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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司机小王已经候在车前,岳振阳径直走上前去,拉开专车左后侧车门,杜念基坐了进去。杜念基乘车时总是坐在司机后面的座位上,车窗上拉紧窗帘。这是轿车座位中最为尊贵的位置,安全系数也最高,只有秘书一样的角色才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岳振阳把杜念基的公文包放在他旁边,轻轻地关好车门,飞快地从车后面绕过去,侧着身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杜念基拉开公文包的拉锁,抽出一沓报表,埋头看了起来。小车飞快地驶出大门,行驶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这时杜念基抬起头说:“哦,我已经跟司法局的朋友打了招呼,我们先去看一眼张亚明再走。”

岳振阳回过头来说:“好的,我也很想念这位老领导了。”

几个人便不再做声,小车飞快地驶向省管监狱。

张亚明的案子已经了结,经过杜念基、车钟信、李小强等人多方斡旋,终于只判了个死刑缓期二年执行。所谓“死缓二年”,不过就是无期徒刑的代名词,而无期徒刑也只不过是在监狱里蹲上二十年罢了。杜念基这么煞费苦心,也算是尽了做大哥的义务,张亚明自然对他感恩戴德,已经多次当面向他表达了感激之情和尽忠之意。杜念基当然不再需要张亚明为自己尽什么忠了,只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以往张亚明时代经手的信贷工作,将永远划上了一个删节号,个中的许多隐秘,将永远地埋藏在两个人的心底。

按照监狱方面的规定,死缓犯人是不允许同亲属近距离探视的。因为杜念基事先找人疏通过了,所以几个人就在所谓的“亲情接待室”里见了面。

张亚明没有多大变化,只是身体变得庸肿了许多,脸也因为见不到阳光而变得苍白了。见了杜念基,他微微弯了一下腰,轻声地叫了一句:“大哥。”

杜念基抽出了一只烟递给他,替他点上。张亚明猛吸了几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个人在桌子前面了坐了下来。

“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会安排人照顾好的。”杜念基说,“孩子上学的事情,就按你的意思办,去第一实验小学就读,已经办妥了。”

“谢谢大哥。”张亚明仍旧弯了弯腰。

“在这里还算好吧?”杜念基问,

“还好还好。”张亚明说,“上次打我的那个人,已经被调到别的牢房里去了,现在我是房间里的老大。”张亚明似乎放松了些,笑了笑说。

杜念基也笑着说:“你一没有体力打架,二没有黑道背景,凭什么就在这里做了老大?”

张亚明说:“大哥你不知道,现在犯人中间也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了。他们听说了我的背景,都对我十分尊敬,再加上原来的老大被调走,他们自然推我做了老大,凡事都听我的指挥。所以我在这里的情况比原来好了百倍。”几个人听了笑了起来。

张亚明接着说:“在这里,表现好、能力强的轻刑犯人可以帮忙参与监狱的管理工作。前几天,这里管理科的帐目出了问题,经费往来搞得一塌糊涂,跟司法局对不上帐了。他们没有办法,就把我找了去。我帮他们重新建了帐本,核对了传票,这才算清了经费明细,所以连狱警也对我刮目相看了。只是因为我是重刑犯,是不允许我参予监狱的管理工作的。”几个人又笑起来。

杜念基说:“对了,提起钱的事,我想起来了,我让小王再给你存上一万块钱,你平时也不要过于节俭了。”

“谢谢了。上次你给我存的钱,我现在还没有花完呢。唉!想当年一顿饭就能花上万八千块钱,现在可好了,一万块钱足够我花一年的——这里即使有钱,也不允许随便乱花。”

这时,岳振阳说:“我最近发表过几篇金融研究的论文,都把你的名字署上了,回头给你拿过来,也好给你加上一点儿减刑分。”

“哦?还有这样的好事?”杜念基问。

“是的。”张亚明说,“这里规定,犯人如果能在公开出版的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每发表一篇,就给记上五分,累计三十分,就可以减刑一个月的。谢谢你还惦记着我,岳处长。”

“有这个规定可好了!”小王插话说,“我有个哥们儿在报社,我干脆让他把报纸上所有的文章,都写上你的名字,你明天就能出狱!”

