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涅克拉索夫
5875600000001

第1章 公民诗人的一生(1)

引子

为了祖国的光荣,为了信念,

为了爱而去赴汤蹈火吧……

去吧,无可指责地去牺牲!

你不会白白地死去:事业将会永存,

假如为这一事业有鲜血在汩汩地流动。

——涅克拉索夫:《诗人与公民》

在十九世纪群星灿烂的俄罗斯文学中,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涅克拉索夫(1821——1878)占有一席光荣的位置。

涅克拉索夫是最杰出的俄罗斯革命民主主义诗人,是最优秀的公民诗人。他经历了艰难而曲折的生活道路和创作道路。他把自己的全部天才和歌喉都贡献出来颂扬人民,描写人民的苦难生活。

涅克拉索夫出身于地主家庭,但他在自身痛苦的经历中,深深爱上了俄罗斯人民。他热情歌颂俄罗斯人民的勇敢、善良和勤劳,深切同情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普通人民。

涅克拉索夫继承了普希金、莱蒙托夫和十二月党人的优秀诗歌传统,并且把以下层人民的生活和命运为主题的诗歌,带进俄国诗坛,开创了一代新的诗风,对俄国文学和世界文学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涅克拉索夫的诗歌是革命的号角,时代的最强音,培养和鼓舞了一代又一代的革命战士。

涅克拉索夫是别林斯基的忠实的学生,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的亲密战友,他的一生始终坚持革命民主主义的立场,毫不动摇。

涅克拉索夫离开人世一百多年了。但是,他的名字,他的诗歌至今受到世界人民的赞扬和喜爱。

伏尔加河畔

一八二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新历十二月十日),涅克拉索夫出生于乌克兰波多里斯卡娅省涅米罗夫镇。他父亲是一个军官,在雅罗斯拉夫省有一座不大的庄园。他母亲是一个地主的女儿。涅克拉索夫三岁左右的时候,他的父亲退职了,带着全家来到雅罗斯拉夫省祖传的庄园格列什涅沃村。未来的诗人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但是,诗人的童年并不美满。他的父亲就像他在《故园》里所描写的那样,是一个粗暴无知、剥削成性的典型地主,是一个“阴森森的不学无术的人”,“打猎者和赌棍”。他在家里收养了几个农奴情妇,整日里和她们鬼混。他还招募了几个饲犬人,豢养了一群猎狗,除了吃喝玩乐,便是带人去打猎消遣。在这里,涅克拉索夫每天看到的都是农奴遭受鞭笞和剥削的悲惨景象。

诗人的母亲是一个有教养、天性温柔而又富于理想的女人。丈夫的专横和残暴使她整天沉溺在忧郁和痛苦之中。她把自己全部丰富的天赋才能都献给了孩子们。诗人后来总是怀着崇敬的心情怀念母亲,“我的可怜的母亲”,“受难者”,“亲爱的”——涅克拉索夫在一系列诗篇里这样称呼自己的母亲。

在母亲的陪伴下,涅克拉索夫度过了童年的最美好的时光。“当周围暴虐在狂欢,犬舍里猎犬在嚎叫,暴风雪吹打着窗户的时候”,母亲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述迷人的俄罗斯童话和民间传说,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转述莎士比亚、但丁、普希金、莱蒙托夫的不朽诗篇。她那充满了高贵和柔情的故事,她那对农奴同情和关心的态度,减轻了周围生活给予孩子们的沉闷印象。后来,诗人在回忆母亲的长诗《母亲》中,表达了他对母亲的深切怀念之情:

哦,我的母亲啊!

是你鼓舞了我!

是你拯救了我的灵魂!

每当诗人在生活中遇到挫折和困难的时候,他总是想起母亲,并满怀深情地呼唤他的母亲再现“灵光”:

跟我见上一面吧,母亲!

闪现一下你那轻盈的身影!

…………

我在呼求你的爱怜!

我向你唱忏悔的歌,

好让你那温柔的两眼,

用痛苦的热情洗净

我所有的污点!

