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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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代表作品(6)

她把手放到心口上,像受了致命的打击。

“他就要结婚了!这可能吗?”

她突然神经质地发抖。

“我为什么颤抖呢?我爱他吗?”

然后,她陡然说:

“可不是,我爱他!……我爱他!……”

弗雷德利克接到唐布罗士先生邀他吃晚饭的短笺和萝莎妮要他回巴黎的信,他捏造了一些理由,辞别母亲,回巴黎了。他担心,如果到阿尔努夫人家去,又会落入旧日的情网。决不再去她家!

他去找戴洛立叶,在维也纳街和林荫道拐弯处,突然面对面碰到了阿尔努夫人。开始他们都向后退缩;接着,他们的嘴唇显露出同样的微笑,终于他们相互靠近了。足足有一分钟,他们两人都不开口。阳光洒满了她全身,她那张椭圆形的面庞,长长的眉毛,黑边的披肩衬托出她肩胛的轮廓,紫灰色绸袍,帽角上的紫罗兰,所有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异乎寻常的华丽。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温馨。他结结巴巴胡说了几句:

“阿尔努身体可好?”

“谢谢您!”

“您的小孩近来怎么样?”

“他们生活得很好!”

“啊!……啊!天气好极了,对不?”

“真的,是一个艳阳天!”

“您上街买东西吗?”

“是的。”她慢慢低下头来,“再见!”

她没有向他伸出手,没有说一句温情的话,也不请他到她家去作客。有什么关系!他把这次会面看成是最好的奇遇。他一面走,一面咀嚼着这次邂逅的甜蜜。

他忍不住,到阿尔努瓷器店去。门帘掀开了,阿尔努夫人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您在这儿!您!”

“是,”她心绪有点乱,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在寻找……”接着,她讥诮地望了他一眼,说:“那么,那门婚事怎么了?”

“什么婚事?”

“您自己的。”

“我?从来没有的事!”

他作了一个否定的手势。

“您说,我什么时候会有这种事?一个人对自己美好的梦想绝望以后,难道会在平庸中求得安生吗?”

“不过,您的种种梦想并不那么……诚恳!”

“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您在跑马场散步时,陪着……几个人!”

他诅咒女元帅,“我的上帝!让我们忘掉这些傻事吧!”

“正是,您马上要结婚了,当然要忘掉!”她憋住一口气,咬着嘴唇。

他叫了起来:“我再重复一句,没有那回事!……有人跟您说过,路易丝恨有钱,是不?啊!我就不在乎钱!我企望人间最美的,最温柔的,最有魅力的东西,企望以人形出现的天堂,我终于找到了这个理想,这个幻想遮蔽了我的眼睛,使我看不见其他任何幻象……”

他双手捧住她的头,吻她的眼睛,重复说:

“不!不!不!我永不结婚!永不!永不!”

她接受他的爱抚,又惊又喜,全身都僵住了……

“因为,您也不见得幸福!哦!我了解您,您要的是爱情和忠心,可是没有人答理您。而我呢,只要您叫我做什么,我样样做到!我不会得罪您……我向您发誓。”他的心情很沉重,说着说着,支持不下去了,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

“起来!我要您起来!”她威严地说,要是他不听从,他就永远也见不到她。

“啊!我不信您会那么狠心!”弗雷德利克说,“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要做的呢?别人都在争名夺利,角逐权势!可是我呢,我没有职业,您是我唯一的心上事,我的全部财产,我的存在和思想的目的与中心。没有您就像没有空气一样,我无法生活下去!我的灵魂渴望着升向您的灵魂,它们应当融合在一起,我要为此而死,这些难道您都不觉得吗?”

她全身都战栗起来了,“噢!您走开!我请求您!”

待他们再见面时,都绝口不提他们的爱情,只回忆以往的轶事,未来的岁月,喜好,癖性,他俩全都一样,一个说着,一个喊着:

“我也是的!”

