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艺文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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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小说的世界(1)

我写过一些小说,但我不是小说史的专家,不是文艺学的专家。写小说的人并不是读小说最多的,因为他把精力都放到写上去了。搞教学的、搞评论的可能读得更多、研究得更系统,所以我讲的不一定符合经典的、史的、论的眼光,只是我个人经验之内的那个小说世界。

一、小说的产生。小说产生于民间故事,人们对小说的需要,对小说的实践起源于讲故事。我们小的时候都愿意听大人讲故事,这不是正式的学习,不是上课,是娱乐性的。我们不考虑各派的学说,只考虑一个很实际的现象——我们为什么希望讲故事?人有一种好奇心,有一种寂寞感和局限性。人有一个很大的矛盾——生命是有限的,而你渴望了解和体验的东西又是无限的。一个孩子看到一只大鸟在天上飞,很有兴趣,而他自己没有翅膀不能飞。看到水里有鱼,他也不可能下到水里和鱼一块儿生活。所以人从有了心智以后,就感到现实的人生和自己的生命处在一种非常局促的状态。一个人能活到九十岁就很不错了,你每年搬一次家,也不过九十次,而且这很难做到。你的见闻、知识都很有限,讲故事则能使你得到一种趣味、一种知识、一种新的体验。

我们中国人常给孩子讲大灰狼的故事,它使人感到亲情的可贵,感到如果自己的母亲被大灰狼冒充的话是非常可怕、非常悲惨的。中国有受后妈虐待的故事。意大利《爱的教育》中有一个故事,讲一个孩子走了几千里去寻找他的母亲。多数孩子都没有这样的经历,这使孩子反过来感到一种安慰,更珍惜自己的母亲。

世界上最精彩的关于故事的故事是《一千零一夜》,大家都很熟悉。一个暴君由于妻子对他不忠实,就要报复所有的女人——每天娶一个,第二天把她杀掉。后来娶了首相的女儿,她给国王讲故事,故事讲得太好了,第二天早晨该死的时候国王没杀她,让她继续讲,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最后国王改变了他杀人的规矩。有一个学者非常重视这个故事本身,认为讲故事是对死亡的一种抵抗,是对暴戾的一种抵抗,是对人性的一种召唤和抚慰。人有一种孤独感、恐惧感,通过悲惨恐怖的故事能让人获得一种宣泄和温馨。

中国二十四孝的故事所宣扬的观念是十分陈腐的,但其中一些作为民间故事看很有趣味性。父母病了想吃鱼,冬天黄河结了冰,孝子就脱光了身子卧在冰上,把冰焐开,一条大鲤鱼自己就蹦了上来,孝子把鱼拾回了家。还有为母埋儿的故事,家里穷得过不下去了,要把儿子埋了。这十分可怕,而且本身就是很不道德的。为了埋儿挖地挖出了金子,这是令人反感的白痴行为,没有任何可行性,但它们都包含了故事的契机,都有一个理想化的结尾,使不可能的事情通过故事成为可能,使人的愿望得到虚拟的实现。

从哄孩子睡觉到带有教化色彩的故事,我们已经看到小说的萌芽。

二、古典主义的小说。不管中国还是外国最早的小说都带有古典主义的味道。所谓古典主义的味道,首先是人物的类型化、英雄化、精英化。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游侠骑士、奇人异士,都非平庸之辈。同时我们看到这些人物又相当类型化,君有明昏,臣有忠奸,美丑分明,善恶分明。很少写普通的人和平凡的事。

其次,古典小说追求故事的戏剧化,追求故事的大起大落。如好人经过千难万险,各种考验和试炼,最后取得胜利;坏人权倾一时,嚣张一时,最后归于失败。

再次,情节的模式化。它有几个相当固定的模式:复仇的模式,如外国的《基督山伯爵》,中国的《赵氏孤儿》《狸猫换太子》,都是从冤屈到复仇的故事。才子佳人的模式,公子落难,小姐慧眼相救私订终身,经过种种曲折,公子建功立业与小姐完婚,夫贵妻荣。这种故事太多了。这里有一个很有趣的含意——男人在危难时需要女性的保护。人类在很长的历史阶段中是以男性为中心的,男人更政治化一些,总是处在斗争的前沿,莫非是让风险小一些的女人打掩护?或者仍然体现着以男权为中心的一厢情愿?这是很有魅力的一种模式,一直到今天许许多多的小说仍未能摆脱它。清官赃官的模式,如人人皆知的包公的故事,他的秉公执法,他的料事如神一直发展到神话的程度:白天断阳间的案子,晚上做梦断阴间的案子。民族英雄的模式,中外各个民族几乎都有自己的民族英雄的故事,他们首先是体形体能就与众不同,其次品德高尚、智慧超人。最后他们在战争中杀人如麻,屡立奇勋,或者是屡战屡败,备尝艰苦而终获全胜。与民族英雄相对比,还会出现一些超常的坏人丑类。

古典主义有非常强的教化色彩。不管故事多么复杂,最后都是好人胜利,坏人失败。包含了一个劝善的主旨,它与社会公认的道德评价是一致的。忠战胜奸,孝战胜逆,节操战胜淫乱,信义战胜邪恶等等。

古典主义在古典小说中占有正宗的地位,但有些古典小说虽然仍旧不能完全摆脱古典主义,但它们已程度不同地包含了现实主义的因素,如《红楼梦》《儒林外史》,又如魏晋的笔记小说,一直到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它们大部分是文人创作的小说,以文人的创作为主,而不是以民间故事、传说、口授文学——话本等为主体。它们表现得更多的是文人的趣味和幻想。古典主义并不完全是一个历史的概念,它的一些准则到今天也没有完全死亡,比如贾平凹的有些小说,它的语言,它的叙述方法,甚至一些人物有很强的古典的色彩,我称之为亚古典主义。

三、现实主义的小说。它与古典主义有很大不同,它的人物不是类型化,而是典型化,尽管典型化这个概念说不大清楚。它塑造各式各样的人物,有大人物,而更多的是小人物,自相矛盾的人物,无所作为的人物,莫名其妙的畸零人物。如百无聊赖的“多余的人”奥勃洛莫夫,谨小慎微的“套中人”,罗亭式的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还有高老头、阿Q,等等。从以情节故事为中心转移到以人物为中心,它可以把人物写得很深。如巴尔扎克笔下的单身汉、野心家或一个感情世界非常复杂、强烈、痛苦的女人。现实主义希望表达和显示人物更独特的性格和对人性更新的发现,而不仅仅是外在的性格或气质,如鲁莽、急躁、多疑、马虎等等,这就比古典主义前进了一步。同时,从可读性与奇、巧、完整等方面,又似乎不如过去。

其次,对细节的描写生动、详尽、准确。有一个苏联电影《托尔斯泰的手稿》,是写托尔斯泰如何在小说《复活》中反复修改女主人公玛斯洛娃出场时的形象,画家根据他几稿不同的描写分别画出人物的肖像,作者最后选定其中的一种。现实主义写对话如闻其声,写肖像、场景如月光、晨雾、树林、暴风雪、海、船等使人如临其境,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现实主义在描写上取得的成就是无法逾越的。你现在想在人物肖像、城市氛围或天气变化的描写上超过托尔斯泰、超过巴尔扎克,简直是无望。我觉得西方现实主义大师在描写上的功力与科学技术和实证主义的发展有关,中国古典小说不重细节的描写,重在意会,写一个女子好看——身如弱柳,面似桃花,这无法从实证的角度去分析。而西方的几何学、光学比我们发达,给它的文学描写带来一种准确感、精确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