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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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代表作品(8)

弗雷德利克疑心她是前来献身的,他激起了比以往更强烈、更疯狂、更热切的欲望。可是,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一种厌恶,一种乱伦的恐怖。还有怕以后会腻烦的顾虑,使他不敢为所欲为。这是多么为难啊!——一方面出于审慎,另一方面又不想贬低自己的理想,他转过身去点一支香烟。

她默默地凝望着他,异常惊讶。

“您是多么温文识礼!世上就数您好!就数您好!”

十一时二十五分,她慢慢抓起帽带,抓起帽子。

“别了,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我永远也不会再看见您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作女人的行为。我的灵魂不会离开您。愿上天把一切福分都降给您!”她像母亲一样吻着他的前额。她向他要了把剪刀,取下她的梳子,一头白发纷纷披下,她狠命地齐根剪下一绺长发,“留着它吧!永别了!”她走了。

于是,一切都完了。

那年入冬时,弗雷德利克和戴洛立叶围着炉火谈心。弗雷德利克谈到他和唐布罗士夫人分手后,她嫁给了一个英国人。戴洛立叶绝口不提他如何娶上罗克小姐的事,只说他的妻子和一个唱歌的私奔了。他热衷于政权,以致弄巧成拙,连累了他的省长职位,被撤了职。后来他当了阿尔及利亚的殖民长官,阿拉伯总督的秘书,报馆经理,广告掮客,最后在一家实业公司诉讼事务所当职员。至于弗雷德利克,坐吃山空,花掉了三分之二的家产,只过着小资产者的生活。

他们又谈到朋友的情况。

马蒂衣娶了银行家唐布罗士的私生女儿,继承了巨大家产,作了参议员。

余索内身居要职,掌管所有的剧院和新闻事业。

西齐虔信宗教,是八个孩子的父亲,居住在祖上的宅第里。

佩勒林曾经献身于傅立叶主义,贩卖活动桌,从事哥特式艺术及人道主义油画,最后成了一个摄影师。

塞内卡不知下落。

女元帅萝莎妮是乌德里老头的遗孀,继养一个小男孩,如今胖得出奇,真正衰败了!

华娜丝小姐信息不明。

列冉巴,每天黄昏,很有规律地从格拉蒙街蹭到蒙马尔特街的各家咖啡馆前头,上气不接下气,身子弯成两截,骨瘦如柴,活像一个妖怪。

“你呢?你那伟大的爱情,阿尔努夫人?”戴洛立叶问弗雷德利克。

“她大概在罗马,跟她那当骑兵中尉的儿子在一起。”

“她的丈夫呢?”

“去年死了。”

他们简单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们两人都虚度了年华,一个梦想爱情,一个梦想权势。是什么原因使他们的理想终成泡影的?

“这也许是没有走正路的缘故。”弗雷德利克说。

“这句话你也许说得通。……我是逻辑太多,而你呢,感情太重。”

他们责怪机缘、环境以及自己出生的年代。

“从前我们抱着鸿鹄壮志,以为将来了不起,如今全落空了。”弗雷德利克感慨良深。

他们回忆已流逝的青春,回顾起桑丝中学的一切。而尤其使他们难以忘怀的是他们二人曾经拿着花束到那个土耳其女人家里去逛,当时,由于过度激动、惶恐、内疚,他们脸色苍白,呆立在那儿,女人们都笑了,他们以为被挖苦,拔腿就跑。这件事被传为佳话。

“那就是我们有生以来的良辰美景了!”弗雷德利克说。

“是的,也许是的吧?那就是我们有生以来的良辰美景了!”戴洛立叶说。

这就是《情感教育》的故事。

《情感教育》描写的年代是一八四年○年到一八六七年,这期间经过七月王朝、一八四八年二月、六月革命、临时政府、第二共和国、第二帝国,正是社会大变动的时期。《情感教育》是法国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末期近三十年历史的重要片断。

