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不一定是学者。
我们有许多作家,他们提起笔来,靠的是深厚的阶级情感、丰富而又实际的生活经验、活泼的群众语言、被艰苦的人生锻就的聪明机智。尽管他们有的不仅没上过大学,甚至没上过中学或小学(最极端的例子是高玉宝和崔八娃,他们成为作家的时候差不多还是半文盲),尽管他们没有学过立体几何、有机化学与量子力学,尽管他们既不懂任何外文、也不懂古汉语和现代汉语的语法,尽管他们当中确有人至今还错别字连篇,但他们确实是令人敬佩、令人钦羡的作家。他们写出一篇又一篇作品,反映了独特的、决非一般“文人”所能反映的生活领域,他们表达了一种特别朴素、真切、笃实的情感,他们说出了劳动人民的心里话,并且创造了和正在创造着一种纯朴、平实、大众化的风格,这是非常可喜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正是社会主义国家劳动人民当家做主,劳动人民真正成为文化的主人,把被历史颠倒了的再颠倒过来的生活体现。
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上也都有这样的例子,艰辛的生活竟比辉煌的大学文学院更能造就作家。如果高尔基不是在轮船、码头、面包房里而是在彼得堡的最高学府读“我的大学”,那也就不成其为高尔基了。
学者不一定是作家。
我们有许多学富五车的教授、副教授、研究员、副研究员,他们虽然可以很好地讲小说史、小说论,却写不成小说。这是常事,也是常识,用不着说,用不着解释。
这么说,做学问和搞创作是两路“功”,走两条道。
甚至彼此还会产生一种隔膜或偏见。有的作家告诉我,愈是读文学史和文艺理论,就愈是写不出东西来。愈是眼高,就愈会手低。他们对一些学者写的评论、研究文字,往往敬谢不敏,觉得那种掉书袋的冬烘气、八股气只能扼杀活泼泼的创造者的心灵。
当然,也无庸讳言我们的一些学者对于当代许多作家的鄙薄态度。在一些学者的眼里,我们的作家不过是一些头重脚轻根底浅、嘴尖皮厚腹中空的轻狂儿,在文坛上夤缘时会、名噪一时的暴发户。“那算不得学问。”学者们说。写一百篇小说或者受到二十次好评、奖励,也算不上学问。不仅写这样的东西算不得学问,研究、评论、乃至涉猎这样的东西也算不得学问。要做学问吗?去做四书五经、李白、韩愈、关汉卿、曹雪芹、荷马、但丁、巴尔扎克、别林斯基去吧。
于是乎确有不读书、不看报,不知道世界有几大洲,不知道脊椎动物无脊椎动物的区别,不知道欧几里得,也不知道阿基米德……甚至至今写不准我国国家领导人的名字的作家(当然是个别的)。
于是乎确有毫无艺术感觉、但知背诵条条、“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学者。
这似乎也难免,也正常,不足为奇,不足为虑,既不影响二百种文学刊物按时出刊,也不影响六十所大学文科院系的科研、教学工作。
果真是这样吗?果真搞创作不需要学问,或者做文艺学的学问可以不问当今的创作实际吗?
作家不一定是学者,诚然。但是大作家都是非常非常有学问的人,我不知道这个论断对不对。大作家都称得上是学者。高尔基如果只会洗碗碟和做面包,毕竟也算不得高尔基,他在他的“大学”里读了比一般大学生更多的书。如果清代也有学士、硕士、博士这些名堂,曹雪芹当能在好几个领域(如音韵学、中医药学、园林建筑学、烹调学)通过论文答辩而获得学位的吧?现代文学史上的几位大作家:鲁迅、郭沫若、茅盾、叶圣陶、巴金、曹禺、谢冰心……有哪一位不是文通古今、学贯中西的呢?鲁迅做《古小说钩沉》,鲁迅翻译《死魂灵》《毁灭》……鲁迅杂文里的旁征博引;郭老之治史、治甲骨文及其大量译著;茅盾《夜读偶记》之渊博精深;叶圣老之为语言学、教育学权威;巴金之世界语与冰心之梵语……随便顺手举出他们的某个例子(可能根本不能代表他们的学问造诣),不足以使当今一代活跃文坛的佼佼者们汗流浃背吗?
加一段微乎其微的叹息。中国文人有讲究写字的习惯。上述大家,仅就写字一点也确实在一般知识分子之上,但当今……就拿笔者来说,每当被人要求题字的时候,写前先有三分愧,写完恨不得学土行孙来他个土遁!呜呼……
也许这些话有点九斤老太气。不,我不是也不愿做九斤老太太,未敢妄自菲薄,更不敢鄙薄同代作家。在革命化、工农化、深入生活、劳动锻炼、联系群众、政治觉悟、社会意识、斗争经验等等许多方面,我们是有出息的,也是胜于前人的。我们的作家队伍是一支很好的队伍,是一支古今中外罕见的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与革命同生死共患难的队伍,这是没有疑问的。但是,建国三十余年来,我们的作家队伍的平均文化水平有降低的趋势(近年来可能略有好转),我们的作家愈来愈非学者化,这也是事实。
而且,这是一个严重的事实。如果不正视和改变这种状况,我们的文学事业很难得到更上一层楼的发展。
我们有时候在谈论和写作当中也偶尔涉及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当代还没有出现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那样的大作家?当然,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并不一致,有一些热情宽厚的长者对当代中青年作家及其作品夸奖得相当够。但是,在肯定总的成绩超过了许多历史时期的同时,我们无法不承认,我们当中确实还没有出现那种文化巨人式的大作家。
原因很多,个人的原因,社会的原因,历史的原因。我国的社会主义文学事业也正像其他事业一样,前进在并不平坦的大路上。十年内乱造成的损失……但我认为这至少是原因之一,我们不重视作家的学问基础,我们的作家队伍明显地呈现出非学者化的趋势。在五四时期乃至三十年代,几乎所有的名作家都同时是或可以是教授,国外的许多名作家也是大学教授,现在呢,翻开作家协会会员的名册吧,年轻一点、发表作品勤一点的同辈人当中,有几个当得了大学教授的?
靠经验和机智也可以写出轰动一时乃至传之久远的成功之作,特别是那些有特殊生活经历的人,但这很难持之长久。有一些作家,写了一部或数篇令人耳目一新、名扬中外的作品之后,马上就显出了“后劲”不继的情况,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缺乏学问素养。光凭经验只能写出直接反映自己的切身经验的东西。只有有了学问,用学问来熔冶、提炼、生发自己的经验,才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生活与艺术、现实与历史、经验与想象、思想与形体……从而不断开拓扩展,不断与时代同步前进,从而获得一个较长久、较旺盛、较开阔的艺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