“小心侵犯了别人的着作权,那岂不是罪上加罪?”杜念基说,几个人大笑了起来,“淑惠还经常来看你吧?”张亚明的爱人叫李淑惠。

“每次探视的时候都来。她来的时候,干警们就偷偷让我们在‘亲情接待室’里住上一宿,还可以吃上小灶饭菜。这种待遇,只有十年以下徒刑的犯人才允许享受,对我是格外开恩了。只不过住宿吃饭的钱得比人高,还要额外给干警们表示一下。”

“看来你在这里是享受贵宾待遇了。”杜念基说,几个人笑了。

“海南那面的事情,我帮不上忙。”杜念基指的是张亚明的情人,那个女人也被抓了起来,“鞭长莫及啊。”

“大哥千万不要再费心了,我们俩的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事情发生后,我爱人跟我长谈了一次。她对我说,只要我将来愿意真心实意地跟她过日子,她就心甘情愿地等我一辈子。说到底,还是结发夫妻情谊重啊,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也不撇开我,一个人拉扯孩子、照顾老人,我还能说什么呢?”张亚明说着唏嘘了起来。

“我托人打听到了海南那方面的情况,听说她被判了二十年。”杜念基轻声说。张亚明听了,沉默着没有说什么。

“听说你和那个女人还有个孩子,孩子怎么办呢?”杜念基关切地问。

“我们俩出事的时候,她已经把孩子寄养在亲属家了,还给孩子留下一大笔钱,估计这孩子不会受罪的。将来我出去了,还是要想办法收养他的。”

“淑惠知道孩子的事情吗?”

张亚明摇了摇头:“她从来没问过我,我也绝对不会跟她说的。”

这时小王插嘴说:“我说张亚明你是不是保密局出身的?啊?你背着杜行长做了这么多事情,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呢!连杜行长都替你背了黑锅!”

杜念基看着张亚明,张亚明把头低了下来,沉痛地说:“这件事上,我对不住大哥了!”

“好了好了,别说这样的话了……”杜念基说着站起身来,“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我不在的时候找小岳、小王都行。”说着握住张亚明的手,张亚明却拉着杜念基的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呜呜地哭了起来。

杜念基赶紧拽起张亚明,推开他,快步走出接待室,双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几把。

张亚明满脸泪水,紧紧地拉住岳振阳的手:“振阳,你要牢记我的教训,跟着大哥好好干,错不了的!”

岳振阳握着张亚明的手用力摇了摇,没有说什么,眼泪也掉下来了。

几个人默默地上了车,小车开出了监狱的大门。杜念基的心很久无法平静下来,索性放下手中的报表,拉开窗帘,茫然地望着窗外快速向后划过的风景,一句话也不说。

奔驰车像箭一样在高速公路上飞驰。

车子快到临河的时候,岳振阳和小王的手机交替响了起来,冯明璋打来电话,询问杜念基的方位,他们已经等得很焦急了。

车子刚驶出高速公路收费站,就看见前方路旁停着几辆高级轿车,还有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停在那里。

杜念基的专车停了下来,冯明璋快步赶上前来。杜念基并不下车,只是按下车窗,笑着对冯明璋说:“看你这架势,倒好像是带着警察抓我来了!”