《情感教育》以弗雷德利克一生为主线,反映了那个时代青年人各自的理想、追求、不同的生活道路。弗雷德利克一生如醉如痴地追求阿尔努夫人,渴望获得真正的爱情,并为之激动、热狂、犹豫、焦虑、苦恼、奋斗,到头来,只有一绺白发给他留下了无限怅惘。崇高的爱情没能如愿,却陷入荒唐的婚姻闹剧中,徒然增加烦恼和懊悔。他曾想当议员、画家、文学家、大演说家、外交家、部长,满怀鸿鹄壮志,最后都化为泡影,到头来,功业无成,碌碌无为,虚度一生。戴洛立叶不甘寂寞,野心勃勃,在学业上、宦途上、爱情上拚命钻营,全都失败了,最后也是心灰意冷。还有佩勒林、列冉巴、塞内卡、杜萨迪埃、萝莎妮、华娜丝小姐、西齐等人,也都一事无成。这就是那三十年间造就的一代青年。七月王朝和第二帝国腐败的政治、堕落的道德,使青年们浑浑噩噩,无所作为,虚度年华,或者蝇营狗苟,随波逐流,浮浮沉沉,好像走马灯,又像一群小丑登台,都不过是历史上的匆匆过客。是谁戕害了青年人的心灵、毁掉了青年一代?正如弗雷德利克和戴洛立叶总结的,是他们的“机缘、环境以及自己出生的年代。”

《情感教育》还反映了广大中产阶级的遭遇。阿尔努从经营画店、《工艺画报》到一个瓷器店、小念珠店,每况愈下,最后破产,被挤出巴黎,僻居偏远的乡下,贫病交困而死。这是因为他生活放荡造成的吗?不是。那时,大资产阶级当政,把广大中产阶级逼得疲于奔命,纷纷破产。阿尔努的遭遇不是偶然的,它是广大中产阶级历史命运的典型写照。阿尔努夫人是资本主义社会中难得的高尚、纯洁的妇女,她虽然爱上弗雷德利克,也决不像上流社会妇女(如唐布罗士夫人)那样恣意追逐金钱和淫欲,她向往纯洁、真诚的爱情,纵然满头白发也不变心。但她也没有得到好结果,债台高筑,贫病交加,最后不得不在穷乡僻壤过着凄凉的生活。在那个社会,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被蹂躏、被扼杀了。阿尔努夫人的遭遇好似一朵鲜花被踩进污泥里,令人惋惜、愤懑。

《情感教育》中还塑造了一个大资产阶级典型,银行家唐布罗士的形象。一个封建贵族,投机革命,成为银行家。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时,这位七月王朝的柱石,惟恐人民报复,损害他的财产,摇身一变,成为激烈的革命者,高唱起“我们崇高的箴言:自由、平等、博爱,内心里自己一贯是一个共和党人”,竟把革命果实攫取到自己手里。像唐布罗士这样投机、伪装、欺骗、无耻地巧取豪夺,难道不正是七月王朝和第二帝国时占统治地位的丑恶的大资产阶级的典型形象吗!

《情感教育》写了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和六月革命,可惜的是福楼拜不了解革命的真正意义,对革命的结果又深感失望,不能全面而深刻地反映革命的历程,笼罩着一种浓重的悲观失望情绪。

《情感教育》的艺术手法有许多方面和《包法利夫人》相似。比如人物性格形成发展和环境的互为因果;对人物心理活动(情感教育)的深刻挖掘和细腻描写;在结构上,以弗雷德利克的故事为主线联缀广阔复杂的事件和众多的人物,正如作家所说:“珠子组成项圈,然而是线穿成项圈;为难的是,就是在一只手要穿珠子,不许一粒遗失,另一只手还要握住了线。”《情感教育》比《包法利夫人》涉及的事件要多、要大,人物也复杂得多,但作家严格按照他的构思特点,以弗雷德利克情感教育过程为主线,把它们组成一个绚丽夺目的项圈。作家在结构上表现出来的艺术功力是相当深厚的,除这些艺术特点外,我认为还有两点是值得提及的。

