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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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平思想和创作(1)

一八五○年,高举批判现实主义大旗,驰骋法国文坛二十余年的文学大师巴尔扎克去世了。一批有志的青年作家在惋惜和悲痛之余,争相做巴尔扎克事业的继承人,但是,由于他们力不胜任,只好望洋兴叹。六年之后,突然有一个外省的默默无闻的作家,举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照亮了巴尔扎克去世六年间法国暗淡的文学道路,一举登上了以《人间喜剧》为标志的崇高的文坛,人们初而迷惑,继而震惊起来,巴尔扎克事业后继有人了!这个人就是居斯达夫·福楼拜,他是十九世纪法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那支熠熠闪光的火炬就是他的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他的许多作品,对后来法国文学的发展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儿时性情

居斯达夫·福楼拜于一八二一年十二月十二日生于法国北部卢昂市立医院外科医生的家庭。他的父亲阿世勒·克莱奥法司是一位兽医的儿子,祖籍是产酒著名的香槟,家境贫寒。不顾生活拮据,家里把他送到巴黎学医。他刻苦学习,大考时得到头奖,取得公费生资格,一八一○年完成博士论文。老师见这个后生可畏,便借口他的健康不佳,派他到卢昂市立医院做楼冒尼那医生的助手。像他这样的高材生,在巴黎也能获得崇高的地位,但他在这里一呆就是一辈子,完成了他的事业,成为著名的外科医生,获得了声望,一八一八年担任医院院长。在《包法利夫人》里,居斯达夫·福楼拜对父亲有一段逼真的描述:“他(指书中的拉里维也尔博士)属于毕莎建立的伟大的外科学派,目前已经不存在的哲学家兼手术家的一代,爱护自己的医道,如同一位热狂的信徒,行起医来,又热情,又明敏!……他看不起奖章、头衔和科学院,又仁慈又慷慨,周济穷人,不相信道德;却又力行道德,简直可以成为一位圣者了……他的目光比他的手术刀还要锋利,一直射到你的灵魂深处……他这样活在人民当中,充满和蔼可亲的庄严气概,一种觉得自己饶有才能与财富的意识和四十年勤劳、无可非议的生涯形成的庄严气概。”

这位才高德重的医生来卢昂不久,就被楼冒尼耶太太的义女吸引住了,后来,他们订了婚。她叫安妮·玉丝婷·喀罗丽娜·福勒芮奥,传说她的母亲德·克拉马尔小姐出生于诺曼地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却和一位医生相爱,被关进修道院。她又跳墙逃出来,和医生完婚,一年后生小女儿时去世。十年后,小女儿又失去父亲。父亲临终前,把女儿托孤给两位女教员,不久她们也相继离开人世。小女孩又被送到楼冒尼耶太太这里。十三岁的小女孩住在寄宿学校,每星期回家一次。福楼拜母亲的凄凉的遭遇,孤苦的身世,养成她孤僻的性格,同时也形成她正直、善良、富于同情心、多愁善感的心性。

父母亲的性情对福楼拜的幼小心灵产生了深刻影响。父亲是香槟人,母亲是诺曼地人,居斯达夫·福楼拜具有这两种民族的特征:气质非常开朗,同时又被北方民族的冷漠的忧郁所笼罩;性情快活,常常显出滑稽的姿态,可是本性之中,却隐藏着忧愁,又向往一种追寻不到的理想境界。同时,由于他的父亲,他接受了实验主义的倾向,对事物进行缜密的观察,用许多时间去认识一切,甚至于微小的细节。他的母亲,给他留下易于感受的心灵,有时对着一个婴儿,他的眼睛也会湿润起来。

小福楼拜天真,安静,常常坠入冥冥的思索中,一个手指放在嘴里,一动不动,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在想什么?是滚滚的塞纳河?神秘的民间故事?还是荒唐可笑的堂吉诃德?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反正他是在思索。六岁的时候,老仆人彼耶觉得他不懂事,好玩,很喜欢他。遇见他缠磨不休,彼耶就说:“你到花园最里边,要不到厨房去,看我在不在?”小福楼拜于是跑到厨房,一本正经地问女厨娘:“彼耶叫我来看他在不在这儿。”大家禁不住笑起来。他们为什么笑?他又沉思起来,仿佛看到某种神秘。