冯明璋也不客套,说:“你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不过你放心,在临河地面,警察要抓人,也得先问问我冯明璋同不同意才行。”

“我操,真是越老越没出息。几天不见,你的嘴更臭了。”说着摆了摆手,“走吧走吧,少来这些虚情假意的礼节。”

冯明璋干脆笑嘻嘻地拉开车门挤了上来,说:“咱也跟领导近便近便。”他人高马大,上了车就好像给小车都挤满了。岳振阳转过身来冲他点了点,冯明璋主动伸出大手握住岳振阳的手,说:“久仰久仰,电话里早认识了,就是没见过面。”又回过头对杜念基说:“人家都管你叫‘校长’,念基你就是能发现人才啊,总能够培养出像模像样的干部来。”

杜念基揶揄道:“培养出个张亚明,可惜进了监狱了。”

冯明璋就打听了张亚明的情况,禁不住摇头叹息。

车队由警车开道,直接开到饭店。冯明璋说,市政府戴市长听说杜念基来临河,专门在临河最大的花园饭店设宴接风,以尽地主之意。杜念基每次下基层,都免不了同地方政府官员周旋一番,也就随他们去了。

下了车,依次和临河市分行领导班子成员握手,大家又寒喧一番。这时,戴市长由几个临河市的企业负责人陪着,众星捧月般地从大门里走了出来,拉住杜念基的手:“杜行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杜念基笑了笑说:“哪有正厅局级干部向副厅局干部赔罪的道理?都是老朋友了,还讲这些客套话做什么?”

戴市长笑了笑,便要把身边的几个人拉过来介绍,杜念基又摆了摆手说:“不必介绍,我早就认识他们,倒怕他们装作不认识我呢。早先他们找我要贷款时,天天堵着我的门,要到贷款后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现在反倒是我们天天堵着他们的门讨债。如今这社会也怪了,欠债的杨白劳成了大爷,讨债的黄世仁倒成了孙子了!”

几个厂长经理连忙打拱作揖,嘴里说着“不敢不敢”。

杜念基和戴市长两个人就挽着手走进了包房。酒菜上齐,戴市长先端起了酒杯说:“念基说得对,我们是老朋友了。早先我在计经委做主任时,他也是省行信贷处的处长。这么多年来,联系一直没有断,我也不必说什么客套话了,大家干了这一杯吧!”说完一饮而尽,大家也干了。

酒再满上,杜念基也举起杯,指着几个企业负责人对戴市长说:“我说你这个市长做得也太累了些,你为他们操什么心呢?这就像家长和孩子们的关系,你总护着他们,舍不得把他们推出家门,不让他们到社会上锻炼去,反倒让他们无法成熟,永远也不能长大成人的。说到头来,你市长是个好市长,就是事必躬亲,操心操得过了头。敬你这位好市长一杯酒吧。”说完也不等戴市长回话,先干了满满一杯酒。戴市长摇头而笑,也喝干了。

“临河这个地方有句土话,叫‘护犊子’。”戴市长说,“意思就是自己的孩子自己都护着,我们这些地方官也是身不由已。他们几个原先是我们临河市的利税大户、经济支柱。这几年经济效益也出现了滑坡。他们效益不好,地方经济就上不去;他们的企业开不出工资,工人就要起来闹事,到时候恐怕连我这个市长的位子都坐不稳的。而这一切,都要指望你老兄帮忙啊。你说我能不‘护犊子’吗?”

“是啊,是啊,要护犊子,要护犊子。”几个企业经理应和着。

杜念基就说:“护犊子也要分清好坏,好犊子该护,坏犊子该杀,趁早杀了吃肉,我们银行也能分一杯羹。你讲要我帮忙,该帮的忙我一定帮,不该帮的忙,我也不能再掏腰包了,否则我这个副行长的位子也是坐不稳的。我的官职没有你大,但我也是满珍惜的,我们都为了自己的位子殚精竭虑,苦心经营,不容易啊!”说罢举杯,两个人单独喝了一杯,关于“犊子”的话题就到此为止了。杜念基知道,该说的点到为止就可以了,否则说得急了,大家伤了和气,开罪了地方官,是不利于银行开展工作的。

接下来是临河市分行领导班子成员轮番敬酒,杜念基只和冯明璋喝了满杯酒,其余的只是表示一下而已,大家便转向第一次见面的岳振阳。因为是同一级别,免不了以后还要打交道,所以劝起酒来就霸道些,非得要举杯就干不可。岳振阳也不过分推辞,一路喝过去,就有半斤白酒下了肚。杜念基见了,心中暗自赞赏:作为信贷处处长,不能喝点酒,是办不了大事的。