一是《情感教育》的剪裁非常精当。它涉及的人物很多,大资产阶级、中产阶级、各种类型的青年等;社会事件很多,很复杂,甚至包括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六月革命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但作家严格把握《情感教育》的主题,在题材上做了精心提炼、处理和描写。以弗雷德利克情感教育为主,重笔描绘他和阿尔努夫人的关系,与之相对比,相陪衬的是他和萝莎妮的关系。和唐布罗士夫人以及其他人的关系就用墨较轻了。服从这样的构思意图,在人物刻画上,福楼拜细致描写弗雷德利克和阿尔努夫人;次之是萝莎妮、唐布罗士和其夫人、阿尔努、戴洛立叶;再次之,是杜萨迪埃、余索内、佩勒林、塞内卡等。至于西齐、马蒂农、其他贵族就属于淡笔点染了。在事件描写上也是严格服务于主线和主人公。作家曾担心写二月革命、六月革命事件会使他把不住笔,喧宾夺主,读完《情感教育》,我们看到作家驾驭文笔的能力是多么强。怎样才能做到这样精当的剪裁?就如作家总结的那样,要牢牢把住主线,往上穿珠子。就是说,按照主题和基本情节、人物的需要,选择题材,处理题材,适度用虽,轻重得当。

二是《情感教育》的细节描写非常细腻、生动、深刻、含蓄。福楼拜极为重视细节描写“细节再细不过,特别像我这样喜爱细节的人。”因为细节能生动、具体反映出人物的个性和事物的特征。一个人,没有传神的眼睛和丰富的面部表情,纵有健美的身体,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一池清水,荡不起涟漪,是死水一潭。说到底,人一辈子能经过的大事毕竟很有限,大都是由千千万万生活细节构成的。即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也离不开活生生的细节。通过生动、真实的细节描写,展示人物心灵,刻画性格,是许多大作家常用的艺术手法,不过风格各异而已。这里仅举关于弗雷德利克与阿尔努夫人相处时的一个细节描写:

爱情的火种一旦点燃,便越烧越旺。分别一段时间后,两人在街上突然对面相遇。作家是这样写的:“首先,他们都向后退缩;接着,他们的嘴唇显露出同样的微笑,终于他们相互靠近了。足足有一分钟,他们两人都不开口。……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温馨。”他结结巴巴地胡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她也机械地回答。然后,阿尔努夫人匆匆走开。这个细节包含了多么丰富的内容、多么复杂的感情啊!久别的情人,一旦突然相逢,又惊又喜,这是真的吗?如在梦中,谁也不相信这是事实,禁不住往后退,好看个清楚。啊!是真的!可见到你了!一股爱情的暖流流进心房,二人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像两块吸铁石,两颗相爱的心往一起吸,不能自巳,往前靠近。思恋的幸福,分离的痛苦,乍逢的喜悦,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对视了一分钟,谁也开不了口,千情万绪都在无言中。说吧,有什么言语能表达出此时的心情?胡诌几句,又和此时的心情这么不谐调。同时,这是在街上,爱情的羞怯、腼腆和谨慎,以及她对他的幽怨(戴洛立叶曾告诉她,弗雷德利克已与罗克小姐结婚了),使她在半呆滞状态中清醒过来,匆匆离去。这个细节描写得多精练、多细腻、多丰富、多生动,又多含蓄啊!崇高而深沉的爱情本来就不像浮萍那样漂在水面,它深深地埋在人的心底,只有用这样含蓄的笔法才能写出它的深沉、它的魅力!

福楼拜在他伟大作品中,反映出了他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为十九世纪法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作出了卓越的贡献,这是他的功绩。但他毕竟是一个资产阶级作家,他虽然批判了那个时代,却看不到出路和希望,流露出浓重的悲观失望情绪和虚无、宿命思想,给作品蒙上了阴影。到了晚年,这种思想更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