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语梅情
588600000053

第53章

敏梅点点头,隐约觉得管戎的故事必然与自己还有一段渊源。

管戎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中神色复杂难当,似痛苦又似恐惧。“皇上登基五年,那年,草原上流行瘟疫,病情散播得非常迅速,人和牲口,几乎大半都染上,牧民医治疾病大都依靠萨满,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一夕之间,便已经是暴骨盈野。”那画面如今再回想,仍然让这铮铮男儿觉得胆寒。“患者最开始与常人并无二异,所以难以防范,待到二十日后发现,便已经是必死之人。”

敏梅心中微微一顿,那年也是她失却父母,和允承沦为孤儿的一年。确实如此,大疫来临,牧民只信巫师不信大夫,几经延误,原本可以控制得当的疫情便以飞快的速度扩散到整个草原。阿玛为此心痛不已,带着额娘几经游走于疫区,只望能说服还未感染的人提早预防。

“朝廷入关那年,京城也是大疫,繁花似锦的北京城被咳咳不止的疫情弄得几乎成了一座鬼城。因而对于这样流传性极高的病症尤为恐惧。”管戎接着说:“太皇太后明断,拨了一笔专款用于治理疫情。意图在于埋了人畜尸首,把患病的人集中起来治疗,分发药材让未得病的得以防范。牧民生活并不集中,瘟疫靠接触传染,若能有效隔离,必能妥善控制。”

顿了顿,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阴沉。“奈何派下的贪官污吏,旗人宗亲却把赈灾钱粮私吞分食了。怕不好向皇上,太皇太后交待,也怕疫情再扩散,就将牧民们全都赶至他们的包围圈里,不论健康的,还是患病的都死死囚困于一起,包围圈里宛如人间地狱,相识的不相熟的,一个个倒下,尸臭冲天,人怨入地。”说到此处,他已经抑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低低的宛若哀嚎。

敏梅想起那场景,竟觉得一股呕意浮上胸口,吞咽不下。

“草原之上暴骨三年,收之不尽。”他咬了咬牙,咯咯作响。

太可怕了,她紧紧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襟,生生想象着,那活人被送入早已经尸骨成堆的地方,被那沉沉死气包围着的炼狱,会是何等惨状。

吞了吞,瑟瑟的问:“管戎有家人死在那场大疫中吗?”四年来她从未问过他是否有家人,只是自私的要他一路随行。却不曾关切过他,这一刻想来,如此惭愧。

“有!”管戎沉痛的点点头,动作僵硬。“一家七口,只留我一人独活。父母,兄妹五人,都被带入包围圈里活活等死!”

她惊得瞪大眼睛。原来,他身上也有如此悲痛的过往。以前她只觉得自己苦,失去阿玛额娘,她背着允承,和奶娘从草原一路走到北京,一路餐风露宿。她便认为那是人间最苦的一路了,没想到,原来她还算幸运,起码她还有允承陪同,还有叶儿,奶娘不离不弃的随行。

“格格知道为何独独剩我一人不死吗?”他目光深沉的看着敏梅。

敏梅摇了摇头,当年他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吧,失去父母,在草原上,一人,如何能独活长大?

“因为晋王爷。”

“阿玛?”她惊得站起来,却因为起身太快,又是一阵晕眩。

管戎急忙走过去,伸手扶住她,让她坐下。脸色微变,心中责怪自己不该和她说这些。若有个闪失,不说那恭亲王会要了自己的命,就是他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啊。

她攀住他的手臂,目光恳切的看着他,想要知道这事如何跟阿玛扯上了关系。父母的记忆已经渐渐遥远,能捉住那记忆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件事情,她都无法不紧张珍惜。

管戎淡淡一笑,似要安抚她的躁动的心。半晌,她平复下来,身子本就不宜激动,再加上肚中又有了孩子,若不小心,随时会有个万一。深深吸了几口气,她抿下半口茶,才对管戎说:“你说,我不激动。”

得到她的保证,再又开口:“官兵来捉人的那日,我正好出门放牧,羊群里有几只羊跑远了,进了山穴之中,我爬上去追回。待到转头回家,家中已无一人,牲口马匹不见半只,蒙古包也被人毁了。当时只当是遇到了贼匪,一路追去,孩童的两条腿哪及官兵马匹快,不吃不喝两天,便已经倒下。是晋王爷的队列路过,救了我。”

“当时我已经瘫倒在地,若是他人见了,必然以为是疫病发作,决不可能会有人上前盘看救治。只会躲得越远越好。晋王爷和福晋却上前查看我,见我只是因为疲累饥饿而昏倒,便把我救回了营地。”

