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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奶娘已死,最明晰的一条线索也就断了。关于当日种种,因为年幼,因为年久,她已经很是模糊。靠记忆是不可能恢复情景原貌的。

阿玛的部下也在那一夜里全都战死。她苦于没有一个当日的证人。泰必图到底知道些什么?他口口声声的真相又到底如何?几条罪状加身,再者他已经成了皇上眼中不得不除的芒刺,自然不可能再有生还的机会。

莫非一切真的要如他所言,随他的斩首而掩入黄土?她不甘。宫中十余年,她一直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那里面的人当成自己的家人。如果真是一场预谋的欺骗,她也要心如明镜。

所以在那泰必图被斩首示众之前,她定要去与他见上一面。

想过让管戎带她夜潜而入,可是那宗人府大牢是何等森严的地方。管戎武功高墙,却也只可只身来去,带上她,怕是还没有入到地牢,就已经被生擒。

宗人府大牢附近如今已由常宁安插派兵看守,若和他说,只要他一个令牌便可以入内,只是他若问起这事的端由,她要如何回答。不能,想来想去,都是不能告诉他,起码在事情真相还未浮出水面的时候不能告诉他。她心中还抱有一线希望,不愿意相信两人真的缘深份浅。

已经是喜春时节,内室后窗的一棵槐树枝干已长,微风轻舞时,一晃一晃的,敲打在窗格上,像是急欲闯入。她走过去,开了窗格,那树桠果然伸了进来,也带进一阵馨香的春风。眼神淡漠的怔怔看着窗外开得正艳的百花,这灿漫的春日里,万物攀新。她的心却已经是惆怅郁结。

白驿丞端药进来,看见她穿着单衣立在风口,心情复杂的走了过去。

衣裳让人很轻柔的披在肩上,她淡淡回头,眼眸中并没有惊诧,深拧双眉,神情忧虑。

“怎么站在风口?”他的声音醇厚,收敛了冷漠,轻柔说话的时候,总是能给人心带来一种暖风过境后的平静感。

“春花开得正好,就想要看看。”她撇了撇唇,笑不及眼底。

白驿丞叹了口气。“明明不快乐,何必强颜欢笑。”

她的嘴角更加上扬,淡淡的嘲讽着:“原来这样明显。”她一直不是个懂得掩藏心思的人,快乐不快乐,其实一眼就能看出。叶儿懂,管戎懂,白驿丞也懂,为何独独那人不懂?

“有些事情,总要顺其自然的好。”

“顺其自然。。。”她喃喃念着。如何顺其自然,若是事事都顺其自然,她这朵飘萍怕是早已不知去向,就是因为心中还有执念,她才能坚持至今。只是这一刻,她却甚感虚浮,曾经拥有的,仿佛都只是幻想,皇奶奶对她的宠,皇帝哥哥对她的疼。她不敢想,这一切的背后原来是包含其他意义所在。是愧疚吗?害她变成孤儿的愧疚?还是另有原因?直到这一刻她也还是不愿意相信,人心真能复杂到这个地步。“白驿丞,你说人与人之间若是少了信任,还能否长久?”于她与皇奶奶,于她与常宁。怀疑在胸口阴魂不散,过往的种种竟然就被掩埋在那些云雾之中了。感情少了信任,何其脆弱。

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白驿丞低柔的说到:“我是医者,讲究实际,定断之间没有‘或者’‘能否’这样的词汇。我只能说,该你就会是你的。多想无益。”

他忽然转身走开一步的距离,回身再看她,琉璃色的眼眸已经由淡转浓。深深看着敏梅。“敏梅,我对你说过没?我父母其实就在京城。”

她错愕的看着他平淡无澜的面颊,只是眼波已经变得浑浊复杂。白驿丞一直都是一个人,身边除了徒儿就是仆佣,偌大的空庭小筑没有他半个亲人,她一直以为他同自己一样,只剩孑然一身。

“十二岁那年离开,我从没想过还有一日会回到京城。”是的,这土地上虽然有他的血脉至亲,却没有家的眷恋。总是冷然的脸上,此刻虽然表面看来并无异常,但还是散发出一股悲愤的伤痛。