母亲教哥哥识字,居斯达夫和妹妹在一旁跟着学。妹妹一学就会了,可是他,怎么也学不会,花了很大力气去学那些符号,符号偏不认识他,急得他直哭鼻子。九岁,上学了,总不会怎么行?他下决心用功了,不到几个月,就赶上了同年龄的孩子,一些小朋友居然跟不上他了。但是他太淘气,不遵守学校规则,对老师信口雌黄,常常挨罚。他没得过头奖,不过他的哲学成绩出人头地,历史净考第一,但他永远不懂数学。怪吗?是的,小福楼拜是有点怪,有点难以理解。但有谁知道,这怪中孕育着一种非凡的智力?

憎恶与悲观

诚然,遗传的因素不可忽视,然而更重要的是环境对他的影响。

小福楼拜住在二楼,透过窗户,便可看到医院高高的灰墙,厚重的大铁门。院子的石凳上坐着病人,瘦削的身影,苍白的面孔,下陷的眼睛,头上裹着一块白布,显得那么痛苦、忧伤、孤独。小福楼拜还常常拉着妹妹,溜到解剖室的窗底下,先把妹妹抉上葡萄架,自己再爬上去,向屋里窥望。那是一幅多么令人窒息的图景啊!疾病,解剖,对于大人,这是科学;对于一个易于感知、耽于幻想的孩子,却是过于冷酷、悲凉的人生!“这些可怖的幻象,我害怕,简直要疯狂了。”“还是小孩子,我就在解剖室里玩耍。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的样子是又忧苦又狂妄,我一点不爱生命,我也一点不伯死亡。绝对的虚无的假说也丝毫引不起我的恐惧。”耳濡目染,人世的忧患和痛苦,使天真的福楼拜的心里充满了无名的悲哀和惆怅。这给他的世界观种下了最初的根苗——感伤、消极,也朦胧地对人生产生怀疑、虚无念头。看着尸体,他不禁发问:“这位大人物哪里去了?哪里是他的光荣、他的道德、他的名姓?”

这些孩提时代的心理,只不过是他对人生认识的端倪。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走进社会,接触了更广阔的人关生活。让他理解人生的,已不是医院里的病人和尸体,而是整个时代、整个社会。福楼拜的童年,正是波旁王朝复辟的最后几年,尤其是查理十世统治的最反动的年月。封建复辟王朝的统治,给社会带来了巨大灾难,各种矛盾特别尖锐。一八三○年七月革命后,开始了大金融资产阶级的统治,不但没有给社会以安宁,给人民以民主、自由,反而加剧了广大中、小资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苦难。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推翻了七月王朝,继之而来的是拿破仑第二帝国,在社会繁荣的外衣下,是专制统治和花样翻新的欺骗,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互相倾轧,互相吞噬,政治腐败,道德堕落,资产阶级宣扬的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彻底破灭了。孩提时代的感受,加之后来对社会的认识和理解,在青年时代的福楼拜心里形成了一种信念。他对社会、对人生的丑恶极度憎恶、愤懑和怀疑,也感到深深的失望。他不相信有自由和幸福,他否认博爱。伴随怀疑、失望而产生的便是虚无:“这是一个我自己喜欢的观念,就是绝对的虚无。”福楼拜痛切感到社会“不总朝期望的方向进行”,它正朝无底深渊滑落下去,人生哪里有希望和光明?“我无论转向哪一面,我看见的也只是灾难。”“我讨厌实际的人生,仅仅必须按时坐在饭厅,就让我的灵魂充满了一种忧郁的情绪。”然而,社会的丑恶也激发了他的憎恨。他憎恨一切政党和制度;他蔑视和讥笑宗教和政府:“所以访求最好的宗教,或者最好的政府,我以为是一种蠢极了的举动”;他反对一切组织、义务、权力等人为的观念;他也恨群众,觉得他们愚蠢野蛮。有人说,福楼拜在政治思想上是无政府主义与虚无主义的混合体,极端个人主义者。这种说法是不够全面、确切的。他对社会现实敏锐、深刻的认识、描写和批判是很正确、很进步的,只是在对社会腐败原因的认识和寻求社会矛盾的解决上,他错了。但即使从这点看,也是他对自由、民主、博爱的理想被社会无情毁灭的一种反响,是对丑恶的社会现实的反抗。不过,它是一种消极的反抗。