接着,就絮叨不休地埋怨神明:“为什么老天爷不愿成人之美呢!要是我们老早相见……”

“啊!要是我更年轻些!”她叹着气。

“不!我呀,我最好老一点。”

他们设想着一种纯洁的爱情生活,超乎一切欢乐,蔑视一切痛苦。生活那么丰富多彩,可以填满世上无边的寂寞,光阴在绵绵不断的倾诉中消逝,孵化出一种辉煌而又崇高的东西,就像天上眨眼的星辰。

他邀她上街一起散步,她答应了。他要下星期二下午三点在特伦谢街和农场街拐角的地方等她。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的上帝!我的朋友……”她一难为情,就转过脸去。

弗雷德利克立即到两条街拐角的地方租了一间卧房和有两个出口的浴室。星期二那天,他在街口等她。过了三点,不见她来,又过一会儿,她还没来。原来她儿子病了,她也为这次幽会胆战心惊,她认为儿子病了是上帝对她的惩罚。弗雷德利克一股怒火冒上心头,发誓决不再对她抱任何希望,就像树叶给狂飙卷走一样,他的爱情消失了。他信步沿街走着,来到萝莎妮门口,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疯狂的念头,一种青春的冲动,“我赶时髦,我也要自我革新。”他把萝莎妮一直带到为阿尔努夫人准备的那个卧室。半夜一点钟,他蒙住头呜咽着,萝莎妮问他:

“你怎么啦?甜蜜的爱?”

“因为我过分幸福了,”弗雷德利克说,“我久久就渴望着你啊!”

一阵枪声把他从梦中惊醒,他抛下萝莎妮跑到街上去。街上满是愤怒的人群、铁丝网、砖石堆成的街垒,暴动的人群和政府军发生了激烈的战斗。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爆发了!弗雷德利克随着人群冲进了杜伊勒里王宫,愤怒的起义者把国王宝座扔到外边,又来到巴士底监狱,把它焚烧了。七月王朝灭亡了,共和国临财政府宣告成立。弗雷德利克很兴奋,为报纸写了关于这次革命的报道文章。

他去找戴洛立叶,戴洛立叶被任命为外省委员,刚刚动身。

在街上,他遇见佩勒林领着一伙“绘画艺术家”去向政府请愿。

列冉巴向弗雷德利克说:“当心,我们就要倒霉了!”“他妈的!他们要偷共和国!”他历来对什么都不满,对一切都失望。

华娜丝把革命当作报仇的来临,热狂地宣传社会主义、妇女解放,同时梦想着爱情、家庭、住宅、财产以及所缺的一切。

最心惊胆战的是唐布罗士先生,他喜爱的君主制度完了,他又是前朝的柱石,他怕人民起来报仇,威胁他的财产。他读到弗雷德利克为报纸写的那篇文章,觉得这个朋友可以保护他,来找弗雷德利克。他说,他欢呼最近的一连串事变,全心全意地赞成“我们崇高的箴言:自由、平等、博爱,内心里自己一贯是一个共和党人”,他表示同情工人,“因为归根结蒂,我们或多或少都是工人!”他还劝弗雷德利克参加国民议会议员竞选,弗雷德利克情不自禁地考虑起银行家的建议,感到一阵晕眩,眼花缭乱,仿佛自己巳成了议员,穿着翻领背心,围上一条三色腰带……他动手起草竞选演说,准备参加竞选。

在一个竞选会场,弗雷德利克要求讲演,主持会场的塞内卡却当众揭发他本来答应捐款给一个民主机构——一家报馆,后来没交付,而且他也没参加二月革命时先圣祠广场集会。弗雷德利克刚讲了几句,就被轰出会场。他满肚子恼怒。几天后他在街上遇见唐布罗士,唐布罗士已成了议员。

不久,巴黎又爆发了六月革命。

弗雷德利克十分忧郁,带着萝莎妮来到枫丹白露,离开了巴黎的骚乱,这里的宁静,使他们感到宽慰。弗雷德利克尽情享受着大自然的温馨和萝莎妮的爱抚,很快就恢复了心情的平静。他觉得他的幸福极其自然,蕴含在他的生命和这个女人身上,他相信自己会幸福到年华的尽头。萝莎妮谈了自己的身世,她的双亲是丝织工人,她当学徒。十五岁那年,来了一位先生,胖子,脸呈黄杨木颜色,黑衣服,举止像个信士。这个人扣她母亲谈完话后,把她领走了……萝莎妮带着满是羞耻和辛酸苦涩的目光,不说了。她给那个胖子当了外室,后来被抛弃,被迫沦为妓女。

“是的,”她说,“你想都想不到我受的罪!……我甚至想一死了事,别人把我救过来了。”

唐布罗士政途顺利,财运亨通,邀请各位朋友到他家迸晚餐。阿尔努夫妇也来了。用餐时,弗雷德利克坐在阿尔努夫人身边。

“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啊!”她冷若冰霜地回答。

“您有时想到我吗?”他用一种柔情蜜意的声音说。

“我为什么要想到您呢?”