她并不知这一段,她忍不住想知道那时的自己在哪。敏梅指尖微微发颤,对,这就是阿玛会做的事情,他一直是个刚正不阿,顶天立地的伟岸男子。一直是她引以为自傲的父亲。

“待到我养好身子拜别王爷再去寻自己的父母兄弟时,便只看到被贪官兵甲一把火烧得寸草不生的那片荒野。”他面色如槁,目露沉痛。“再不见父母亲人,都化为黄土一把。”

火!她眼前也闪动着熊熊的火光。阿玛额娘殉亡的那晚,也是滔天的火光。额娘的浓稠的血仿佛还粘在她的手上,那决绝奔往阿玛同死的面容妖娆美丽。她不敢想,真的不敢想,每想一次,便觉得肌肤被火烧灼一样的疼。紧紧掐住自己的手臂,疼痛也无法抑制颤抖。

“那便是你不愿意在朝为官的原因?”她终于明白为何管戎拥有如此一身高强武艺却不愿混迹官场。

管戎点点头,深深看她“亲人尸骨无从寻找,父母教我受人点滴之恩,要涌泉相报,所以我一路寻去想追上晋王爷的队列,却不想还在半路就听闻他已经遭遇不测。”他顿了顿,眼中隐隐还有晦涩的光泽,似乎隐瞒了些什么不能明言。“听闻王爷还有子女,我便又追到京城。”

她微微讶异的迎上了他的目光。“你…”

“对。”他点头肯定。“我是为了格格和允承贝勒才留在京城的。待到太皇太后选人护卫格格,我便冒出头来,来到格格身边。”

她到这一日才知这段缘故,她只道管戎对自己好,只道他万般相护是仆佣的愚忠。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缘故。阿玛当年种下的因,倒让自己如今得了这果。想必关于这一段,皇奶奶早已经知道了吧,所以当日她回来,才会有那么一说,管戎不归她所管所派。原来世间万物真是都讲究一个因果循环啊。今生遇见个个对自己好的人,怕都是前生种下的种子。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她何其糊涂啊,竟不知身边的原是故人。

“格格如今可明白管戎对格格是不可能抛下放下的了?若是有危险,管戎自己的命可以不要,格格的命却定然要保。”他的语气又恢复一贯的平静无波。

心中暗暗感叹,原来他的冷漠表情下藏着这样一身深仇大恨,原来他看自己的神情总是复杂,是因为阿玛与他那段旧缘使然。突然,她想起一事。“那些贪官污吏……”

他撇了撇唇,笑了,却是那样冷冽冰寒的笑。“活不长了。格格认为我这些时日呆在宫里,呆在贵妃身边真就是安分的无事可做?”从前他是没有能力,这次回来却不一样了。原本想要回来暗暗杀了那些贪官污吏,姻缘巧合他到了贵妃身边,最是亲近皇帝,好说话的地方。倒让那些复仇变得光明正大了起来。借助皇帝的力量,那些人挫骨扬灰的日子不久了。

她轻轻点头,确实,通过常宁那几日的碎言片语,她也知道皇帝哥哥有心整顿那些八旗亲贵。入关以来,他们杖持先辈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唉,不去想这些,她只要知道管戎回来了就好,从前就将他当亲人看待,如今知道他无父无母,自然又多了一份同为孤儿的惺惺相惜。想来他孤身在京城的这些年也一定也很苦吧。有他在,她的心就莫名的安了。无论发生什么事,她只要她在乎的这些人都平平安安就好。

因为怀孕的关系,她总是觉得身子特别的沉,也就更加不愿往屋外走了。常宁要她呆在东苑别到处走动,她便一次二次的托管戎给她从外买了许多的书籍回来。皇奶奶虽为女子却博古通今,不信儒家那套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鬼话,深知女子读书的重要性,身边的几个格格便都被安排于皇子们同在文华殿里学习,她静不下来,不爱看书,就她最是让教书的太傅头疼,总是摇头对她说“孺子不可教也”。若是让那作古的太傅看见如今她恋书成痴的模样,定要惊讶得从坟地里跳出来。

常宁不归,她也睡不着,几次佯装,都被他识破,于是便干脆点了灯等他。

一本三字经,她喃喃念着。早已经背熟,如今再念,却是要念给肚中的孩儿听的。额娘怀允承的时候也是如此这般,她那时的幸福她还历历在目。说每次念到三字经,肚中的允承便会有节奏的踢碰她的肚子。

