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自有学问在,生活自有学问在。例如前几年风靡一时的“出口转内销”的民歌《回娘家》。(按:此歌号称河北民歌,但乃是港星唱红之后再流行我神州大陆的。)《回娘家》的歌词如下:
风吹着杨柳——唰啦啦啦,小河里流水——哗啦啦啦,谁家的媳妇她走呀走得忙呀,原来她要回娘家。
身穿大红袄,头戴一枝花,胭脂和香粉她的脸上擦,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
一片乌云来,一阵风儿刮,眼看着山中就要把雨下……
淋湿了大红袄,吹落了一枝花,胭脂和香粉变成红泥巴。
飞了一只鸡,跑了一只鸭,吓坏了背后的胖娃娃呀……
哎呀,我可怎么去见我的妈!
很普通的歌词,却蕴含着一个相当普遍有效的模式,既是人生模式又是艺术模式。
这个模式首先可以叫做“有无模式”。这首歌的起首两句是讲杨柳与小河,讲的是自然环境。自然先于人事,这很合理。然后是“谁家的媳妇走呀走得忙”,人有了,而且一有就忙,人与忙同在,忙与人俱生。然后红袄有了,然后红花有了,然后脂粉有了,就是说,有了自然,有了人,还不够,下一步必然是文化。然后鸡鸭娃娃全有了,对社会生产与人自身的生产都有了表达。这些个联系起来,颇有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意思啦。
一片乌云,一阵风儿,这都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因素,称之为自然、客观乃至上帝、魔鬼,都可以。紧接着,大红袄没了(淋湿),一枝花没了,胭脂香粉失去了自我,鸡飞了,鸭跑了,胖娃娃也吓坏了……
这不正是许多文学艺术作品的模式吗?如《红楼梦》。大观园没建成时,宝玉是相当寂寞的。然后来了黛玉,然后来了宝钗薛蟠薛姨妈,然后来了湘云、宝琴、尤氏姐妹以及柳湘莲、香菱……诸多人物,从无到有。有了就爱就恨就斗就热闹就哭就笑,然后死的死走的走嫁的嫁老的老,最后“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又成了无。所以小红讲,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这种“有无模式”,也不妨称之为筵席模式。请想想看,筵席有多象征,多对比,多强烈!筹备筵席,何等的兴致,何等的功夫!宾客来时,何等的优渥,何等的风光!筵席进行中,又是多少豪华排场,多少学问交易!最后呢,杯盘狼藉,恶味熏天,又是什么样的荒唐滑稽!
话剧《雷雨》也是如此,周朴园一家,不义亦不损。然后鲁妈来了然后大海来了。然后周家天翻地覆。然后一个个欲走不得,死于非命。
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筵席从聚到散,是人生悲剧的基本形式,亦是艺术悲剧的基本模式。有趣的是《回娘家》民歌中流露的不是悲剧性而是喜剧性。各位听官看官,细细想来,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不也挺“哏”的吗?为什么一定要是哭哭啼啼的悲剧呢?
这个模式的第二个特性可以叫做“错位模式”即荒谬模式。媳妇穿戴打扮停当,手提鸡鸭,身背娃娃,她追求的是回娘家的凯旋性、胜利性。其实质与项羽的衣锦荣归,与我国多种戏曲的保留剧目《喜荣归》中的“荣归”颇为相通。本来按常理说来,她的凯旋归家并不困难,既有鸡鸭脂粉,家道起码小康,有条件凯旋。谁料想一阵风雨,形势突变,鸡鸭失落,红袄蒙尘,娃娃吓坏,已经够荒唐的了,最精彩的却是下面一句词,叫做“胭脂和香粉变成了红泥巴”。呜呼,悲夫,胭脂香粉,女之所好,所以美姿容增魅力添精神壮行色者也,偏偏变成了红泥巴,脸上涂红泥巴,其丑何如!画虎成犬,弄巧反拙,机关算尽,枉费心机,以荣始而以损终,目的与行为与行为后果脱离,或者如恩格斯所说,想进这间房间,却走到另一个房间去了,能不长叹乎?
再牵强附会一点,“回娘家”还可以从宗教象征的意义上探讨。娘家者,出发点与归宿也,永恒也彼岸也;婆家者,此岸也。“哎呀,我可怎么去见我的妈!”这是一声多么富有现代感、后现代感的叹息!列位就这样唱下去、听下去、叫下去吧!
为什么承认牵强附会还要写上这几句呢?第一,文本是思考的材料。文艺评论不限于思考,但绝不能没有思考。我们的文艺评论不患思考太多,而患思考太浮浅或太玄虚,甚至不思考就下占卜卦签式的断语。第二,生活大于理论,形象大于思想。叫做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当今行时崇拜舶来的新名词新旗号新观念,一写文章就要摆出一副唬人绕人的架势,故顺手拈来几句民歌小调,拉扯上几句大道理,搅和一番,也可降降新潮评论的虚火,增加点读书人特别是不读书而大话连篇的朋友们的生活气息。面向生活,面向群众,面向民间,似可通经络,可调寒热,可免积食成痞,可防中虚受风,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