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一场绝代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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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盛世长安史诗卷(9)

逃命的军队哪里还能顾得上军旗飘扬的姿态?皇帝老儿连自身的性命都不保了,更无力把心思花在这些恩怨情仇的事情上。惟独当年山呼万岁的场景总是历历在目,再看一眼今天跟随在自己身边稀落落的几个臣子,落寞之情不经意地就在心头上咬了一口,露出一片生疼的疤痕。

太子率领军队还在抗击叛军,是胜是负尚且不得知晓。可是自己身边的胜负早已经分辨了出来。贵妃的坟冢上俨然还都是新鲜的泥土,偶然抖落在地上的胭脂粉依旧散发着香气。天人下都知道贵妃生平最爱吃荔枝,现如今即便从千里之外运过来最新鲜的果子,也再没有人朱唇轻启,尝上一口人间的味道。人去楼空,只剩得下凄凉一片。

不知道千百年后的人们是不是还会记挂住此处就是贵妃的葬身地,更不知道后人们会如何看待这场爱情悲歌。且不去管它吧,当身边再没有了红颜,还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哀叹的呢?可怜虽是一代君王,也终左右不了自己的决定。连最心爱的人都保留不住,这样的困苦天底下又有谁人知晓?

马嵬之事就以如此结局过去了,干净利落得不留下一丝后患。

直到安史之乱过去五十年后,刘禹锡也从马嵬坡经过。这里再没有了当年的肃杀,甚至那片坟冢看起来也都青葱了不少。世人都知道,在那片田野之中埋葬的正是当年倾国倾城的杨玉环,只是再没有人愿意去吊唁她了。所有的艳情故事写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都被做了终结。唯独这一个容易触景生情的诗人站在贵妃墓前面久久不愿意离开。

正在这时,不知从何处走来一位老人。他和刘禹锡长谈了起来,当年马嵬兵变的场景在老人的话语中又重新演起。当棺木已经被黄土掩埋,这故事究竟是对是错也就此有了终结吧,再也没有了讨论下去的必要了。

马嵬行

刘禹锡

绿野扶风道,黄尘马嵬驿。路边杨贵人,坟高三四尺。

乃问里中儿,皆言幸蜀时。军家诛戚族,天子舍妖姬。

群吏伏门屏,贵人牵帝衣。低回转美目,风日为无晖。

贵人饮金屑,倏忽舜英暮。平生服杏丹,颜色真如故。

属车尘已远,里巷来窥觑。共爱宿妆妍,君王画眉处。

履綦无复有,履组光未灭。不见岩畔人,空见凌波袜。

邮童爱踪迹,私手解鞶结。传看千万眼,缕绝香不歇。

指环照骨明,首饰敌连城。将入咸阳市,犹得贾胡惊。

世人心中从没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判断。当众人咒骂的时候,他们一样也会跟着咒骂,骂完后却还要急急地跑来看一看这个女人到底是有多美。果真能够一睹芳容的时候,他们又不禁赞叹起来:人世间能有如此尤物实在是上天的造化,就这么白白的死掉未免也太过于可惜。不知又是谁在大骂,说什么红颜终究是祸水,妖姬始终要误国。仅因为这一声骂起,刚刚还怜惜红颜的人们顿时变了嘴脸,一个个唯恐落在他人的后面而毫不犹豫地把能想到的各种恶言抛给这个早已经绝决了尘世间的女子。

如此丑态,反倒让人分辨不清楚究竟是美人迷惑了君王还是世人颠倒了王朝。只是这样的争论或者咒骂都再无意义可言,美人已去,故国难再,留给人们的也只剩下一片谩骂。唯独流水依旧,不曾因着世道的枯荣而变得有情或无意。

直到很多年后,大唐王朝终将不复存在之日,披在贵妃身上的这一份本不属于她的冤情才得以昭雪。那是因为一场农民起义,唐僖宗也像唐玄宗一样逃往了四川。他是再不可能遇到贵妃祸国的事情了,但结果却和落得唐玄宗一样。当年犹可怨得红颜祸水,现如今连美人都没有了,却还能怨得了谁?。

