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柯里尼科夫第一次来到索妮娅的住处,只见她的房间像个棚子,形状极不规整,墙壁糊的纸已经发黄,肮脏不堪,扯得破破烂烂,屋里几乎没有家具。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每天从早六点到晚八点都得到街上去出卖自己的肉体。她不仅白白地毁了自己的青春,而且连投河自尽的权利也没有;她必须活下去,否则卡杰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孩子们就得饿死。拉斯柯里尼科夫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跪到索妮娅的脚下,对她说:“我不是向你膜拜,我是向人类的一切苦难膜拜。”索妮娅是人类苦难的象征。她自觉地为人类而受苦,对人类怀着基督的爱。她的五斗橱上放着一部《新约全书》。这是她的已故好友丽扎维塔送的,她俩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在拉斯柯里尼科夫的请求下,索妮娅念《新约全书》给他听,念的是关于拉撒路复活的那一章。歪斜的蜡台上残烛已快燃尽,在黑暗中照耀着两个罪人:一个杀人犯和一个卖淫妇。索妮娅念道:“耶稣对马太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必永远不死。’”拉斯柯里尼科夫彻悟了,原来他跟索妮娅走的是一条路,他决心去受苦,希望索妮娅跟他一同去。第二天,拉斯柯里尼科夫向索妮娅忏悔了自己犯罪的过程和动机,问她:“怎么办?”索妮娅答道:“去受苦赎罪”。并且答应他说:“我跟着你走,跟随你到天涯海角。”随后,索妮娅把丽扎维塔送她的十字架拿出来,对拉斯柯里尼科夫说:“咱们一块去受苦,一同背十字架。”拉斯柯里尼科夫刚要去接十字架,立刻又把手缩回来,说道:“现在不要给我。还是以后再给吧。”
第二天,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来到拉斯柯里尼科夫的斗室,同他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他根据严密的逻辑推理,找出了凶手,明确地对拉斯柯里尼科夫说:“那个老太婆是你杀的!”拉斯柯里尼科夫无言以对,只是问道:“既然断定我是凶手,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呢?”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回答说:“希望你去投案自首。”
就在斯维德里加伊洛夫自杀的那天晚上,拉斯柯里尼科夫跟母亲和妹妹告别之后,索妮娅给他挂上十字架,随后他来到警察局,从容不迫地对一个警官说:“是我当时用斧头砍死了那个年老的官太太和她的妹妹丽扎维塔。”警官惊讶得目瞪口呆。拉斯柯里尼科夫把自己的口供又重复了一遍。
小说的故事至此结束。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尾声中交待了主人公以后的命运。一年半过去了,拉斯柯里尼科夫在西伯利亚苦役地已经度过了九个月。
由于主动投案自首,拉斯柯里尼科夫只被判处八年苦役。宣判不久,索妮娅就跟随他来到西伯利亚。拉斯柯里尼科夫在苦役地生了一场重病;痊愈时,他想起了自己在神志昏迷之中做过的一个梦。他梦见全世界遭到可怕的瘟疫,城市和乡村,人人被传染,都发了疯。他们惶恐不安,互不了解,互相仇恨,互相残杀,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谁有罪,谁无辜。于是农事荒废,发生了火灾和饥荒。所有的人和一切东西全都毁灭。全世界只有几个人获救,他们是纯洁的人,负有创造新生活的使命,将使大地更新和净化。
拉斯柯里尼科夫病愈出院后,一天清晨,一个人坐在河岸上,眺望那宽阔的、两岸荒凉的河流。索妮娅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她面容消瘦而苍白,亲切地向他微笑着。他俩一句话也没说,但索妮娅明白而且毫不怀疑,他爱她,无限真挚地爱她。这个时刻终于到来,这两张苍白的脸上已经闪烁着更新的未来和完全新生的曙光。他们还得等待七年,他们决心等待,决心忍耐。
拉斯柯里尼科夫的灵魂“再生”了,是索妮娅用基督的爱拯救了他。索妮娅的形象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宽恕和解、忍耐顺从的理想的体现者,她是靠着心灵,靠着对人的爱而生的。作家通过这个形象所表达的不过是一种绝望中的幻想。但是《罪与罚》中所描绘出来的实际生活,则比这种宗教情绪更有艺术感染力和逻辑说服力,构成了作品的主要思想价值。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惊人的艺术力量描绘了遭受凌辱和损害的穷人走投无路的处境和悲惨命运,对他们表现出切肤之痛;他极其深刻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和罪恶,批判了资产阶级的极端利己主义,塑造了一系列阴险可怕的资产阶级掠夺者的形象。所有这一切构成了小说鲜明的反资本主义的主题。因此《罪与罚》自问世以来一直被广大读者竞相阅读,直到今天仍保留着巨大的思想价值。
《白痴》
长篇小说《白痴》写于一八六七年十二月至一八六九年一月。跟《罪与罚》一样,这部作品的情节也是发生在十九世纪中期的彼得堡,但背景却不再是贫民窟,而是上层社会。因此这里很少涉及到底层群众的贫苦生活;但是《白痴》自有其独特的社会意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写作这部小说时给自己提出的是另一种任务。
