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说有一种普遍和永久存在于动物和人中间的某种本能,那便是当每个动物在自我保护和逃避危险以后,接下来的感情便是对自己后代的关爱。这仿佛是大自然为人间万物繁衍和延续对我们所作的嘱咐。因此,若回头来看孩子,对父辈的爱,不是那么深便也就不奇怪了。
既然上帝赐给我们理智,为了我们不像动物那样盲目接受一般规律的束缚,而是以自由意志和判断力去适应情况,我们应该向自然的权威作出让步,但是不是听任自己受自然专横的摆布,惟有理智才可以指导我们的天性。
很多时候,事情是逆向而行的。我们对孩子的喧闹、游戏和稚拙,仍较之他们长大后循规蹈矩的行为更感到兴趣,仿佛我们爱他们只是把他们当作消遣、当作小猴,而不是当作人。有的父亲在他们童年时不惜花钱买玩具,对他们成长后所需的费用却很吝啬。甚至可以这么说,当我们即将离开尘世的时候,看到他们成家立业享受人生会产生一种妒意,使我们对他们锱铢必较。他们跟在我们后面,好像催促我们让道,我们会感到生气。因为,说实在的,他们的存在和生活,会损及我们的存在和生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物规律。如果我们对此害怕,那就不应该当父亲。
做为长辈,在他们有能力时不让他们分享和过问我们的财富,掌管我们的家务,这都是不公正甚至是有点残酷的。既然我们养育他们是为了他们很好的生活,就不要去节衣缩食,而要去努力满足他们的需要。
一个年迈衰老、奄奄一息的父亲,独自坐在火炉旁守护着抚育孩子的财产;而孩子却苦于经济拮据而虚度青春年华,无法为社会服务,甚至在社会上危害他人,这与父亲的过失不无责任。有很多出身富裕家庭的青年,偷窃成性,任何惩罚都无法挽救他们。有一个犯事的贵族青年,当问及他为何走上犯罪道路时他说:完全是父亲的刻板和吝啬,促使他走上了这条邪路。在这类不轨行为中,父亲的恶习难辞其咎。
倘若做父亲的守着自己的财产,仅仅是为了让儿辈尊重他和对他有所求。
若这也称为爱——那也太惨了。
应该以自己的美德、慈爱和善而受人尊敬。贵重物质成了灰也有其价值,德高者的遗骸我们一向对它敬重异常。一个人一生光明磊落,到了晚年也不会成为真正的老朽,他依然受到尊敬,尤其受到他的儿辈的尊敬。要他们的内心不忘责任,只有通过理智来教育,而不是以物质来诱惑,也不能以粗暴相要挟。
要培养一颗温柔的心灵向往荣誉和自由,切忌在教育中有任何粗暴的行为。在强制性行为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奴役意味,事实上,任何不能用理智、谨慎和计谋来完成的事,同样,用强力也无法完成。
对女孩子的教育要轻声轻语、谆谆教导,对男孩子的教育更要细致,因为他们天性不易屈居人下。鞭打是产生不了任何效果的,相反只会使其心灵更加孱弱或更加顽冥不化。
我们不是愿意得到孩子的爱吗?我们不是愿意他们不要祈祷我们早死吗?那么在我们力能所及的范围内理性地协助他们的生活。
父亲应跟孩子来一次温和的谈话,帮助他们在心中培育一种对父亲坦诚的情谊,这一点,对本性善良的人是不难做到的。当然我们这个世纪不乏凶猛的野兽,如果人成了那个样子,也只能像对待凶猛的野兽那样憎恨和避开他们。
人到老年有那么多的缺点,又那么无能为力:他容易受人唾弃,他能得到的最好的报偿是儿辈的温情和爱,年轻时的颐指气使、以势压人再也不能成为武器。
德·蒙吕克元帅有一个儿子,是一位正直、年轻有为的贵族,不幸死于马德拉岛上。元帅丧子后心情沉痛地说,他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他觉得从未与儿子有过内心的交流。他摆出父亲的威严,使他永远失去了体会和了解儿子心意的机会,以及向他表示自己对他深沉的爱和对他的品德的钦佩之情的机会。他说:“这个可怜的孩子在我脸上看到的只是皱紧的眉头,充满轻蔑的表情,至死都认为我既不知道爱他也不知道正确评估他的能力。我心里对他留着异样的感情,现在我永远失去这个机会。”他的自责是有根据有道理的。
同样,史书上也记载了无数父辈热爱孩子的事迹。
赫里奥道鲁斯是特里加的善良的主教,他宁可失去令人尊敬的神职带来的尊严、收入和虔诚,也不愿失去他的女儿——他的女儿至今还活着。
好人卢卡努到了晚年,被暴君尼禄判处死刑。他叫自己的医生切开双臂上的血管自杀,大部分的血已经放光,四肢的末梢发冷,立刻要影响到他的致命部位,他最后背诵的是关于法萨卢斯战争一书中的若干诗句,这不就是父亲给孩子的温柔告别?就像我们临死时向家人表示永别和紧紧相抱,这是一种天性——在这最后时刻回忆起一生中有过的最亲密的东西。
至于那些邪恶疯狂的情欲,煽动母亲爱上儿子或煽动父亲爱上女儿,在另一种亲情中也可找到相似的情欲,在此不再赘述。
赏析
人世间还有什么情感比父子之情更深,更浓。因此,发生在父子之间感人的事数不胜数,但同样,事物有好的一面便也有坏的一面。父子之间相互残杀,勾心斗角的事同样多如牛毛。故此,蒙田在论父子情中浓墨描述了父子间应当像朋友一样相处,重点指出了为父的某些不理智,不可取的行为,告诫父辈们对孩子的抚养应尽心尽职,只有如此,等到人老时才能得到儿辈温情的、诚挚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