至此才发现,当年贵妃之死究竟是有多么冤枉!而整件事情更是有多么讽刺!在唐僖宗逃亡四川的第二年,诗人韦庄就写了一首诗,终于明明白白地说起了这里面的荒唐事:

立春日作

韦庄

九重天子去蒙尘,御柳无情依旧春。

今日不关妃妾事,始知辜负马嵬人。

深宫中再没了皇家,为了一己性命,普天下哪里可以逃难哪里便是归处,长安城也只能算作是一个中点了。当年栽下的柳树大抵也是有着情思的,可纵是多情的人儿也不会因此而难过起来。这世上再没有了香消玉殒的故事可以传唱,即便没有美人,该亡国的君王一样逃脱不了此等命运的安排。春天该来的时候,万物都在努力吐露着生机,哪管这等误国君王究竟是生还是是死。天底下的男人们都有着把女人拿来做挡箭牌的本事,却惟独没有一个人知道当年在马嵬坡被逼死的贵妃为了这个最后连命都抵了出去的。

可怜这段故事被人们咒骂了数年,至今才有了清醒的味道。好在春天就要来了,这样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总是值得欢庆的,当年的哀怨也终归是要散了的,就像那些只留存在记忆中的盛唐往事,最后都是要一并忘却了。新的一年开始的时候,也正是辞旧迎新的好时机。

辞旧迎新,这是多么值得欢庆的一个词汇。偏偏放在诗人韦庄身上的时,竟也多出一份讥讽。

韦庄的家中很是穷困,但是他学习努力,才思亦很敏捷。可他在四十五岁的时候还在长安城参加科举考试,不料这一次竟赶上了黄巢军攻入长安。韦庄最后身陷战乱之中,不仅应举不成还与自己的弟妹失散。此后流落江南十多年的韦庄,在五十八岁这一年又回到了长安。他还是一心想要考取功名,以伸展自己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一年后,韦庄终于高中进士,只是已经此等年岁的他还能为这个气数将尽的国家做多少事情呢?

天祐四年,朱温灭掉了唐朝。此后,韦庄曾经力劝王建称帝。王建自立为前蜀皇帝后,曾任命韦庄为宰相。前蜀国的国家制度多出自韦庄的手笔,他的政治抱负也算是有了终结。最后他终身仕蜀,官至吏部侍郎兼平章事,七十五岁时卒于成都花林坊。

一片盛唐终结后,迎来的乱世究竟不是百姓的梦想,可这总也要好过一个此败国的君王的。以后的故事且待以后再去考虑吧。不管诗人如何,也不再去计较美人何处,假若真有一片太平等在远处,或许真的值得百姓们去期待着,哪怕还要历经劫难!天底下的故事,不都是如此吗?

说不尽名利事

只要是和政治扯上了关系,怕是一辈子都难以从中脱身了。

任何一个朝代都有着党派之争,这些人总是喜欢用天下百姓的名义来遮掩自己的故事。你争我吵的官场,也只不过是一场盛大的秀场。牛李党争便是唐王朝的一场政治内讧。

牛李党争是唐朝后期朝廷大臣之间的一次派系斗争。牛党的首领是牛僧孺、李宗闵;李党的首领是李德裕。牛李党派的斗争从其酝酿到结束大约持续了四十多年的时间,这也是历书上最有名的一次朋党之争。如此盛世却也难免于内部起纷争,那段“祸起萧墙”的故事大概也不会是子虚乌有的杜撰了。

这是从唐宪宗元和三年缘起的争斗。当时朝廷以“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来招揽天下贤才,牛僧孺﹑皇甫湜﹑李宗闵三人在考试的时候因敢于痛斥当时国家时政却被考官杨于陵﹑韦贯之评为上第,并且因此还得到了重用。宰相李吉甫——李德裕的父亲——对此事大为不满,他上书唐宪并宗痛快淋漓地陈诉一番,声称翰林学士裴、王二人在审查考卷的过程中有舞弊行径。此事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后人已是很难去追查究清楚的了。唯一可以知道的结果是,唐宪宗听信了李吉甫的话,将裴﹑王﹑杨﹑韦四人贬官免职,牛僧孺等三人也再不予以重用。