好让你用坚强的意志

增强你已注满我胸中的

自由的、高傲的力量,

并使它走上正确的道路。

——《片刻的骑士》

诗人父亲的庄园坐落在著名的“弗拉基米尔卡”大道近旁,它是西伯利亚流放犯的必经之路,是一条“被无数的脚镣磨平了的”道路。年幼的涅克拉索夫常常呆立在大道旁,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的流放犯,拖着沉重的脚镣,一步步艰难地走过去。“他们是些什么人?他们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们?……”诗人幼小的心灵里常常发出这样他当时无法回答的疑问。

在庄园不远处的山脚下流过伏尔加河。诗人把伏尔加河称为他的生命的“摇篮”。童年时,他几乎每天都和同年龄的农民孩子在伏尔加河上玩耍:洗澡,划船,背着猎枪在小岛上游逛。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的下午,涅克拉索夫又和往常一样,跟着几个农民孩子来到优美辽阔的伏尔加河岸上。他看到:一群衣著破烂的纤夫,踏着滚烫的沙子,迈着沉重的步子沿着河岸痛苦地拖着货船走着。他一眼便认出了纤夫群中领头的刚宁神父——他被沙皇免了职。神父肩膀宽阔、包着头巾、穿着补钉衬衣,有着一副古代哲学家的智慧的面孔和一对善良的眼睛。此刻,他正用哀愁的目光凝视着前方,似乎在抱怨这不幸的命运。同刚宁并肩而弯腰行进的是一个长着浓密头发和胡须、带着微笑、身强体壮的大力士。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显得忧郁的高个子农民□着烟斗,无精打彩地挺直着他的身子。他旁边的那个有着结实肌肉的、矮壮的水手依尔卡,却略微抬起他的头,他的往上凝视的目光充满着诅咒、愤怒与抗议。处在这一群人中的那个穿着红上衣的少年拉里卡,前几天还在和他们一起玩耍,如今他也背上了这种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的重荷。拉里卡右面的患着肺病的老头,由于身体虚弱和疲惫不堪,正用袖子在擦着额上的汗珠,看他那张精疲力竭的面孔,微微张开的嘴唇和无力的目光中充满着多少辛酸和痛楚啊!涅克拉索夫不忍再看下去了,急忙调过头跑回家中。但是,纤夫们气喘吁吁哼唱的《伏尔加船夫曲》却久久回荡在他童稚的心灵里……这一切——家里农奴的悲惨命运、纤夫们深沉的歌声和流放犯踉跄的身影,都在诗人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唤起了他对劳动人民由衷的同情。后来他在许多诗篇里,回忆起孩提时代跟农民孩子一起采蘑菇和玩耍的情景,回忆起伏尔加河畔那些不幸的纤夫……

向厄运挑战

十一岁那年,涅克拉索夫进了雅罗斯拉夫中学。这里的中学教师多半都是些不学无术的人,“在教室里打学生……教师们互相斗殴。”涅克拉索夫不愿意学习这里的功课,课外时间都用来读书。普希金的诗篇常常使他振奋,少年的涅克拉索夫就开始向往着诗人的荣誉。他在小本子上写下了他最初的诗作。在十七岁时,他就已经写了一卷诗稿和一部长篇小说。父亲不愿意在儿子的生活费用和学习上耗费金钱,当他读到五年级的时候,他父亲就把他带回乡下去了。过了近两年,在一八三八年,这位父亲把十七岁的儿子打发到彼得堡去,为了进贵族子弟可以靠公费受教育的武备中学学习。但军界的前程吸引不了涅克拉索夫,他一心想进大学;他的母亲支持儿子的文学志趣,也盼望儿子能上大学。

于是,涅克拉索夫违背父命,设法进了大学读书,开始做了大学的旁听主。他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后暴跳如雷,立即宣布断绝对他经济上的接济。他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没有钱,没有住处,也没有朋友。一个人处在这样的困境中而不灰心丧气,是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勇气啊!涅克拉索夫没有气馁,他为谋生进行着艰苦的斗争。为了糊口,他“在劳动的重压下,消磨掉生命的节日——青春的年华”。

后来,涅克拉索夫不仅在一些诗篇中,而且在自传里回忆起这个时期的生活:

“有一个时候,我还能勉强维持生活,但是后来我那点可怜的东西都卖光了,甚至连床铺、褥垫和军大衣都不得不拿去卖了,只剩下两件东西,一张小地毯和一个皮枕头。

那时我住在华西列夫斯基岛上,一间窗户临街的半地下室里。我躺在地板上写作;人行道上过往的行人打窗前走过,常常停下来观看。这使我很生气,于是我就把这里面的百叶窗子关起来,只留一线缝,让光线透进来照着我写作。有一回(我靠着一块黑面包过了三天),女房东走进来对我说,她再忍耐两天,过期就要把我赶走。听了女房东的判决,我躺在地板上,心里倒挺舒坦,接着又提起笔来时续时断地写作。突然,门槛出现了一个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穿着浅灰色雨衣的人。……”

原来这是涅克拉索夫新结识的一个青年朋友。他是学艺术的,生活和涅克拉索夫一样穷困潦倒。他建议涅克拉索夫搬到他那里去住。后来他俩就住在一起,一同挨饿,一同找工作。甚至到了这样的地步——俩人共同用一件军大衣,共穿一双皮鞋,所以不能同时外出,只好轮流上街。

年轻的涅克拉索夫困在彼得堡,没有熟人,没有工作,生活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整整有三年,我差不多每天都过着饥饿的生活。不仅吃得差,吃不饱,而且还不是每天能吃到东西。有好多次……”涅克拉索夫自己说:“我跑到莫尔斯卡雅街一家有报纸看的饭馆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要,拿过一张报纸装作看报,小心地把盛着面包屑的碟子移到面前吃起来。”

然而,这不过是偶然的事,经常做是不行的。他不得不找点临时工作来做,挣点钱来换面包。于是,他去教报酬十分低微的课,到报社和小型杂志社做帮工,抄写台词,给歌剧演员编写讽刺歌词,也去做校对。据一个和他同时代的人说,遇到特别困难的时刻,他“就到干草场去,在那里,为了换得五个戈比或一块白面包,给农民写信,写状子,替不识字的人签名画押”。

许多年后,一个女演员写过一段回忆,如实地反映了涅克拉索夫当年的处境(涅克拉索夫那时常常去找她的父母,为他们抄写台词)。她说:

“我和妈妈叫他‘苦命人’——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又伤心又惭愧。

“那儿是谁来了?’妈妈有时候问。‘苦命人’吗?接着便把脸转向他,问道,‘你大概想吃点东西了吧?’”

“‘请拿来点吧。’”

“‘安露什卡,请把午餐剩下的东西拿给他吧。’”

“天气冷了,涅克拉索夫的样子显得可怜:脸色苍白,衣衫褴褛,不知怎的直打哆嗦;畏畏缩缩。手上没有戴手套,手冻得红彤彤的。他没有穿内衣,只是脖子上围一条非常破旧的毛织红围巾。有一次,我冒失地问:

“‘您干什么系一条这样破的围巾?’”

他用愤怒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厉声回答说:

“‘这条围巾是我母亲织的!’”

他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在他离家后不久死去的。这条围巾自然成了他最珍贵的纪念品。

在那些饥寒交迫的日子里,涅克拉索夫从来没有放弃写作。在大约七年的时间里,他尝试了所有的文学体裁:他写了卷帙浩繁的长篇小说《吉洪·特罗斯尼科夫的一生和遭遇》,这是一部未完成的自传体小说;写了大小十二个中篇和短篇小说;写了长短十四个剧本;他还写过童话,以及无数的诗篇和评论文章。青年时代的涅克拉索夫在这个时期作品产量之多,体裁运用之广,在俄国文学史上是罕见的。他到彼得堡的第二年出版了一本小小的诗集《幻想与声音》。他曾在自传中描述为这本书他拜见著名诗人茹科夫斯基的情景:“他住在很高的楼上。看见出来一个令人可敬的老人,穿得十分整洁,前额突出。我把印好的单页交给他,请他发表意见。说好三天以后再来。到时候我去了。他从所有的诗篇中指出两篇还不算坏,关于其余的诗他说道:‘假如您要出版,那么也不要用您的名字出版,您以后会写得更好的,而且您将来一定要为您这些诗感到羞愧呢。’”