福楼拜年轻时,社会上弥漫着浪漫主义思潮。由于特殊的经历和环境,福楼拜更多地接受了颓废、虚妄的消极浪漫主义的影响。后来,他追忆说:“好些年前,我们乡下有一群年轻的荒唐鬼,生活在一个奇异的世界。我们旋转于疯狂和自杀之间。有的自己害掉自己的性命,有的死在他们的床上,有一位用领带勒死自己,好几个嫌无聊,胡闹死掉。美哉其时!剩下的只有布耶和我两个人。”长大后,他明白了,那种荒唐的浪漫主义,不过是社会丑恶的畸形儿,戕害人们心灵的毒饵。后来,在他的作品中无情鞭挞了它。不过,它对福楼拜消极、悲观思想的形成,也的确产主了隐秘的影响。

病魔缠身

哥哥继承了父业。父亲希望次子将来成为一位学者或律师、法官。一八四一年十一月送居斯达夫进巴黎法学院学习。他恋恋不舍地离别了亲人,尤其是妹妹。

他住在巴黎东街一家公寓里。在这里寄宿的学生们追欢逐乐,趣于喧闹,福楼拜很反感。他把门一关,打开一本法律书,看不上两眼,马上又丢开,躺在床上,拚命吸烟,在烟雾缭绕中,沉醉于虚无飘渺的幻梦中。他感到一百二十分无聊。他不爱法律,这种违反他的爱好的工作实在难以忍受下去。他变得忧郁了,身体受到严重影响。一八四四年一月的一天黄昏,福楼拜和哥哥坐车外出,路上,他突然跌倒在车厢里,仿佛中了风,足有十分钟,一动不动。坐在旁边的哥哥以为他死了,他却又活了。此后,这种病说犯就犯,有时,他正在写作或同朋友谈话,突然脸色惨白,目光焦急,呼吸急促,喊叫起来:“我左眼里冒火”,“我右眼里冒火;我觉得全成了金色。”躺在床上,发出撕裂人心的呻吟声,全身抽搐。

这是什么病?癫癎?不全像。歇斯底里?也不确切。这个怪人得的病也怪,就连医术精湛的父亲也对他的脑系病迷惘不解,束手无策。这种奇特的病落在这个二十三岁的青年身上,给他悲观失望的灵魂又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父亲对儿子的病十分忧伤,怀着绝望的心情给儿子准备后事,挖好了墓穴。

病,固然是祸。但因此摆脱了他所厌恶的法律,岂不是“祸兮福所伏”?

“灵魂离不开诗”

那么,他能做什么呢?文学!——福楼拜把自己的志愿、理想告诉了父亲。而且,他在写着一本小说,那是一八四三年的《情感教育》。德高望重的医生绝没料到儿子要作舞文弄墨的文人,他拉长了脸。但儿子有病,他无可奈何,只是喃喃地说,“文学、诗,究竟有什么用处?从来没有人知道。”

居斯达夫叫了起来:“大夫,说,你能给我解释一下,脾有什么用吗?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然而身体离不开它,犹如人的灵魂离不开诗!”老福楼拜一耸肩,没加可否,就走了。