整件事情本该就此盖棺定论的,既然皇帝已经做出了处罚,天底下的人就再不应该有二话可说。可事实却并非如此。此事之后,许多人上书为牛僧孺等鸣不平,并且还信口指责宰相李吉甫忌贤抑才。面对舆论压力,唐宪宗又于同年任命李吉甫为淮南节度使,如此使其其两派官员最终形成对峙之态。

他们争论的焦点在于如何对待藩镇割据。宰相李吉甫﹑武元衡﹑裴度等主张武力平叛;宰相李绛﹑韦贯之﹑李逢吉则主张安抚妥协。由于唐宪宗和当权宦官吐突承璀支持前者,因此在元和年间,主战派得势,反对派只能够利用舆论与之相抗衡。

长庆元年,礼部侍郎钱徽主持进士科考试,苏巢﹑殷士等人登第。前宰相段文昌效法前人也向唐穆宗奏称礼部选举人才不公平,他指出这次进士科所录用的人一个个都脱离不了人情世故。唐穆宗于是命得中之人重新参加复试,结果原榜十四个人中这一次仅三人勉强及第。穆宗盛怒之下,把与此次考试相关人等全都贬了职。这也是牛李党争中的大事件了。

此后在朝廷上的争论中,牛李双方各有得失。他们彼此争权夺利的嘴脸,甚至让当时的宦官都有些看不过眼。直到唐宣宗继位后,牛党之人再次得势,李德裕被贬,后死于他乡,这场争论才最终以牛党的胜利而宣告终结。

李党主要人物李德裕曾经从洛阳到潮州,只因当时交通不便,这一行程竟然耗去好几个月的时光。在经过漳浦(今福建漳浦)盘陀岑时,他登上了当地的一所驿楼,回头眺望北方故居,心怀感慨地写下了这首诗:

盘陀岭驿楼

李德裕

嵩少心期杳莫攀,好山聊复一开颜。

明朝便是南荒路,更上层楼望故观。

人们很难想象到,如此一个在朝廷上争权夺利的人也会有如此心境。李德裕口口声声说自己想要归隐于嵩山中,自此不再过问家国天下事。虽如此,他却还要找来各种各样的借口,欺骗自己说只因政务缠身,怕是终生也实现不了这样的愿景了。所幸现如今经过这一片好山河,也能够从中暂得一些清幽之味,心中不觉也高兴了几分。

但明日又将要登上荒凉的岭南之路,故乡也就越来越远,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回到故里,一听儿孙绕膝的欢娱。一想到此事,情绪却又低落起来。

若是早一天明悟了,哪里又会继续舍身于你争我夺的政治之中?早一天离开,不正是早一天解脱吗?人生终是苦短的,苦苦在驿楼上哀叹起到多少作用,反倒不如痛下决心来得干脆。挥刀斩断烦恼事,一心只向清净修。只是红尘若不断,仙缘是无论如何也续接不上的。

难得李德裕有这样一份闲情。从更为客观些的角度来看,李德裕终究还算是一个有功之臣。唐武宗即位不久,异族回鹘多次侵扰大唐边境。为了笼络回鹘族,唐王朝不得不采取和亲的态度以求边疆安宁。然而回鹘却把唐王朝嫁过去的公主带着随军了,这分明是赤裸裸的要挟。想当年天朝盛世的时候,有多少外邦赶着前来朝贡。现如今果真是不复往昔了,区区一个小国也能在大唐王朝的军队面前耀武扬威,这非要把人往绝路上逼。

面对家仇国恨,李德裕重用大将石雄,同回鹘大军展开了一场激战。最后的结果是喜人的,李德裕不但大败了回鹘大军,还缴获大量的牲畜、财物。更使人兴奋的是,石雄大将用巧计将委身在番邦的公主安全救回。不久之后,内地的邵义军在刘稹的率领下叛乱起兵,李德裕又派石雄前去讨伐,遂又很快平定了叛军。