自己肚中的孩儿还小,自然不会有回应,可是每每这样的瞬间,她却也会觉得幸福。管戎反对她怀这个孩子,他却不知道这孩子的到来,无形中给她带来了多少快乐。

常宁推门进来,摇曳的烛光笼罩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昏黄的晕光包围着她,特有一股柔和的美感。听她软言软语的念着三字经,时而还抿唇对着腹中孩儿低语,他不觉微微笑了起来。这就是他要的幸福,一妻一子便能把他的心房填得满满的,再不空乏。由宫里的宫娥太监养大的自己,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亲情温暖,即使后来寻到自己的生母,却也因为年月空间的隔阂而变得生疏了。他一直想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一恍神,洗耳再听,她已经念到“香九龄,能温席。”

他忍不住笑出声,想起她小时候的糗事。

她被他的笑声打断,抬头看他,盈盈笑着。那笑容已从刚刚读三字经的生动灵性变为娴静平和。他的心又微微刺痛了起来,她可以对叶儿真心,可以对管戎真心,甚至对这府里见过没见过的每一个人真心,唯独对他,总感觉隔了一层薄薄的膜。看得见,摸不着。

走过去,他在她的身边坐下,手还是习惯性的摆在她的腹部。

“梅九龄,亦温席,孝祖母,多糗事。”轻轻点了一下她的俏鼻,多有宠溺。

“怎么还记着?”她不知道自己的言语间不经意流露的娇嗔那般动人,仿佛又回到从前那个娇憨动人的小格格。常宁动情,忍不住低头轻啄了一下她的菱唇。心中微叹,曾经她在他面前展露的真性情,如今只能在这些不经意间捕捉到了。

“怎么能忘,你的糗事啊,只差没让人编册记录了。”当年太傅教到三字经的时候正好那年敏梅九岁,她问了书中典故,便也学那东汉人黄香替皇奶奶暖被子,埋在被子里暖着暖着就睡着了。结果皇奶奶回宫就寝,一旁的莫尔姑姑见被褥有异,只道是进了刺客,御林军出动了好几百,被窝里捉出的却是这只贪睡的小花猫。

想起从前,她笑了起来,做过的糗事还真是数也数不完。皇奶奶常说她是她的开心果,总有千百种方子让人措手不及。

“江南那些年,我也做了不少没头没脑的事情呢。”她突然很想和他说起那些他并没与参与的过去。

常宁微微惊讶,他没想过她会自动和他提从前。

她微微靠后,贴在他的胸怀,有时候她也想诚实的面对自己,四年过去,他的怀抱依然温暖,依然能令她呼吸紊乱,心跳加速。

“你说,我听。”他鼓励,怕她又改变主意,不肯稍稍松懈心房。

“我们落脚住下的那座庄园后有一片竹海,叶儿喜欢吃笋,每年到了出笋的季节,我便会和她一起上山采笋,那时我们并不知当地对于那片土地多有顾忌,原来派驻那里的官吏仗着自己满人八旗子弟的身份强占了那土地。有一回采笋遇上,蛮霸贝子便要调戏我与叶儿。管戎气急,打伤那野蛮公子。官府知州一鼻子出气,强行入户,说要捉拿管戎治罪,要抢我入府。”

听到这里,常宁的手紧了紧。谁敢!谁敢连他的女人也抢!明日回朝,他定要到吏部把那混账东西查出,剥皮抽筋才能泄愤。转念一想,却连自己也恨上,当时怎么就不在她的身边呢,所幸没事。沉着眉眼“后来呢?”她的故事他愿意听上一辈子。

敏梅微微笑着,他怎么还为过去的事情真生了气。“后来?后来我便坐在家中等着他们来人八抬大轿把我接过府呗。”

他撇了撇唇,这像是她会干的事,从小她就胆大妄为,把她赐婚给自己时,皇奶奶还特地召他入宫,语重心长的说了一番话,无非是要他多多担待她的顽皮。说她虽然顽劣,却因为这样的真性情更加让人觉得可爱。只可惜当时的他反叛心正强,半句也没听见去。嫁他为妻那几年她收敛顽皮,一心表现贤淑,却让他弄得伤了心。想到这,他又忍不住叹气。

低头看见怀中的她说得正精彩,眉飞色舞。这样的敏梅他已经多少年不曾拥有了啊。他不忍打断,只希望时光停住,这样的夜晚再不要迎来黎明。

“那混蛋贝子掀了帘子,看见端坐在里面穿着多罗格格朝服的我才知惹错了人。当下磕头赔礼道歉。我哪有那么容易放过他,就拿出了皇奶奶给的令牌,让他开了家中钱粮仓库,捐给当地百姓。”

她又顽皮了,不知人间恶疾。这些年在朝为官,在疆护国,他见过的穷凶极恶之徒太多。“他肯?”他不信,人心恶,利欲熏心。强抢民女都敢做了,还能真听一个没实权的格格的话。