被亵渎了的美
一八六七年十一月末的一天上午九点,从华沙开往彼得堡的火车向着终点急驰。三等车厢里,靠着车窗坐着两个年轻的旅客,彼此攀谈起来。一个是梅什金公爵,他父母双亡,自幼患上癫痫症,被送到瑞士治疗。两年前,他的保护人帕甫里谢夫突然去世。梅什金公爵失去了接济,因此不得不回国,准备投奔彼得堡的叶潘钦将军。他跟将军夫人是梅什金家族仅存的两个末裔。另外那个旅客是富商罗果仁之子,他曾经爱上彼得堡的绝色美人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花了一万多卢布买了一副钻石耳环送给她,因此触怒了父亲,从家里出逃。他在普斯科夫得悉父亲病故,留下二百五十万卢布的财产,他正急着赶回家去接受这一大笔遗产。《白痴》的故事情节就是围绕着梅什金和罗果仁跟娜斯塔西娅·非里波芙娜的关系而展开的。
梅什金下了火车,来到叶潘钦将军的宅邸。将军早年当中尉的时候就跟他现在的夫人结了婚,以她那五十个农奴的陪嫁为基础,经过二十多年的奋斗,已经成了屈指可数的大富翁。如今他不仅官运亨通,地位显赫,而且财源茂盛。他是个工厂主、大地主,同时还是几家大公司的股东。将军事务繁忙,但仍然接见了梅什金公爵,对他的窘境深表同情,愿意给他以帮助。梅什金公爵一无财产,二无专长,而且疾病缠身,几乎是个白痴。幸亏他能写一笔好字,因此将军准备给他找个文书的工作。这时,将军的秘书甘尼亚·伊沃尔根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将军看。这是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刚刚送给甘尼亚的。梅什金也凑过来,只见照片上的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穿着一身淡雅宜人的黑绸衫,看来像是深亚麻色的头发梳成简单的家常式样,黝黑而深邃的眼睛,沉思的前额,脸部表情热烈,仿佛非常高傲。梅什金端详着照片,心中暗自想道:“一张不可思议的脸!……我相信她一定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脸是快乐的,但她不是遭受过很大的痛苦吗,啊?”
接着,梅什金拜见了将军夫人和她的三个女儿。他称赞三小姐阿格拉娅美丽,说她跟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一样美。于是他无意中泄露了甘尼亚手中有娜斯塔西娅·非里波芙娜的照片。将军夫人和女儿们听说后定要看看照片。二小姐阿德拉伊达瞧着照片说:“这样的美是一种力量……有这样的美的人可以扭转乾坤。”阿德拉伊达是学美术的,懂得美的价值。美,是造物主恩赐给人类的珍宝,是美化人类生活的,使其灿烂辉煌而美好。可是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女性美却成了男人发泄性欲的对象,可以用金钱买进卖出。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美非但不能扭转乾坤,反而被丑恶的现实所亵渎。她的美是一种苦难的美,必遭毁灭。她的命运就是她的美遭到毁灭的悲剧。
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父亲巴拉什科夫是个背运的退职官吏,负了一身债务,忧郁而死。邻近庄园的主人托茨基把七岁的娜斯塔西娅收养过来。这个托茨基是个欧化的自由主义贵族,自认为是个站在当代欧洲文明顶峰的有教养的绅士,具有高雅的趣味和鉴赏女性美的能力。过了五年,他再次回到自己的庄园,见到十二岁的娜斯塔西娅,一下子就发现她是个美人坯子,相信她日后定会出落得十分美丽。于是托茨基就决定对这个女孩子进行一番“加工”,以便日后“享用”她的时候能满足自己的高雅趣味。他为此不惜金钱,给这个小姑娘延请了家庭教师,精心进行培养,并且给她单独建造了一幢精致的房子,备有乐器,幽静的图书室,油画,版画,铅笔,颜料,极其漂亮的小狗等等。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十六岁那年,托茨基来到这里,奸污了她。于是这里成了他享乐的天堂;从此以后,在四年的过程中,他不断来这里寻欢作乐,把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当成自己享乐的对象和典雅的鉴赏品。可是被他损害了的年轻姑娘对他却是“心里毫无所感,仅有那深深的轻蔑,初次被诱后立刻就感到的那种催人欲呕的轻蔑”。后来,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听说托茨基在彼得堡要跟一个有钱的、门当户对的女人结婚。她就来到彼得堡,不让托茨基明媒正娶地结婚,以此向他报复。托茨基知道,这个女人无所顾忌,纵使发配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也在所不惜,定要破釜沉舟地对她所深恶痛绝的人进行报复。这使托茨基深感不安,不能不认真地考虑自己的处境。