此时还有一位诗人,他已经年过七十了。对于这样年岁的老人来说,人世间还有多少沧桑没有经历过。牛李党争在他看来或许仅仅只是一句玩笑,但造福于民的事情却是理应值得歌颂的。再儿戏的政治,也是要以民为父母。哪管他究竟是对是错,百姓安居乐业了,才真正算是一件好事情。这位老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白居易。当他听闻大将石雄的功绩后,便怀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心情而写下了一首七言诗以表赞誉:

河阳石尚书破回鹘、迎贵主、过上党射鹭鶿,画为图猥蒙见示,称叹不足以诗美之

白居易

塞北虏郊随手破,山东贼垒掉鞭收。

乌孙公主归秦地,白马将军入潞州。

剑拔青鳞蛇尾活,弦抨赤羽火星流。

须知鸟目犹难漏,纵有天狼岂足忧。

画角三声刁斗晓,清商一部管弦秋。

他时麟阁图勋业,更合何人居上头。

白居易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崇敬之情。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还有着这样一份心境,不同样也是让人佩服不已的事情吗?

打败了回鹘大军,平定了邵义叛军,甚至连下嫁回鹘的公主也能够毫发无伤地带回来,这样的人假若还称不上是盖世英雄的话,怕是再也没有天理了。如此英雄,理应是要神化一下的。传说中,他拔剑的时候,剑身都会闪烁着熠熠青光,剑尖像是蛇的尾巴一样总要四处乱舞;他射出来的箭身后面带着流火,哪怕像是芝麻大小的鸟眼睛也无处可逃。有了这样神勇的人,天底下哪里还会有叛军作乱?只要有这样的将军在世,走到哪里都会是一片祥和。或者只需要吹响几声军中的号角,敌人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军中按时打更的声音,换来的将是处处可以听见的悠扬的管弦之声,这不正是一片好光景吗?

当年汉宣帝为了表彰有功的大臣,将霍光、苏武等十一人的画像画在了汉宫的麒麟阁上。如果日后再于麒麟阁上画功臣像时,有谁能抢占了这位神人的位置呢?

这两次重大的军事胜利,使得唐王朝再一次展露出尚未完全熄灭掉的雄风。往日常在边疆做一些骚乱之举的国家也全都安定下来,他们生怕哪一日自己就是唐朝军队的下一个目标。

细细算来,这份功绩虽是属于大将石雄的,却又和李德裕是始终无法脱离干系的。若不是他慧眼识英才,又哪里来的这场太平光景?以后的故事会走向何处无人知晓,但单单为了当下的功绩,李德裕同样也是值得赞美的。

然而李德裕终究还是因为身份的限制而和政党之争再脱离不了干系。他是宰相的儿子,根据唐代的规定,高官的子弟是可以不用参加科举考试而直接获得职位的,这在当时社会中常被认为是极不光彩的事情。因而便有人借此说李德裕仇恨进士,专提拔高官子弟。即便他在科举考试中提拔、奖励的都是一些门第孤寒的读书人,可一旦被人扣上了黑帽子,终生难以都改变容颜。

为了一改此种气象,李德裕在唐武宗时期任宰相时,曾规定凡是在朝廷内有亲戚任大官的子弟均都不允参加科举考试。可当时间推进到唐宣宗时期,李德裕却被贬到了崖州(今海南岛琼山县南),科举考试又重新恢复了录取大官子弟的规定。天下大批孤寒的读书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很是愤慨,因而也更加怀念起李德裕。当时就流传着这样一首诗文:

绝句

宣宗时士子

省司府局正绸缪,隐梦元知作解头。

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

只需几句话便直白白地讲出了朝廷内部的“潜规则”。科举岂是朝廷中的机关衙门正在策划商议着究竟是谁应该拔得头筹,而当时的官宦子弟殷梦早就知道了他将会考中第一名。这样的事情若是被称之为司空见惯好似也并不为过,只是可怜了成千上百的孤寒读书人,十年苦寒窗,顷刻间化作了一缕轻烟。当天下寒士齐刷刷地因为当朝的制度而落下了眼泪时,他们又怎么能不怀念起当年李德裕为政时的美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