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集《一握砂》
《一握砂》是啄木生前公开正式出版的惟一的短歌集。在这部和歌集里,共收短歌五五一首,是他1908年6月到1910年10月之间的作品,而1910年的作品约占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三。
日本民族传统的诗歌称之为“和歌”,或简称为“歌”。每句五个字母,或者七个字母。短欧共五句,排列为五·七·五·七·七,共三十一个字母。长歌则不限句数,但须在五句以上,排列为五·七·五七……五七七。长歌之后,总是附有“反歌”,亦即“短歌”。啄木所写的和歌都是短歌。这部和歌集,共分《爱自己的歌》、《烟》、《秋风送爽》、《难忘的人们》、《脱去手套时》五个部分。这是石川啄木的一部重要的抒情诗集。诗人在这里,写下了自己的生活回忆。他深情地怀念自己的故乡,故乡的人们和山水,少年时代的往事,以及他背井离乡去北海道,先后在札幌、小樽和钏路,再到东京的颠沛流离生活,直到“幸德事件”发生和他的爱儿的夭折。因此,可以说这部诗集是石川啄木的生活回忆录,是他的心灵的写照。从诗集中还可以看到他的新旧歌风的特征,从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的变化。因此,也可以说这部诗集是他的诗歌艺术的缩影。
从这部歌集里,仍然可以看到他受“新诗社”影响所写的象征性短歌;
一夜之间暴风雨来临时筑成的
这座砂山,
究竟是谁的坟墓啊!
无生命的砂,多可悲哟!
用手一握便从指缝间
唰唰落下。
不过,这种风格的作品毕竟不多了。更多的是紧密地结合自己的实际生活和感受加以抒发的作品。如:
作戏地背起了妈妈,
由于她身体过轻而哭了起来,
没走上三步。
涩民村可真让人怀恋哟,
回忆中的山,
回忆中的河。
背着孩子,
在风雪中的车站上,
为我送行的妻子的眉毛啊!
今天街上遇见的女人,
个个如同
失恋而归的光景。
难忘的脸呀,
今天大街上
被巡警捕去的笑着的汉子。
这种浓郁的生活实感,随着诗人认识的提高而不断深化。尤其是“幸德事件”发生后,严峻的生活,使他的短歌不仅逐渐地减少了感伤和虚无,而且,更增加了社会性和政治性,形成了独特的现实主义歌风。这在当时的歌坛上是一种新声。如:
隔壁
听着年轻女人的哭泣
旅店里秋天的蚊帐哟!
卖哟卖地
只剩下一本人翻脏的德文辞典了;夏天已近尾声。
红纸封面已然翻破的
禁书,
从行李底下找了出来的时侯。
和禁止发售的
书的作者,
在路上相遇的秋天的早晨。
尽管干哪,
干哪,生活仍旧不得安乐,
我盯盯地瞅着自己这双手。
人人心里,
都有一个囚徒
在呻吟着的悲哀!
秋雨之夜骂过的,
没有志气的,
我们日本的妇女!
在这部诗集里,还可以看到啄木在自己困苦的生活中,他不是只拘泥于自己本身,可以说他是由己及人地关心劳动人民的生活和命运。
不知为何,
便用一种不安的眼光,
看那抡镐的人群。
卖光了田地喝酒,
对那些渐渐垮下去的乡亲
那天,惦念起他们来了。
木匠的坏心眼的儿子等人
他们也是可悲的啊,
出征作战,没有生还。
害了肺病的
那个恶霸地主的大儿子,
娶妻那天打了春雷。
我的表兄
厌弃倦了山野的打猎生活
喝起酒来,卖了房屋,病死了。
肺病患者年年增加,
村子里迎来一位
年轻的医生。
据说在家乡,
曾经投过河,
这女人,昨晚弹着三弦歌唱。
从这些歌里,我们不难看出濒于破产的日本农村,和啄木对那些不幸的人们的深刻同情。他还在自己的短歌里,对重大的社会事件作出了反应,明确地表现了他的爱憎。如在1908年6月22日,日本的社会主义者在东京神田的锦辉馆集会时,因为高揭了红旗,菅野清子等人被捕,被称为“红旗事件”。啄木写道:
窝囊的
我们日本的女人,
秋天的雨夜我这样骂过呀!