这时戴市长举起杯对岳振阳说:“跟岳处长是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在一起喝酒,希望你今后常来临河市作客,为我们的经济建设出谋划策,来,我敬你一杯酒。”

岳振阳连忙站起身来,端着酒杯与戴市长碰了一下,说:“感谢戴市长的盛情款待。不过,说到为地方经济出谋划策,恐怕我会辜负市长的厚望了。我这次跟随杜行长来临河,主要的任务就是清收不良贷款,免不了拿在座的几位厂长、经理大人开刀。振阳是商贸银行的一名职员,还做了这么一个小官,在其位则谋其政,清收贷款是得罪人的事情,我免不了要扮黑脸了。所以也请戴市长您多支持我的工作。来,这杯酒算是我敬您的吧。”说完,同戴市长碰了碰杯。

戴市长笑着说:“杜行长手下的人果然个个厉害,张亚明的凌厉我早已经领教过了,如今又出来个岳大处长,真叫我们这些地头蛇头痛啊!”众人就附和着笑了起来。

这时一个厂长站起来向杜念基敬酒,杜念基认识他是临河市最大的国有企业,临河机床厂的刘厂长,便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你们敬酒的次序,是按欠我们不良贷款的多少排序的,你先起来敬酒,就说明你欠我的钱最多。”众人便笑了起来,刘厂长嘿嘿笑着,不尴不尬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不过你要明白,我是不直接管你们的。”杜念基指着岳振阳说,“放贷款收贷款的事,都是岳处长管的,你们找他说话吧。”

于是刘厂长就又转向了岳振阳,岳振阳也不客气,对刘厂长说:“我知道你欠我们五千万贷款,我也不难为你,你就喝五杯酒,表示你的诚意吧,我喝一杯算是回敬了。”众人说有道理,有道理。刘厂长没有办法,只好连喝五杯,岳振阳也干了一杯。接下来的几个厂长经理也不得不按照这样的规则,依次喝了四杯、三杯、两杯,眼看着六、七瓶酒见了底。再举杯时,杜念基发现酒杯里倒的是矿泉水了,他瞥了一眼冯明璋,就明白是他们做了手脚。再看戴市长的酒杯里,也不象是白酒的样子,想必两个人已经成了保护对象。再看几个厂长经理,有的已经神智不清了。

该表示的意思已经表示到了位,应酬的话也说得够多的了,戴市长就举起酒杯说:“希望杜行长此行能够给临河市带来福音,也感谢商贸银行多年来对我们地方经济建设的支持。来,大家干了这一杯吧。”于是众人举杯共饮。

大家起身躬送戴市长走出宾馆,戴市长红光满面地同众人一一握手,拉着杜念基的手,又说了许多体已话,这才上车挥手而去。

刘厂长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非要拉着岳振阳去洗浴。岳振阳说:“刘厂长不必客气,洗浴不必了,我倒有一件事要求你这位大厂长。”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刘厂长把胸脯拍得山响。

岳振阳客气地说:“临河地面我有很多朋友,这几天想会一会他们。可是我这次是坐杜行长的车来的,没有自己的车很不方便,能不能把你的车借我用一用?”

刘厂长听罢爽快地说:“这点儿小事儿算什么!车子借给你,这几天你在临河的开销,全部包在我身上了!”说着让司机把车钥匙交给了岳振阳。

岳振阳看了看车钥匙说:“嗬!刘厂长坐的还是奔驰车哪,你的待遇跟我们杜行长一样高嘛!”

“哪里哪里。”刘厂长谦虚着,东倒西歪地掏出一沓钱,非要塞给岳振阳不可。岳振阳也不客气,偷着接过来,塞进口袋里,别人只装做没看见,众人这才分手。

杜念基等人上楼休息。电梯里冯明璋责怪着岳振阳:“你想用车,跟我说一声就是,要人家的车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