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日出,能比得上海上的日出,那种一览无遗的广阔,和天水一线的交融,足以让人叹息。
南海边的沙滩上,一对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男女,并肩坐着,没有交谈,脸上的笑容平静温暖,静静的看着天边已经微红的云彩。没有紧紧交握的双手,没有相互依偎的亲昵,然而岁月沉淀的感情却仿佛最上好的美酒一般,根本不需入口,就已经可以感觉出它的醇美。
两人身边不过数丈,还坐着一对年轻男女,不,准确的说法是,一坐一卧。女子将头枕在男子的腿上,身上盖着藏青色的披风,男子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脸颊,为她遮挡迎面而来的海风,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他们一老一少仿佛对方不存在一般,就这样谁也不干涉谁的等待着朝阳的升起。虽然太阳还没有升起,但是被映红的天际已经宣告着这美丽的一刻即将来临。轩辕逸抬眼看了看天际的红霞,轻拍舒清的脸颊,说道:“清儿,太阳出来了。”
昨夜她说今早要和他一起到南海看日出,他就猜到她必是有什么用意,果不其然,他们才到半个时辰,这对老者就到了。他们应该就是清儿一大早赶来的原因吧。
舒清轻轻回道:“恩。”眼睛不情愿的慢慢睁开,轩辕逸将她扶起来,为她将披风系好,即使是夏天这海边的晨风也凉得很。
太阳也正一点一点的爬出海平面,随着水波的荡漾,仿佛是大海将太阳慢慢的托出水面。这时候的阳光虽然并不刺眼,但是足够照亮天际。舒清轻声吟道:“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岂知,她话音才落,却换来一声不大不小的轻笑。
舒清看向不远处的老人,礼貌的问道:“老人家,您笑什么?”
妇人却并不看向她,依然注视着缓缓升起的太阳,淡淡的笑道:“我以为姑娘你是来睡觉的,想不到,姑娘还真是来看日出的。而现在看了,姑娘却不止是来看日出的。”
这对年轻人,她一来就看见了,一向讨厌被人打扰的她,却没有转身离开,只因他们身上流露出淡淡的幸福感,让看得很舒服。原来以为女子只不过是附庸风雅,陪同心爱之人来看日出而已,想不到,女子还有些才气,那诗听起来韵脚勉强,且直接白话,却把太阳初升是的样子描述的淋漓精致,最后的两句,竟隐含着不少霸气和狂傲。
她会出现在这,应该不会是为了这初出的太阳吧。
舒清轻轻扬眉,看来来找她或许真的是找对了,就从一首小诗中,就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不过这也说明,要在她面前耍心思,是一件很不智的事情,舒清也不隐晦了,直接点头笑道:“是啊,今天是来陪人看日出的。”
老人却故意假装不知,回道:“他?”
既然已经说出口,舒清打算来个开门见山:“不是,他是陪我看日出的。这里只有四人,我自然,是来陪您看日出的。”不然她也不用大费周章,从竹林特意赶到这看日出了。
妇人在心里轻笑,这小女子,倒是坦诚。不免笑道:“姑娘你绕了一个大圈子。”每年上门求教解惑的学子太多了,她也老了,近几年,她已经很少见客,也很少指正学生了,只有每月十五,她才会到康宁学院和学子们一起研讨学问。
舒清微撑着头,反问道:“那不知道,我这个圈子,绕的对不对?!”
妇人一怔,不禁大笑起来,不知不觉中,她竟已经和她说了这么多话了,谁能说,她这个圈子绕的不对。心中对这个看着聪颖的女子颇有些好感,于是笑道:“好,你既然如此有心,我就与你讨论讨论,你有什么疑难,说吧。”
就等你这句话,舒清微微拱手行礼之后,才淡然问道:“我只有一个疑问,不知您对‘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何看?”
怎料她才说完,妇人一直注视着朝阳的眼立刻转了过来,舒清马上感觉到自己被一双犀利而浩如烟海的眼睛盯着,舒清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点头,嘴畔的笑靥仍是淡淡的绽放着,眼睛也带着求教与坦然与拿道迫人的视线相对。
两人就此对视,时间不长,却也是一场意志的较量。妇人收回视线之后,并没有回答舒清的问题,而是牵着身边人的手,离开了这片海滩。
舒清有一瞬间的呆愣,难不成,是她的方式太直接了?
轩辕好笑的拍拍舒清的脸,说道:“追吧。不然她可走远了。”想不到一直莫不做声的坐着的白发男人,竟然还是高手,他只是轻轻揽着老妇人的腰,就能飞跃而去,还如此的潇洒。
既无奈又有些自我调侃,舒清环上轩辕逸的腰,笑道:“好吧,人应该具有死皮赖脸的精神。”
轩辕逸轻刮了一下舒清的鼻子,他终于知道她为什么非要他陪她来不可了,既可以当她的抱枕,有可以为她卖脚力!虽然心里有些憋屈,但是也只得努力追上去了,谁叫他受不了她祈求的眼神!
一场追逐,并没有进行多久,一会他们就跟到了一座简朴的木阁楼前,这样的人住在这种地方,确实是相得益彰。舒清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紧闭的柴扉说明,她并不受欢迎。
轩辕逸低笑,他倒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如此不买舒清的帐,手轻轻环胸,轩辕逸好奇的问道:“她是什么人?”