他这是“恨铁不成钢”,表示期待日本的女性要在革命斗争中,更加大胆有为地作出贡献。在没有发表的两首短歌里,他这样写道:
“你这女士,
请将这红红的叛旗
亲自绣了赐给我吧!”
“假如你是个男人,
就将那两大城市
都烧掉了吧!”
在“幸德事件”发生后,他怒火中烧,在短歌里他表现了对反动集团的无比仇恨,他想要杀人。这在前面曾经谈到了。对人民的关怀和同情,对专制统治者的憎恨,表现得极为分明。应该指出,《一握砂》里,仍然存在着一股感伤的气息。那沉郁的情调,给人一种压抑感,正如他那多苦多难的不幸的一生。如:
心想独自对着大海,
哭上七八天,
再走出家门。
发电机,
沉重的轰鸣真快活哟,
啊,我也想这样说话。
暂且忘却也好,
像那铺地的石板,
被春草埋没似的。
纸拉门上的日影昏暗下去了,
瞅着瞅着,
内心不觉也阴暗起来。
1908年以来,石川啄木的生活进入一生中极端艰苦的阶段。社会上的黑暗,文学上的不得志,经济上的穷困,家中的婆媳不和等原因,在他的思想上曾经产生过严重的危机。“死”的念头虽持续不久,而且,最终也战胜了“死”,但是,当他从回忆中谛视人生时,不免产生了一系列的伤感。这些因素反映在作品里,化作了对过去的怀恋,痛哭的眼泪,流露出抑郁和悲哀,愤懑和不平,时而也表现出自卑和自责。朋友啊,
别厌恶乞丐的卑贱吧,
我饿的时候也是如此。
连盗窃也不以为是坏事,
心里真难过,
也没有个藏身的地方。
这些短歌里的情绪,正是他的生活的艰难和精神痛苦的反映。值得注意的是,他始终没有陷于悲观、消极,或者是颓唐的地步,执拗的生活信念始终贯穿着整个诗集。
《一握砂》在艺术形式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他把一行书写的短歌传统写法改成三行。这不仅从断句上使短歌更易读懂,而且根据诗歌的建行作用,便于从视觉上、节奏上突出抒情重点,增强短歌的艺术效果。这种书写格式的变化,是从土歧哀果的《罗马字短歌》里得到启示的,而啄木的三行书写,影响最大。
《一握砂》以崭新的内容和形式给日本短歌开拓了壮阔的前景。他改变了短歌主要寓情于景的旧的传统,确立了直接反映生活,抒发实感的现实主义新歌风。这在日本短歌史上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密切了短歌和群众生活的联系,成为后来的“普罗短歌”的前驱。但是,他在这部歌集里,虽然也接触了一些重大的社会事件,如“红旗事件”、“幸德事件”等,抒发了自己的情感,表现了明确的是非和爱憎,但是,还没有充分地反映出他走向社会主义的思想认识高度。这和“短歌”这种诗歌形式的局限不无关系。可以说,比起他同时期的新体诗歌作品,如《叫子和口哨》里的某些作品,在这方面,不能不显得稍逊一筹。
短歌集《悲哀的玩具》
《悲哀的玩具》共收石川啄木1910年(明治43年)十一月末起,到晚年所写的一九四首短歌。原名《一握砂以后》,啄木去世后,经歌人土歧哀果根据诗人的《一个利己主义者与友人的谈话》(1910)中的一段话:“歌是我的悲哀的玩具”,改成现在的名字,于诗人死后的1912年6月出版。
为什么和歌会成为他的“悲哀的玩具”呢?这时,石川啄木在个人生活方面困难重重,家中婆媳不和而妻子离家出走,生子未满一个月即夭折;在社会上白色恐怖势力猖獗,“幸德事件”以后,言论自由更加没有保障,进步人士迭遭杀害等等,使他思想上产生了极大的苦闷;而另一方面,他在文学事业上的不得志,要写小说又不成功。于是,他所熟悉的,得手的“和歌”,便适应了他的艺术需要,成为他的“悲哀的玩具”了。他曾经打了一个有趣的比方,说这正像夫妻吵架中,败阵的父亲,去申斥孩子用来煞气似的。
《悲哀的玩具》里,我们首先可以看到他对过去的岁月,回忆中的友人的怀念。
说出要当军人去
而使父母操心的
当年的我啊!