选择文学做人生冲刺的目标,并非是福楼拜一时心血来潮,从儿时起,他的身心就沐浴在艺术王国里。最早把他引向这个绮丽世界的是女佣人玉莉。她生长在一个山村,深邃的山谷,绵绵的森林,宏丽的贵族府第,古老寺院的废墟,使她的故乡富有爱情和鬼怪的迷离色彩。她心地纯洁,有丰富的想象力,是一位说故事的能手。居斯达夫小的时候,听她讲故事,在她旁边一坐就是一整天。在医院对面街上,有一栋小房子,住着米鸟老爹夫妇。他们非常喜欢小福楼拜。只要老爹一招手,小福楼拜就打开医院大铁门,跑去坐在米鸟老爹的膝上听他讲故事。老爹故事多,讲得又很有意思,小福楼拜听得入了迷。他爱听的故事,就让老爹讲好几遍。老爹还给他读书上的故事,《堂吉诃德》特别引起他的兴趣,百听不厌。上小学的时侯,他常常带着蜡烛头,躲在寝室里偷读雨果的剧本。从十岁起,他就动手写悲剧了。虽然他连角色都分不清楚,剧本竟写出来了,而且还要上演。演员是他和同学;剧场,大台球室;舞台,大台球桌。桌旁放条凳子,蹬着它上台。妹妹管理服装和道具。打开妈妈的衣橱,把旧围巾一披,正好充当古时候妇女的袍子。准备停当,他邀请观众:妈妈、佣人,甚至还邀请一位著名演员来看戏。小福楼拜满有信心地对那位名演员说:“我们要演四出你不知道的戏。可是很快你就会学会了的。一二三场的票子做好了。有扶手椅,还有房顶,布景……”

十六岁时,福楼拜在卢昂市一家小报《蜂鸟》上发表处女作《自然历史的一课:雇员类》,用最俏丽的滑稽口吻,描述各种各样雇员。在这前后,还写过《拜伦小传》、《拉伯雷》等。

福楼拜从一八三五年到一八四九年青少年时期的创作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一八三五年到一八三九年的冒险历史小说,如《王冠的两个竞争者》、《伊沙公爵之死》、《死之舞蹈》等。小说的主人公都怀着一种“恶魔般的利己主义”的欲望,无视生活的羁绊,无畏于死亡的威胁,拚命追逐名誉、财富、权利和爱情。这反映了青少年时期福楼拜对社会、人生浪漫主义的理解和追求,也暴露出消极浪漫主义的虚妄。从一八三九年到一八四九年,福楼拜从写历史小说转而为写“哲理小说”,如《十一月》、《玛斯尔》、《狂人回忆录》等。书中的主人公都把生活看成是无法改变的假面剧,他们认为社会上的非正义、不平等、一部分人贫困饥寒,而另一部分人豪富与享乐以及他们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都是永恒的,不能根除的社会现象。《玛斯尔》中,写一个乞丐为了夺取一个怪诞神灵幽克的财富,用匕首刺穿了幽克,但幽克翻身跃起,声称他是社会精神的化身,是不会死亡的。丑恶的现实使他们悲观、僧恶一切,幻想着避开现实世界,躲进那虚构的理想王国中去。此后,福楼拜的思想和创作就沿着这条路——对现实社会的憎恶、批判以及对生活的消极、悲观——发展下去。

一八四五年,福楼拜尝试写成长篇小说《情感教育》,写了两个青年不同的生活道路:茹尔和亨利本是挚友,但因各自的境遇和经历不同,茹尔成为外省一个小城市的职员,他安于这种生活,远离大城市的喧嚣和人与人之间的倾轧,平静地、默默无闻地度岁月。亨利到巴黎学法律,梦想跻身于资产阶级行列中去。它反映了福楼拜青年时期对生活的探索和思考,结果只是加深了他对生活的厌倦和失望。

一八四五年,父亲去世,三个月后,妹妹也夭折了。他和母亲、小甥女来到卢昂附近的克瓦塞,全身心地投入了文学创作。

七月王朝末期,社会异常动乱。对于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他也不理解。革命的结果又使他十分失望。资产阶级的卑劣和社会的动荡使他无法忍受,“共和派、反动派、红色人物、蓝色人物、三色人物——所有这些人物都愚蠢地互相勾心斗角”。现实咄咄逼人,福楼拜焦躁不安,他厌倦这些烦扰,他渴望得到拯救——这种种思想情绪都融注进《圣·安东的诱惑》(一八四九年)中。小说主人公圣安东是公元三世纪埃及的一位隐士,他虔心修养,但各种各样的神祇、魔鬼、男人、女人、各宗教、教派、各种欲望都来诱惑他、折磨他,他哀求耶稣把他从各种诱惑中拯救出来。它反映了福楼拜青年时期对社会各种丑恶现实的不满、憎恶以及他对人生的厌倦、失望和苦苦挣扎。

《包法利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