“管戎说你在京城不得脱身。我几番挣扎还是来了。就只为你!”不需赘言,他知道这话她定能听懂。其实要他说出这番话,何尝不是反复挣扎。他白驿丞早已经看淡生死,冷对世人,原本倨傲的以为这世上再不会有让他牵念的人,直到那年她来求诊,坐在空庭小筑门前的那棵树下,淡漠却不惊惧的眼神,一下就攫住他的心。收下管戎为徒,让她入住空庭小筑,后来细想那日的冲动,仅仅只为从此留下那抹梅香。

冷邪阴戾的妖魔神医,一世英名尽皆毁在这个女子手中,他却只是淡笑着,没有太多抗拒就臣服了。闲云野鹤之人,从不拘泥于世俗。只是他却无法罔顾自己在意的人的感受。这么一踌躇,竟然四年过去,再想要拥有,已难。

四目相触,一时竟然无言。

她或者愚憨,却并不迟钝,白驿丞一路相伴,虽然偶尔也会对她冷眉冷目,却还是纵容居多,他的易喜易怒在旁人看来或者怪异,她却知道那不过是他的真性情罢了。四年相待,其实她一直视他为交心挚友。溪边钓鱼,屋后赏月,那安逸的画面至今还在脑中萦绕不去。

看着他世人皆羡的骏逸容貌,翩翩出尘的卓绝气质。这样的男子,该要遇上一个堪称完美的女子才能足够匹配。自己,早已经颓败凋零,即使残喘活过几年,也不愿意再成为别人心中的负累。

“白驿丞。。。我。。。”她竟是极难开口,白驿丞这个人,爱恨极端。她知道即使开了口,他也不见得为她所言而变。心中不免怅然,若是一开始自己命中遇见的就是他该有多好。空庭小筑,她是极喜欢的。那种闲来煮酒弹琴,笑看天朗天阴的日子,她也是极喜欢的。他待她并不单单是一个女子而已,这样的男子世间难寻。

还在挣扎之际,他却已经先开口。“相逢恨在未嫁时。”他懂的,知己不就贵在知心吗。原本以为是四年不曾争取才招至落败,这一刻却是黯然明白,他是从一开始就迟了。

眼中恍惚有泪,定定看着他。他却已经潇洒转身,拿过桌上已凉的汤药,递到她手中。保命丸只够她熬到临产,生死一关,他仍然需要另想办法助她度过。西方传言有救治之经可取,他便要学那唐僧,一路西行而去。

一切一切,皆只因为她!

见她一口饮尽碗中汤药,这才再度开口。“敏梅,我明日就走。”只因为放心不下她,他已耽搁许久,再经不起拖沓。西方一去,来回路程就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他怕到她生产时,会赶不及回来。

“明日?”这么快?

他缓缓走至她的面前,竟轻轻将她抱入怀中。她狠狠怔住,只觉这样的举动太过逾越。却在这时听见他埋首自己发间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心中一软,化为春水。这男子,她必定要负,只但愿伤痛能降至最低。

门外突然传来细微响动,她惊得猛然推开他。想起前日常宁一席话,她怎么就忘了园中那随身监看的四珠呢。

白驿丞有几分错愕,片刻之后却又回复如常的平淡之色,还举在半空中的手缓缓放回两侧。只是直直看着她。“敏梅,知道你定要嫌我赘言,但前前后后我仍是只有那一句。答应我,在我未回来之前,不要让自己有事。”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那就好。”语气平直,眼眸中却是波光晃得。说完,他便决然转身出门而去,没回头再看,只因心中明白,再看也是徒然。

身后的她,只来得及看见他坚定的步伐,和稍稍带着愁绪的背影。

宗人府。如今的宗令是由裕亲王福全兼任。宗令,其实就是一族之长的意思。即使是贵为天子的皇上,说到底也只是爱新觉罗家族的一员而已。入了宗人府,那一切事由皇帝便不得过问,宗人府的大牢认宗令的口谕,皇帝要入还得先知会宗令知道。皇权皇权,皇家集权,其实并不是一人成就的至高无上,而是整整一个家族的极权位重。

坊间一直有传先帝初始并非要把皇位传于三皇子,这金龙宝座属意的天子原本是那裕亲王福全。只是后来太傅汤若望的一句话彻底改变了两个皇子的命运。一为君,一为臣,从此堂前屋后,两人相辅相成,创建盛世。

敏梅一直觉得福全并不是一个如表面上看来那么温润无碍的人,他不过是大智若愚,深谙韬光养晦之道。这样的人其实更为危险。他总是能在无形中消除别人的防备,若是他起了歹心,那便真是会让人措手不及了。事实证明先帝的选择没有错,唯有当今皇上才能真正做到旷古一帝,而福全,那样阴柔的个性反而与金光灿灿的皇帝宝座不相般配。

敏梅思前想后,如今要入到那宗人府大牢去,看来除了从福全入手一途,再无他法。只是如今被常宁禁足在这东苑里,她如何才能实施自己的计划呢?