恍恍惚惚地
心中勾划出自己
仗剑跨马的姿势。
布谷鸟啊!
环绕着涩民村的山庄的树林
那里的黎明让人怀念。
来到故乡寺院旁,
在那扁柏树梢
鸣叫的布谷鸟啊!
今天胸又痛了,
心想,若死
就到故乡去死。
年年如此,
在寄来的贺年信里,
写上两三首近似的歌的朋友。
翻开家乡的寒碜的报纸,
就可以发现排错的字,
今朝的心真难过。
对童年生活的眷恋,对故乡事物的关怀和热爱,夹杂着苦涩的味道都跃然纸上了。对故乡的怀念,越是离得远,越是接近晚年就越强烈。“狐死必首丘”,这也是人的一种常情。其次,在他的短歌集里,也不乏日常的生活情趣。这些作品,小巧玲珑,如同盆景,往往意趣盎然,逗人喜爱。如:
今天无意中怀念起山来;
到了山里,
找去年坐过的那块石头啊!
早起迟了,没有读报的时间,
心像负了债似的,
今天又感受到了。
那时节没有留心过,
字母竟错了这么多,
往日的情书!
笑也笑不出来了——
找了好久的小刀,
竟在自己手里。
生了病心也弱了!
形形色色
要哭的事全都涌上心头。
让孩子坐在枕边,
死盯盯地瞅着她的脸,
她竟逃了。
许久没有这样
突然间放声笑起来——
苍蝇搓着两只手多可笑。
这些晶莹的诗歌小品,都是些心境的速写,既有欢乐的跃动,也有苦涩的颤音。单独地读起来,固然是生活琐细的精雕细镂,但是,把它们放在诗人的整个悲剧性生活里,就变成了呕心沥血、凄苦难耐的哀音,令人不忍卒读。生活的艰难和精神痛苦,构成了他的短歌的基调。我们仅举反映家庭不和的几首为例:
难过的是我的父亲!
今天又看够了报纸,
在庭院里与蚂蚁玩耍。
醒来当时的心啊!
老人离家出走的消息
令人泪落。
“你的心已然看穿”,
母亲入梦来,
又哭泣而去。
打算出门旅行的丈夫的心!
数落、哭泣的妻子的心!
早晨的餐桌!
似乎都是一些习见的生活细节,却表现出无比深沉的内心痛苦。这些短诗的含意之深,可见一斑了。
再次,是坦率的心地剖白,在整个诗集里占有较大的比重。他把来自生活的痛苦,来自社会的压抑感,以及在内心的种种矛盾交错的反应,都毫不掩饰地、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我这性格,
和人家一起共事不适应,
醒来时这样想。
“石川是个怪可怜的家伙。”
有时这样自言自语,
暗自神伤。
站在一旁瞧着
人家都是朝相同的方向走去
这心情啊!
我的头脑啊,
一味地想着世上难以实现的事,
今年仍然如此吗?