“不肯啊,那混账东西起了歹心,要夺我令牌,想杀我灭口。”

他一惊,脑中想着当时的危险场面。明知时过境迁,心却还是揪了起来。环住她腰身的手又紧了紧,直到怀中的她不适扭动,他才察觉。“怎么化解的?”口气中隐含了薄怒,气她如此不会保护自己,身临险境尤不自知。

“有管戎在,还怕谁能伤了我吗?”她没说,那时还有白驿丞,管戎再强,双拳难敌众手,是白驿丞的追魂毒药起了最后的作用。风一吹,一散,那贝子府里顿时鬼哭狼嚎一片。原本还自命不凡的翩翩贝子,顷刻间就变得满目疮痍,自然只得乖乖从命。想起那一战,她骄傲的撇了撇唇,这故事以后还要留待说给她腹中的孩子听。

可是一会眉眼又低了下来,她也不知能不能活到孩儿长大的时候。

他又嫉妒了,为她谈起管戎时眼里透着的信任,她在说到他的时候却不会有这样的神情。不怎么耐烦的冷冷哼了一声,如果有他在,他根本不会让她有发生这种意外的机会。早早一剑要了那无赖贝子的命。

从开仓济民,到做上梁君子打劫不良官吏商贾,她说了许多许多。他静静听着,才知他未参与的她的那部分人生也能过得如此精彩。皇奶奶没有说错,她真是傲雪开放,越是困境,越是灿烂的那束铮铮寒梅。

一夜未眠,第二日天还未亮他就急匆匆的往紫禁城赶去,她说的那无赖贝子,贪官污吏,无良商贾,他定要一一查出来,给他们个了结。

春天的北京城最是多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却已经细雨蒙蒙。她心中还在担心管戎出门给自己买书时未带伞,这场春雨只怕又要打湿他的衣裳。让叶儿下去给他准备换洗衣服,只待他回来就可以换上。

软榻上合衣而躺,手中的书页正好翻到那厥词。

“书博山道中壁烟迷露麦荒池柳,洗雨烘晴。洗雨烘晴,一样春风几样青。”

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一片翠绿新枝,她微微笑着,何处不迎春。江南,京城,地界换了,春风却依然合着细雨洗过秋日的萧瑟,冬日的颓靡,如期而至,从不拖沓。又是一年春日到,前路茫茫,她却不知道自己下一个春天将在何处。

夜晚因为等常宁,已经许多日不得安眠,眼皮渐渐沉重,正欲睡下,管家却在这时突然来报,说是门口有贵客来访,她颇为惊讶,会是谁?

“找我的?”她问,来府里探望的,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人,允承他们都知道直接来这东苑。京城里的管家福晋格格,早已经鲜少与她来往,更加不可能登门拜访。那会是谁?

“管家,让客人来东苑可好?”常宁不让她出去,她便也顺意不出这宅子的门。

管家听了,转身去了,可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格格,客人让我将这个转交给您,说他在前厅等着。”说完,递过来一只绣着并蒂莲的蓝色香囊。

敏梅一看,就怔住了。她接过那只香囊,细细看了又看。莲花旁的那两行绣上的娟秀字体让她心跳少了一拍。素手细细抚过。“下有并根藕,上有并蒂莲。”她忽而变了脸色,沉声问道:“那人在哪?”

管家连忙低头说道:“在前院。”

她快速起身,朝前院走去。一路上,脚步都已经凌乱,管家跟在她身后,面色渐渐变得沉重。一时也拿捏不住到底让这敏梅格格去见那人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使了眼色让身边的小厮快快赶去紫禁城给王爷报信。

抬脚跨入到大厅门槛,她只看见一人穿着蓝色常服负手而立厅中。听见声响,那人转身,她看清面容,大吃了一惊。

“泰必图大人?”怎么会是他?她和他只见过一面,就是那日在灯集的游舫上。她向来对人过目不忘,见过一次的,就能在记忆力留下印象。

“敏梅格格。”那泰必图微微躬身行礼。

她面色沉凝。“你为什么会有我额娘的香囊?”她也不赘言客套,直接发问。不知这人怎会有她额娘珍藏之物,也不明白他此刻拿出来找她是何用意。她不会认错,那并蒂莲,是额娘第一次教她女红时绣的花色,那枝蔓延伸,绣工手法栩栩如生,掺进了浓重的感情的绣品就如同一个人的字迹,无法被人模仿。额娘每次在给阿玛缝制衣裳的时候都会在衣裳一角绣上并蒂莲,寓意两人同生同死。小小的动作,却让她深深感动,所以她嫁常宁那些年,也有模有样学着绣。可惜常宁却从不肯收下那份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