他发誓说,他没有一天不因为惦念她而受着折磨。

“我无论如何不相信,先生。”

“可是,您知道我是爱您的!”

阿尔努夫人置之不理,始终缄口不言。

“好吧,别瞎想了。”弗雷德利克思忖着。他抬起眼睛,瞥见桌子另一头坐着的罗克小姐。

罗克小姐想念弗雷德利克,这次是跟父亲来巴黎寻“未婚夫”的。一见面,弗雷德利克对她很冷淡,她很难过,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席间,人们谈起那次决斗,有人说,这件事与一个品行不端的女人有关。又有人提起那幅萝莎妮画像。弗雷德利克脸红得发紫了,他心里想,这两件麻烦事会使他名誉扫地的。会后,罗克小姐挽住他的胳膊走在前头,她说:

“在吃这顿讨厌的晚饭时,你那副神气,真叫人以为你嫌弃我,怕我丢你的脸。”

“你误会了。”弗雷德利克说。

“真的!你向我起誓,她们当中你谁都不爱吗?”

他对她发誓。

“你只爱我一个人吗?”

“可不是!”

她告诉他,两天后父亲带她回去。“你明天晚上来,乘机向我求婚。”

弗雷德利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想结婚。在他看来,罗克小姐无非是一个相当可笑的小人儿罢了。和唐布罗士夫人那样的女性一比,真有天壤之别!要知道,另有一个锦绣前程为他保留着!今天,对他自己的前途完全有把握,所以,现在不是凭一时的心血来潮就贸然决定终身大事的时候。应当有现实的头脑,更何况他又看见了阿尔努夫人。他回答罗克小姐说,在目前结婚简直是发疯,最理智的办法是忍耐一些时候。

然而,罗克小姐却忍耐不住,一等父亲睡熟,她就和女仆人去找弗雷德利克。看门人说,弗雷德利克差不多有三个月不在自己家里睡觉了。罗克小姐坐在一块石头上,号啕大哭。

阿尔努夫妇离开唐布罗士家,路上,阿尔努说起弗雷德利克:“刚才谈到那幅画像的时候,你看见他的脸色没有?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他是萝莎妮的情人吗?可你还不相信我哩。”

“噢!是的,我错了!”

“我甚至可以打赌,他方才把我们撇下,准定是去找她的!这会儿他在她家里了,没错!他在她那儿过夜。”

阿尔努夫人把风帽压得很低。

“你在哆嗦!”

“因为我冷。”她回答。

弗雷德利克甩开罗克小姐,转个圈子,三步五步地登上了萝莎妮住的五楼。萝莎妮变得比以前更加迷人了,弗雷德利克每天在她家里打发日子,已成了习惯。现在,他成为她的物件、她的私产,她的脸上因而发出一道绵绵不断的光彩。同时,她的举止似乎更倦怠,体态更丰满了。他说不出什么缘故,只觉得她变了。他不敢回到阿尔努夫人那儿去,仿佛自己出卖了她。但是,不去是一种怯懦的行为,去见她吧,又找不出借口。总得结束这种局面啊!于是,在一天晚上,他上她家去了。

她立起身来,脸色比她的桃花领还要灰白。她颤抖着。

“谁赏我的脸面……让您来探访……这么意外?”

“没什么!想来看看老朋友!”

她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她忍住眼泪,赶紧做她的针线。他们陷入冷场。突然一阵风吹动了玻璃窗。

“鬼天气!”弗雷德利克说。

“说真的,冒这么可怕的雨到这儿来,您太好了!”

“我始终爱您!”

“才不呢!这不是真话!”

“为什么?”

她冷冷地望着他:“您倒忘了另一位了!就是您带到赛马场上去兜风的那一位!您有她画像的那个女人!您的情妇!”