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和自己想法相同的人,
分外地多。
他从自己的性格分析着眼,察觉到自己落落寡和,难以与人共事。因此,产生过孤独感,而为自己的前途和不幸忧虑不安。但是,最终他还是相信自己所走的道路,正是多数人所想的。这说明他在不断地分析自己的性格,回顾自己的生活道路。但是,他更相信自己的理想,不肯随波逐流、屈就逢迎。于是,他越发地坚定起来了。
那时,常好说谎,
坦然自若地常说谎,
回想起来流了汗。
刚刚想到不再说谎,
今天早晨就又
说了一次谎啊!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
像个伟大的人物似的,
这孩子气啊!
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自己似乎是一堆谎言,
就将双眼闭上了。
将往事,
都当成谎言,
心里也得不到半点安慰。
他丝毫不隐讳自己的弱点,在极端痛苦而又无可奈何的时候,他采取过自欺的逃避的办法。但是,他清醒地认识到,这结果是无济于事的。我们从这些诗作里,不仅看到他的坦率,而且,在这些弱点之后,看到他的诚实和坚强。诗人的这些忠实而朴素的记录,反映了他思想上的涟漪,有时虽如电光石火,一闪而过,但却抒发出蕴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我们看到了一个具有敏锐的神经,和丰富而深湛的思想感情的年轻诗人,被生活压抑得似乎只能透出一丝气息。他在何等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脆弱的生命!然而,在整个诗集里,却处处有闪烁发光的东西。因为,他不气馁、不悲观,也从不妥协,正如云层中透露出的一道射光,映在激动着的心的波涛之上,起伏潋滟,光彩夺目。我们从这个不幸的青年诗人的抒情形象上,又可以看到一个多么坚实有力的人生。
不要像你的父母,
也不要像你父母的父母——
你父亲是这样想的呀,孩子!
不知为何,想给五岁的孩子
起个俄国名字:索尼亚,
叫起来高兴。
像个解放了的女人一般,
妻子这天的举止。
我出神地看着西番莲。
听说许多农民戒了酒,
若是再穷下去,
还戒什么?
怪新鲜的,今天
骂着议会竟流了泪,心里痛快。
我若是这报纸的主笔,
想到了要做的,
各种各样的事情!
朋友、妻子都似乎觉得可悲——
本来生着病,
革命的话还是不绝于口。
叫鲍罗廷的俄国名字,
不知为何
一天竟记起几次。
“工人”“革命”这类的话,
听惯了记住了的
五岁的孩子呀!
我一说基督是人,
妹妹便用悲哀的眼光,
在怜悯我。
同神辩论着哭了——
那场梦啊,
不过是四天前的事。
这些短歌蕴含着多么深刻的感情和巨大的力量!他不是只为个人的不幸低泣哀鸣,他是用满腔热情,将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他关心农民的命运,关心社会的前途,他面对黑暗势力,而不肯低下自己的头颅。他敢于宣称上帝(基督)是人而不是神,他敢于同所谓神进行辩论,他不相信议会能为人民争来合理的生活。他向往革命,一心谋求革命,他要和旧社会决裂,变革那个黑暗社会而不甘受压迫。这种进步的思想愿望,贯穿在整个诗集里。但是,他还没有找到正确的革命道路,还没有充分认识到实现革命理想的人民的力量,因此,他的短歌也反映出一种渴望变革而又无能为力的焦灼和痛苦的矛盾心境。
细思量,
真正想要的似有而无,
且去擦我的烟袋。
有谁肯把我,
尽情地斥责一顿呢,
这样想是一种什么心情啊!
失了手打碎一只碗,
破坏东西的愉快心情,
今天早晨又感受到了。
想撩起一场骚扰看看,
刚刚想过的我,
也感到有些可爱。
这中间夹杂着一股欲进不能、欲退不肯的悲愤,正如他自己说过的,对所憎恨的敌人“不能沾一指”,只好“过这种难堪的两重生活”。不过,他并不悲观失望,他相信前途是光明的。
相会新的明天会来到
我自己这话
并非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