思绪百转又是一日。夜里常宁没回,她辗转难眠,幔帐里蓄满微凉的夜风。他那日说了,他要亲审泰必图。想来此刻一定就身在宗人府大牢之中吧。泰必图能熬上几日严刑逼供?一旦签字画押,便是将脚跨入了鬼门关,皇上心思缜密,必定会怕夜长梦多,速速将他斩于午门。心中只祈求还能在拖延些时日,容她想到对策。

第二日清晨,白驿丞果然收拾行李动身了。管戎和她齐齐站在院子门口相送。

他还是那一身灰衣,只是原本在院子里已经放下的金发,如今又被严丝合缝的用头巾包好。面容依旧不如来时的云淡风轻,她心中一痛,轻蹙娥眉。

送别的气氛有些奇怪,空气中明明有暖香涌动,却融不进这厢三人的冷凝。三人都缄默着,不知话要从何说起。

白驿丞幽幽叹气,不该说。心中早有数。知道昨日说过那番话后两人再不能回到从前的自然处之。只是当时已经情难自控,事后后悔也是枉然。

“师傅路上小心。”管戎出言打破寂静。

“嗯。”他点点头,复又看了敏梅一眼,却是不再说话,有些时候真是无声胜有声。

看他利落上马,正欲扬鞭。敏梅突然唤了一声“白驿丞。”

他停下马鞭,回头看她,眼光闪动淡淡光辉。

她手中锦帕扭绞成结,却只能讷讷说出一句:“一路顺风。”

白驿丞微微一怔,半晌才回她一记淡笑,那笑容轻得像雾,风一吹,仿若不存在一般。他口型微变,却没有声响。只是那两字她看得分明,瞬间就烙入她的心底。

还是那般仙风卓绝,他即使心有牵绊,却依然挺立如松柏,收敛眼中忧色,他便还是那个恣意行走,卓乎不羣的神医白驿丞。

手中鞭子一甩,白马扬蹄而去。路道上的尘嚣散去后,极目眺望,再无踪迹。

白驿丞走后,敏梅就回身屋里,写好一笺信函交到管戎的手中,神情肃穆的对他说:“帮我带到裕亲王府,交到福晋手中。”

“格格有事?”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他已经难保沉默。

她深深看他,也不知道这事能不能说与他听。

管戎突然扑通跪下。“格格不信管戎?”

敏梅惊得连忙去扶,这是她第二次见管戎对天子以外的人下跪。原因竟还是为了自己。她如何会不信他,性命都能交付的人,她怎么会不信。

拉不动他,见他眼中执念如此,她只有悻然垂立于他身前。“管戎,我只是不想你来趟这浑水,这水太深,恐有灭顶之灾。”

他不为她话所惧,依然跪着,身形挺直。

“你先去吧,回来我自然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与你听。”确实,她不可能一直把管戎蒙在鼓里。也许后面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帮自己做,如果不告诉他,如何让他知道其中利害,小心防范。

管戎得她许诺,这才拿着信笺出去。

她怔怔看着窗外的天空,不过顷刻之间已经阴云密布,细细的天水浇盖而下,天地之间变得水气氤氲。看向门扉,脑子的念头一闪而过,管戎刚刚出门有没有带伞?还有那白驿丞。。。