弗雷德利克叫着说,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是出于绝望,好比有的人自刎一样。他为了阿尔努夫人给他的屈辱,在萝莎妮身上发泄怨恨,她的处境也很可怜。“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呵!您不明白吗?”

阿尔努夫人转过美丽的面庞,向他伸出手来。然后,他们彼此挨近,面对面互相端详。

“您竟然会以为我不爱您吗?”

她用一种低低的、充满柔情的声音回答:

“不!我不认为那样!不管怎样,我在心底里一直感到那是不可能的,我们之间的障碍总有一天会消除的!”

“我也是的!我多么需要重新见到您,真是望眼欲穿啊!”弗雷德利克提起在唐布罗士家她对他的冷淡,“我的生活是这么凄凉!”

“而我呢,还不是一样!……人总难免一死,不管什么忧郁、不安、委屈,只要我能作为一个真正的妻子和母亲那样去忍受这一切,我全不抱怨;可怕的是,我孤苦一人,谁也不……”

“可是我就在这儿,我!”

“哦,是的!”

一种深情的抽噎激动了她,她张开胳膊,他俩拥抱在一起,久久地吻着。萝莎妮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把弗雷德利克拉走了。名誉又扫地了!他因蒙受致命的屈辱而羞愧,因失去幸福而悔恨,眼看要抓到的幸福,如今成了泡影,再也无法挽回了!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这个坏女人,这个婊子!他恨不得把她掐死。他举起拳头要打她,她喊叫起来:

“别杀我!我怀孕了!”

弗雷德利克吓得往后退。这真是个灾祸,这耽搁了他们的决裂,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他倒在扶手椅上。

萝莎妮去阿尔努家是为了讨还欠她的钱,来偿付华娜丝催债的期票,并非像弗雷德利克认为的那样,她在盯他的梢,给他羞辱。但是,萝莎妮一些恶劣的嗜好、怠情、愚蠢的举动,都使他厌倦。于是,他常去唐布罗士府里。在那里,政治空气和佳肴盛馔使他的品德低下了。尽管他觉得这般人平庸无奇,却以结识他们为荣,心里巴望着资产阶级的青睐。要是有唐布罗士夫人那样一个情妇,他就能平步青云!他为达到这个目的开始做必须做的一切事。他总是必恭必敬地尾随着她;向她说着最悦耳动听的恭维话;给好念诗,打动她的心弦,博得她的赞美;不断地谈到“爱情”这个永恒的问题;他自告奋勇要当她的听差或外勤,戴上一顶鸡毛帽子,跟在她的马车后边,“胳膊上抱着一只小狗,一步一步跟着着您,我该有多么威风啊!”他在她身边,虽然感受不到在阿尔努夫人身边那种心驰神往的酩醉,也没有萝莎妮给他的那种心乱如麻的快乐,可是,他运用他对别的女人施展过的旧情,向唐布罗士夫人倾诉他的忧郁,他的担心,他的梦想。唐布罗士夫人半掩着睫毛端详他,他俯向她的脸孔,压低声音:

“是的!您叫我害怕,也许我得罪您?……对不起!我本来不想说这些话!这不是我的过错!您是这么美!”

唐布罗士夫人闭上眼睛……胜利来得这样容易,真叫他惊异!他跪下来,握住她的手,向她起誓,表白永恒的爱情。临别时,她低声细语地对他说:“回来用晚饭!那时就只有我们两人!”

弗雷德利克走下楼梯,觉得自己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他毅然踏进贵族通奸和充满阴谋的高等社会。要想在这个社会里得到头把交椅,只要有她这样一个女人就够了。如今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了!自己可以骑在马上驰骋千百里!整整一冬天,唐布罗士夫人带着弗雷德利克出入上流社会。她常常坐上一辆出租马车,一到小通道的入口,就辞掉马车,脸上蒙着双重面纱,和弗雷德利克疾步奔向他的卧室。她所以依从他,主要是由于无聊,她渴望一种伟大的爱,她施展种种谄谀和妩媚,来充实与弗雷德利克的爱情。但她虽然雍容华贵,怎奈青春已逝,花凋叶落,弗雷德利克虽然不喜欢她,仍然装得非常热情。不过,他是靠阿尔努夫人和萝莎妮的形象来支持这种热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