“不出版也没有办法了,柏涅茨基预约了差不多一百册,我预先支了钱。书出来了,作者的署名用了H·H·两个字母。委托别人去卖;一星期后我去书店一看——一册也没有卖掉,再过一星期也依然如故,过了两个月还是依然如故。我气得拿回了所有的书,把大部分部毁掉了。我再不写抒情的以及一般温情的诗作了。”

《幻想与声音》写得不成功:它们大半都是摹仿品。但是其中有几首已经发出了“涅克拉索夫式”的音调。

不过,这里应该提到,在四十年代初,涅克拉索夫创作的一些中、短篇小说如《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的一生》也曾引起一定的社会反响。这部中篇小说最初发表在一八四一年七月至八月的《文学报》上。作者通过对爱情故事的描述,揭露了旧俄时代彼得堡上流社会的黑暗以及农奴制度和等级观念对人的纯洁感情的戕害。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的父亲是农奴,给一位伯爵夫人当管家。由于他勤劳、诚实,伯爵夫人把他解放了。伯爵夫人和他私生了一个女儿——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亚历山德拉的出身和社会地位注定她只能生活在“底层”,但她从小受到伯爵夫人的养育,因而羡慕和憧憬上流社会的荣华富贵,结果被纨□子弟玩弄和遗弃,导致了一生的悲剧。作者以细腻的心理描写和寓意深刻的象征手法描绘了一幅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等级森严的彼得堡的生活画卷,让读者身临其境地感到彼得堡“既不在地上,又不在地下”阶层的日常生活和精神境界。

结识别林斯基

一八四一年,涅克拉索夫结识了革命民主主义者的第一个领袖别林斯基。有一天,涅克拉索夫把他的手稿《彼得堡的角落》带给亚赛科夫(别林斯基的朋友),请他看一看。

那是一个冬天,亚赛科夫在家宴请宾客,忽然有人在前室拉铃,亚赛科夫的小姨离开餐桌往外走,想问问来的是谁,于是她看见一个瘦瘦的、脸色苍白的青年,穿着一件单薄的旧大衣,正在被仆人粗鲁地撵出去。她连忙制止,将青年领进主人的书房。她蛮以为这是一个不幸的请求救济的人;可是她弄错了:青年请亚赛科夫看他带来的一部稿子,然后转交别林斯基。亚赛科夫记性不好,没有及时把稿子交给别林斯基,别林斯基为这件事很生气,但主要的是——亚赛科夫丢失了那个青年的地址。

“这样对待人太可恶了,”别林斯基说。“照您的叙述和稿子内容看,您应该一天也不耽误,早点关心他才对,而您居然连他的地址也丢失了!要是一个衣冠楚楚的人物坐着漂亮的马车到您家里,您大概就不会那么漫不经心地对待他的稿子,也不会忘掉他的姓氏了,您不仅记得他的名字,连他的父名也会记得哩。”

这一顿斥责使亚赛科夫很难过,这件事在他的一生中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迹,以致他终其一生,永远满腔热情地为别人奔波或办理别人委托他的事务。幸而有一天,正当别林斯基在亚赛科夫家的时候,那部稿子的作者跑来探问自己的命运了。青年的到来使他们俩人非常高兴。

这就是别林斯基和涅克拉索夫结识的经过。这位伟大的批评家直率地批评涅克拉索夫的诗作缺乏独特性和创造性,责备他那些“人云亦云的陈腐的情调、千篇一律的地方、平淡无奇的诗句”。涅克拉索夫后来把自己第一本书的出版叫做“愚蠢”、“轻率的行为”。不过,说句老实话,在涅克拉索夫的这些早期诗作的个别主题中,可以找到同他成熟时期诗篇的联系,例如在《这种人不是诗人》一诗中,他旗帜鲜明地提出了诗人的崇高使命:

谁要是在受着苦难的兄弟的病床前

不流眼泪,谁要是没有一点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