火、土;四大:地、水、火、风,都是在寻找世界的本原。这里面带有唯物论的特点,但是有人还要往根上寻找。老子就提出“道”的概念,认为世界的本原是“道”。当用这种哲学的方式来掌握世界的时候,对他来说最有意义的已经不是世界的千差万别,不是世界的形形色色,而是在各种具体事物背后的总体性、根源性的那个概念和那个命题的表现了。比如说“道”,在老子那里,一切万物,“道”才是最根本的。比如说“理”,宋明理学。冯友兰提倡新理学,他有句名言:“未有飞机之前,已有飞机之理。”飞机是后来制造的,但是飞机之理,就是空气动力学等等,这些道理是早已客观存在的。这是哲学的方式。但是到了文学这儿就不一样了。

文学的一个好处,就是直观、具体、形象。有时候我们看一篇好的小说、一篇好的散文,之所以感到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至其地,就是因为文学的直观性和形象性。但是文学同时又是充满着无尽思考的,所以说文学既是形象的,又是思考的。再拿《红楼梦》为例,《红楼梦》中有各种非常具体的描写,比如说“黛玉葬花”,这是非常具体的描写,她拿着小花锄去收拾那些落地的花瓣。特别是像“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整个一晚上众丫鬟们为贾宝玉过生日的欢声笑语的场面,他们怎么开玩笑,怎么娱乐,到最后谁靠在谁身上,谁倒在地上,都永远栩栩如生,似乎那夜宴永不结束。什么时候我们翻开这本书,等于又参加了一次贾宝玉的生日晚会。看《红楼梦》时间长了,连说话都会受他影响。但是《红楼梦》里面又不缺乏抽象的思考,还包括神学的思考。科学是讲究实证的,也是可以用逻辑来分析的,神学不同。人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一个个生命个体消失以后到哪里去?说贾宝玉是女娲补天时所炼就的一块有灵性的石头,这一说尽管是作者的不衷之言,但它里面所包涵的深渺和悲凉,是几乎无法用其他形式来表达的。石头的特点就在于没有生命,无声无息,无冷无热,但这块石头特别,有了灵性,于是变成了贾宝玉在无生命和生命之间的一种纽带。这个纽带也就是曹雪芹的神学思考。绛珠仙草得了神瑛侍者的灌溉,所以绛珠仙子要下凡界用眼泪来还给他,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故事,也是一个深邃的思考。

想象并思考了这些以后,脑子就开始累了,疼了。因为你只能思考有限的东西。比如想你的父母,很容易;但要思考你的700代子孙,那就没法思考了。再比如,由猿而来的你的最早祖先是什么样的,你也没法思考。思考到脑疼了以后,就进入了神学的思考,也就不需要论证也不需要逻辑了,不再需要判断真和假。所以《红楼梦》有它最直接、最生动、最形象的东西,又有很深的思考;它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它是抽象的,又是鲜活的。

文学与科学不同。从牛顿力学发展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那些理论、那些定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有效的,当然又有发展。牛顿力学三大定律是普遍有效的,牛顿发现它们也有非常个性化的过程。你或者接受它,如果你不接受它,你要证伪它,总之你要找出和它这个定律不符合的诸多事例来,要做出严谨的科学实验或者计算才行。但是文学就非常不同了,同样描写一件事,可以有许多不同的版本。假设在座的各位中有三个人去郊游,坐车碰到了最惊险的交通事故,回来之后这三个人各自叙述事故的经过,在大致相同的情况下一定会各有侧重,各有风格。有人强调惊险,有人强调滑稽,也许还有人强调自己的命大。文学的叙述是描写客观的事件,但是这个客观事件是被作者个人的情感思想所影响的。