再说叶潘钦的三个女儿都已到了待字之年,而且美貌出众。将军本人原是靠着有利的婚姻起家的,现在自然在盘算如何把三个女儿都嫁给富豪显贵,以便彻底巩固自己在上层社会里的地位。托茨基虽已年过半百,但跟叶潘钦交情甚厚,而且与他一起参加了某家企业的投资,因此就被选定为大小姐亚历山大拉未来的佳婿。可是托茨基和叶潘钦都担心娜斯塔西娅·非里波芙娜会从中作梗,掀起一场耸人听闻的丑剧。因此他们必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设法使她“安静下来”。他们决定用金钱来收买她,答应给她七万五千卢布作陪嫁,把她嫁给叶潘钦的秘书甘尼亚·伊沃尔根。对于托茨基来说,这笔交易并不亏本,他尽管要付出七万五千卢布,可是娶了叶潘钦的女儿,所能得到的要比这多得多。对于叶潘钦来说,这桩买卖也有利可图,他打算一箭双雕,既给女儿找个殷实可靠的夫婿,同时他自己又能得到漂亮而且阔气的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当情妇。甘尼亚是他的下属,一向受惠于他,即使知道自己的老婆当了将军的情妇,也绝不会哼出半个不字,甚至还会受宠若惊。叶潘钦对此深信不疑,已经送给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一串珍珠作为她过生日的礼物,算是将来拿她当情妇而给她的彩礼。现在全部问题都取决于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是否同意嫁给甘尼亚。这一天恰好是她的生日,晚上她要举行晚会,当着全体来宾的面宣布最后的决定。
甘尼亚对这门婚事也是求之不得,正在焦急地等待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答复。但是他也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在心里还惦记着将军的小女儿阿格拉娅。因此他求梅什金带给阿格拉娅一个便条,询问能否对她抱有指望。阿格拉娅拒绝答复他,让梅什金把那个便条原封不动地退回。甘尼亚虽然非常惋惜,甚至有些恼火,但是娶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的决心却也因此而坚定下来。
经叶潘钦推荐,梅什金将要寄宿在甘尼亚家里;他家为了增加收入,腾出三个房间对外出租。因此梅什金拜会过将军夫人及其女儿之后,就跟着甘尼亚来到他家。伊沃尔根一家是那种所谓“偶然凑合在一起的家庭”,这种家庭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后的作品中将经常出现。在这种家庭里,血缘关系已经解体,成员之间不存在任何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联系,彼此嫉妒怨恨,勾心斗角。甘尼亚的父亲是位退伍将军,从前也很有身份,但早已失去从前的地位。他对自己的没落感到绝望和哀伤,因此沾染上了酒瘾,借酒浇愁,并且不断撒谎,藉以自慰,用种种杜撰出来的故事来美化自己从前“高贵的”身世。可是谁都不相信他的谎言,有时竟当面把他揭穿,因此他十分苦恼。他年老体衰,嗜酒如命,丧失了任何活动能力,在生活中感到孤立无援,但又天真固执,因此经常陷入可笑而又可悲的境地。他的女儿瓦里娅天性庸俗卑微,没有任何真情实感,一心盘算着如何发财致富,因此准备嫁给放高利贷的普基岑。此人在十七岁的时候还经常在马路上过夜,从贩卖削鹅毛笔的刀子起家,一个戈比一个戈比地把钱积攒起来,现在已经拥有六万卢布的资本。甘尼亚是这家的长子,留着一部拿破仑式的胡须。他以自己的贫穷为耻,幻想着借助于有利可图的婚姻和长期的苦心经营爬到有钱有势的地位。他也有一定的自尊心,但这自尊心不断受到损伤。他心里认为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是个“下流的不知廉耻的女人”,但却同意把她领进自己那个“体面的”家庭,因为看中了她的金钱,并且准备借助于她大发其财。尽管家里的人全都反对这门婚事,但是甘尼亚却毫不理会。
这天下午,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来到伊沃尔根家,说是来邀请瓦里娅参加她的生日晚会,但是却当着众人之面大肆奚落甘尼亚,嘲笑他的家里太寒伧。不过这并没有动摇甘尼亚娶她的决心。瓦里娅破口谩骂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不知廉耻”;甘尼亚当场伸手去打自己的妹妹,以此向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表白自己对她的“忠诚”。
与此同时,罗果仁也在觊觎着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他听说甘尼亚要娶她,就决定用重金抢购。他清楚地知道,金钱可以买到一切,即使是甘尼亚已经跟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订婚,也没有关系;只要他罗果仁拿出一千或两千卢布给他,他就可以在结婚前一天把新娘让给他罗果仁。因此,当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来到伊沃尔根家的时候,罗果仁就跟踪而至。他当着甘尼亚及其母亲和妹妹等众人的面,像在拍卖场上一样,跟他竞争,不断加大价码,从一万八千卢布一直出到十万,用这个高价压倒了托茨基的七万五千卢布。
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处在金钱的铜臭的包围之中,孤零零地站在向她露出牙齿,想要吞食她的美的狼群之中。这一群狼一样的淫棍想要占有她,用金钱收买她;这一群利欲熏心的魔鬼想要出卖她,靠着她的美色大发横财。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成了被买进卖出的对象,她的美遭到了亵渎。她将怎样保卫自己?有谁能拯救她呢?
“正面的美好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