不多时,园子里来了人。她听见响动,正欲起身去迎。那人已经踏步进来,一身正白旗软甲,行路熠熠生风。

“允承?”她颇为惊讶。

允承进来也不说话,匆匆抓起桌上的茶壶囫囵吞咽了几口,这才缓缓坐下。“好大的雨。”说罢,便用手拍了拍自己软甲上尤带的雨滴。

“怎么也不打伞。”敏梅颇为心疼,取了帕子,摘掉他头上的头盔,轻轻为他擦拭面颊上的湿润。

“骑马来的,半路上就下起雨来,如何打伞。”他的肌肤已经晒得黝黑,俊俏的面颊上满是飞扬的神色。擦到他太阳穴附近时,她看见那面颊上因为带着过重过紧的头盔留下的红色压痕。浅浅深深,不止一道,应该是佩戴时间过长留下的印记。

微微心疼,敏梅从床头取了药膏想要帮他擦拭,却被他举手挡下。“姐,我没伤没痛,不用擦这玩意吧。”

”擦一擦,有什么要紧。”

他频频蹙眉,不肯那味道颇浓的药膏碰触到自己。如今他已经是一军副将,不再是一身奶味的毛头娃娃。“这气味一会辉军营让别人闻见还得了,不被下面的人笑话才怪。”

敏梅笑了笑。缩回了手。

“今日怎么得空上我这来了?”她已经有许多时日没有见过他了。如今时局不明,皇上严令八旗勤加操练,常宁忙累,他身为副将自然也是一样。

“军中众位亲王,大将今日都不在营帐,无人督监,就下令休整一天,我才得了这空,回来一趟。”他环顾室内一番。“叶儿呢?管戎呢?怎么今日都不在?”

“叶儿在厨房煲汤,管戎。。。”她顿了顿。“我让他出门办事去了。”

“姐,真要开战了。”允承突然眼露金光,他还小,对于战争认识不深刻,只觉得能戎马金戈,为国报效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昨儿个听军中传来消息说是粮草已经备齐,只待时机成熟,皇上就要一举拿下那南藩王的领地。”说起时事战局,他眼光灼灼发亮。

昨儿个?她心思一转,不正是那泰必图束手就擒的第二日?时机太过巧合,他才刚刚被擒,缺口重大的大军粮银就传来备妥的消息。想起那日在灯集上,福全和常宁受邀上船,最后常宁的怒而离开。还有后来在恭亲王府的前厅,常宁对于泰必图说的那番言辞。想来,是那泰必图倒了,皇上抄家,财宝收获丰盈。

果然,捉了泰必图还真是多方受益的事情。

“姐姐,那日遣派来东苑的几个护卫,恭亲王让我来带走。”

“恭亲王?”人是他遣派的,怎么倒是常宁前来要人?

允承微微一愣,脱口而出。“你不知道?他什么也没有对你说吗?

“他应该对我说些什么?”

他低头沉吟片刻。“他不说,自然我也不多事。姐,我想他是关心你的。”

她微微讶然,这是允承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直言不讳的帮常宁说话。“如何叫关心我?”

“待你好,保你周全。”允承肃穆的说。一个男人最应该做到的不就是保自己的家人周全吗。从前他保护不了姐姐和齐齐格,他发过誓,定要自己变得强大,再不容身边人受辱。

她无奈的笑了笑。”这就是关心?“若关心,他不会不顾她的凋零,将她关在这座园子,不得自由。”他是给你吃了蜜了吗?不过在他军营呆了几日,如今你就倒戈站到他那边去了。“她亲昵的刮了刮他的鼻子。叶儿如此,如今连允承也如此。

“什么倒戈,我是为你好。”他激动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姐,你究竟想要什么?”他不明白,她想要的不就是常宁的真心对待吗?既然已经看清对方的心,为何还有这么多的难处?

她要什么?她要的是自由。这些常宁能给她吗?他的爱打上了皇家的标记,独占,霸道是他对爱的注释。如今。。。环境更加复杂。爱又如何?两个人早就失去了简单爱的权力。或者是一开始就不曾拥有过。

不能怨他,皇城里,难有能懂她的男子。就连自己的弟弟,不也不明白她要的是什么吗?

“即将出征,正白旗是军中之重,又是先锋部队,这一去。。。生死难测。有些话,当说且说。不要留待以后后悔。”允承幽幽叹了口气。

她莫不作声。她又想起常宁那晚在月色下讨要她的爱恋是的眼神。那样复杂,那样纠结。如果有一天真的发现他们缘分已尽,两个人真能靠着那摇摆不定的爱恋坚持下去,一生相守吗?

她没有把握,不仅仅是对他,原来笃定的自己现在也开始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