舒清也觉得伤脑筋,如果能有多些时间,她或许还是可以扣开这扇木门,只是离诗会,还有三天而已,她连和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要如何说服她?!
盯着眼前高耸的大门,舒清一边想着怎么才能进去,一边淡淡的回道:“孟衍颖,为师,为学者。”
孟衍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十六岁就已经享誉京城,成为康宁学院最年轻的讲师,四十多年了,她的学生遍及海域各个领域。因为她的才华,她多次被邀请今日皇家学府教授,但是她都拒绝了,一直致力培养平民,所以在平民学子心中有着很崇高的地位,这也是她来找她的原因。但是舒清并不打算在她的门前歌咏她的生平,她还在想着如何才能扣开眼前这扇看起来并不结实的木门。
正在她思索的时候,木门却缓缓打开了。孟衍颖和刚才那个白发男子对面而坐,仔细看来,男子虽然发丝全白,脸上却并没有太多皱纹,看起来依然俊朗,且有些道骨仙风的感觉。
舒清与轩辕逸对看一眼,迈步走了进去,果然所谓高人,从来都是难以琢磨的。
孟衍颖接过白发男子递过来的清茶,由上至下的打量了舒清一眼,才平淡的问道:“你是朝廷的人?”
舒清并不避讳。直言:“是。”
她有好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年轻人了,自我而不自大,平和而不轻浮。这次朝廷倒是派了一个像样的人过来,虽然她还是不会去教授世家子弟,但是一句“为师为学者”正中她的心意,她想听听,能问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人,会给她什么惊喜。收回视线,轻晃手中的茶杯,孟衍颖说道:“好,给你一盏茶的时间。”
一盏茶?好妙的一盏茶。可以一口饮,亦可以轻品浅酌。
在这样的人面前,所有的故弄玄虚都是枉然,她心如明镜,自己也就无需绕什么弯子了,舒清拱手,深深鞠礼之后,浅笑着回道:“既然如此,还请赐教:老师授业解惑四十余年,正是为了教授学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道理,一个人困窘之时仍不放弃个人修养,能够胸怀天下。而在显达的时候,也能以天下为己任,尽自己的能力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舒清微微停顿,孟衍颖却并没有因为她自称学生而制止,白发男子微微挑了一下眉,她一向对那些所谓朝廷重臣,世家子弟不屑一顾,更别说让她称学生了,这个相貌平平却风度颇嘉的女子,是十年前继季悠苒之后的第二人。
舒清停顿,却不是为了要窥视孟衍颖的神色,反而侧身看向已经渐渐升高的烈日,依然平静的说道:“然而,在其位,才能谋其政。自古以来,都是官位世袭,即使是有心兼济天下,平凡人家的子弟也是没有资格的。但是现在朝廷开了科举,科举考试无疑是一种公平、公开及公正的方法,改善了用人制度。它给了有志之士为国效力,为民请命的机会。学生希望,老师能帮助她们,把握这次机会。这不仅是她们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也是平民能够有机会向朝廷传递民意的机会。三日后,巳时,十里莲塘诗会。希望老师能够光临。”
孟衍颖手中的茶久久的端着,舒清却也不再继续说下去,这样的宁静直到孟衍颖缓缓喝完最后一口,冷淡的打破:“时间到了,你们走吧。”
舒清拉着轩辕逸的手,浅笑着说了一句“告辞”,悠然的——离开。
白发男子转过头,看了一眼翩然而去的墨青身影,拿过孟衍颖的茶杯,低低的叹道:“你被说动了!”这是肯定句,别人或许看不出她平静下的波澜,他却随时都能感受到。
孟衍颖并不否认,笑道:“你知道她是谁么?”
她?很重要的人物吗?记得那女子提过科举,想了想,白发男子说道:“如果我猜错,她就是那个推行科举制度的左相,舒清吧。”
他还记得这个所谓科举刚开始出告示的时候,她可是整整沉思了三天之久,眼中的炙烈几乎吓到他。她一直感叹,平民才子的智慧和心胸,若能用来为国效力,那该是如何的光景。如果那个女子真的是推新举的左相,难怪她会被说动了。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希望,她真的能如她诗中所说的一样,能够托起烈日,驱散群星残月。轻叹一声,孟衍颖既沉重又怀着希望的叹道:“她或许,真有能力为海域打开新的格局。”
舒清攀着轩辕逸的手,两人潇洒的离开了这座木阁。
轩辕逸微微皱眉,孟衍颖始终面无表情,也不搭话,既不反驳,也不赞同,这让人很难看出她到底是怎么想的,看舒清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轩辕逸问道:“你认为她会去?!”
舒清却是轻轻耸肩,并不是很在乎的样子回道:“不知道,我尽力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该说的,已经说了,孟衍颖并非俗人,不需所谓三顾茅庐,来彰显身份,她若愿意,自然会去,不愿就算长跪不起,也是枉然。她能去,固然是锦上添花,若是不能,那她也只能在想办法了。
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睡个觉。
看着舒清迫不及待往家里赶的样子,轩辕逸就知道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了。拥着她,一路向家的方向驶去。看着她随心的躺在马车里,轩辕逸轻叹一声,抚摸着如缎的长发,他的清儿,没有非要无所不能,只求尽力而为,不愧于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