各个国家由于民族文化心理不同,对文学的要求并不一样,由此对很多东西的理解也完全不一样。比如说,中国人看见月亮就会想起故乡,因为我们的思维方式都受到了李白诗句的影响。现在的孩子二三岁刚会说话,父母就会教他们学唐诗里李白的《静夜思》,这使小孩子从小在脑子里就贯穿着一样东西,看见月亮就思念故乡。尽管最初这种联想只是李白的,不见得当时所有人看见月亮都会思念故乡,而现在,我们已经没有这个运用想象力的过程了:看到月亮,然后想到家乡的月亮,而后想到这月光照着我的同时也照着家乡,于是思念家乡。由于《静夜思》,我们没有这个想象过程了。不过家乡在欧洲的话,月光不会同时照着,因为时差大。在美国时差更大,你在中国见月亮的时候,人家那儿见的是太阳。所以看见月亮思念故乡也是有一定条件的。文学作品里,月亮也好,波浪也好,它们有时候甚至左右了我们的思想。我们如果看见长江水,立刻就觉得“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也写过一首诗,叫《拉力器》,只有14个字,给大家介绍一下:“多少青春,多少肌肉,突然展翅,不飞。”这是悲哀的,拉力器让我回忆起即使展翅也不能飞的严峻岁月。美国作家约翰?契佛的小说里面,描写一个女孩子从台阶上往下走,穿着高跟鞋往下走,描写那个声音像吃冰淇淋小匙碰到玻璃杯时发出的声音。这样的描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每次吃冰淇淋都会用小匙敲杯子,但是很不幸,不管在哪儿,我始终敲不出高跟鞋碰台阶的声音。即使敲不出来,他的描写仍然使我叹服。我刚才就是用实证的方式去检查文学,约翰?契佛说的是一种感觉,我很喜欢这个比喻,实在是好极了。这是非常动人的东西,它又不像牛顿定律那样可以得到检验,这完全是个人的一种感受。

所以有时候一个作家,要是迷上文学的话,他会觉得文学是无可替代的。只有在文学之中,他才能把个人的许多特点都表现出来,甚至可能表现得比自己的实际还要美好。作家在这方面非常幸福,把东西写得那样美好。他集中了他最美好的东西,一个比喻、一种感情,比他自己都美好。我曾经和一个诗人开玩笑,他的诗写得好极了,为许多女性读者所倾倒,他还常收到女性读者的来信。但和他近距离交流的时候,我发现他并非那样美好,这也可以说是诗人的一种特性——把美留给读者,把丑留给自己。我还发现,在文章里常提倡素食的人,吃起肉来比我还凶。但他要求别人吃素食的文章的确写得非常好,他可以用主观化、个人化的处理来表达对世界的感受。所以文学的方式也是一种人性化方式,是一种使大千世界变得更加丰富的方式,是一种尽情地发挥人的想象力的方式。

文学的想象、审美和创新

文学的方式还是一种想象方式,对于全民族想象力的提高有着极大的好处。我们现在都讲想象力,智商里也包含着想象力,想象力和创造力又是不可分的。江泽民同志说“创新是一个民族的灵魂”,那么一个从事文学的人就是靠创新吃饭的。所有的艺术都要创新,文学尤甚。画可以画两次,同样的两幅画都可以卖一个好价钱。但文学就不同,如果写一篇小说,在《上海文学》上发表了;第二次你又写了一篇一模一样的,在《北京文学》上发表,那可就出丑了。

文学要求想象,要求创新。在科学里面,你不能把想象当成果;而在文学里,想象就是成果。你只要把想象写下来了,这就是成果。它并不要求真正的实现。人们在爱情上的想象非常多,特别是那些没有实现的爱情,往往在文学上表达得特别动人。感人的一个重要原因,恐怕就在于它没有实现;相反,如果你的爱情实现得非常顺利,热恋到白热化时你是不会向对方背一首爱情诗的,因为那时你所关心的,你的兴奋点已经绝对不在文学上面了。但是如果你失恋了,就会非常急地找一首诗;或者你求爱而不得,也许会给对方写一首诗。本来没有实现的东西是种悲哀,是一个遗憾,但到文学这儿就是一个资源,是一个宝贵的资源。第一,怕你没有想象;第二,怕你想什么就实现什么。心想事成了就没有文学了。相反,心想而不能成的时候,往往会出现特别好的文学。所以文学对于人的意义,就是开发人的智力,开发人的想象力。1971年我在新疆上“五七干校”的时候,发了一个学习材料叫做《贫下中农批判修正主义》,其中一个是批判童话《拔萝卜》。一个贫下中农说,萝卜明明是我们农民种的,而现在偏说是兔子种的,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我当时就纳闷,咱们民族是怎么了?连童话里面讲劳动都否定了,我们还有什么想象力?我们还能有什么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