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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王志刚和张凤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在相隔千里之外的两个地方,落入了公安局的法网。这是一个十分巧合的事情,使这对儿野鸳鸯走到了他们生命的尽头。

在常林市的那个小市场里,当王志刚出现在赵局长视线里的时候,赵局长的手机突然鬼使神差地响了起来,那个电话就是远在孟州蹲守的姚局长给他打来的。姚局长告诉他,潜伏在孟州的干警刚刚抓到张凤娟。就这样,几分钟后,王志刚也落网了。两个人同时出逃,又同时落网,好像老天爷特意让这对男女生死在一起似的。

在白州市看守所里,干警们在严密的监控下,让两个人见了一面,隔着一层封闭严密的玻璃窗,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眼睛盯着眼睛,一言不发。人们都知道,他们的心里涌动着惊涛骇浪,默默地诉说着一个也许非常动人的爱情故事。但是两个人自始至终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对视着,沉默着。

看到这样的情景,曹平林莫名其妙地感觉到鼻腔发酸,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了。

王张案件的案情非常简单。生活的不幸遭遇和工作上的巨大压力使两个人同命相怜。作案前的一年,他们就走到了一起。各类洗浴中心、练歌房和不引人注目的小旅馆都成了他们幽会和做爱的场所,张凤娟甚至还为王志刚堕了一次胎。今年以来,为了拉存款,两个人各自把自己的积蓄都倒贴了进去,引起双方家庭战争的爆发,最后达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终于促使两个人产生了私奔的念头。为了给今后的生活铺垫下一个良好的经济基础,二人决定铤而走险。借着商贸银行白州市分行资金管理上的漏洞,准备捞一笔钱。于是就发生了冒领一百三十万储蓄备用金的案件。事情的前前后后,两个人经过了详细而周密的筹划。因为他们都是储蓄业务和会计业务上的尖子,所以拟定的计划有效地躲避过了银行各个监督关节,使他们的行动能够付诸实施。拿到钱后,他们每个人带上六十万现金,分两个地点潜伏了下来,只等风平浪静后汇合再一起远走高飞。潜伏期间因为不敢轻举妄动,两个人的钱都没有花多少。被捕后自知大势已去,就自觉地把赃款交了出来,除去已花消掉的少部分费用,再除去白州市公安局办案的费用,大约还剩下将近一百二十万元。曹平林当场拍板,买一台奥迪轿车送给白州市公安局,作为这次成功破案的答谢。于是上上下下皆大欢喜。

尘埃落定,曹平林返回省城。杜念基约了党委班子的所有成员为他接风洗尘,大摆庆功宴。

席间行长们少不了溢美之辞,对曹平林亲临抓捕一线,亲手擒拿王志刚的英勇行为大加赞赏。联想起前一次曹平林在胜利储蓄所遭遇歹徒时表现出来的英雄壮举,行长们无不佩服他的果敢和勇气。众人说的也确实是心里话——那样的奇遇,恐怕一个人一辈子都不会遇上一次,而曹平林两次都能做出不同寻常的表现,两次都以自己的勇气和胆量战胜了穷凶极恶的歹徒,的确是难能可贵的。

听了抓捕行动的详细经过,杜念基也禁不住激动起来,连着敬了曹平林几杯酒。

冷静下来后,杜念基说:“对这次白州市分行发生的监守自盗案件,我有一点个人不成熟的想法,现在提出来,请各位行长议一议。”

“你说,你说。”

杜念基按灭了手里的香烟说:“作为涉案金额高达一百三十万的金融大案,按照总行的有关要求,必须逐级上报,并要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严肃处理。但是现在案子已经破了,犯罪嫌疑人已经抓到了,赃款也已经全部追回,几乎没有给我们行造成什么经济损失,依我个人的意见,我们就不必再上报总行了,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请各位行长谈谈吧。”

行长们安静下来,都不吱声了。但是杜念基能够明显感觉到大家是赞同他的想法的。

杜念基问邓成功:“邓书记,你的意见呢?”

邓成功吸了一口烟,说:“我同意念基行长的意见。说到头来,全行的安全保卫工作是由我主管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是有责任的。”邓成功不无诚意地说。他的话隐去了后一层意思:既然杜念基提出不上报总行,也就为他免去了一定的责任。

杜念基赶紧说:“不不,邓书记你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发生这样的突发性事件,是我们大家从来没有想到的,也是防不胜防的。”

向明强说:“不报是对的。总行每年对各个省分行进行经营业绩考核,如果发生大案要案,是要扣很多分的,也是要与全行的年终奖金挂钩的。这个案子没有给我们造成什么经济损失,可别在经营业绩考核上带来损失,那可就太划不来了。”

张晓枚也摆了摆手说:“我早就跟念基说过,发生这样的案子,多报不如少报,少报不如不报。假如报上去了,还要劳烦总行领导下来过问,殊不知人家总行领导对这样的事情也是烦得很呢!我看,我们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生些吧。”

几位行长笑了起来。

杜念基于是端起酒杯,笑着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行长们说:“那我们就不报了?”

“对,不报,不报!”行长们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杜念基又说:“不过这样一来,就亏了平林了。他为破案立了大功,我们本来应该为他向总行请功才是。”

曹平林沉吟了一会儿,说:“说实在的,念基,我得到的荣誉已经够多的了。从年轻时获得的全国特级技术能手,到最近总行给我的荣誉,可以说我也是一路踩着光荣的足迹走过来的。但是,就是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荣誉和奖励已经不能使我产生兴奋和荣耀的心情了。实际上,个人的荣誉并不能够代表什么,恰恰相反,以前我们往往为了个人的荣誉,付出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听了曹平林的话,杜念基说:“平林你也不要过谦了,你为了我们商贸银行的存款工作,是做过突出贡献的。”

曹平林说:“在白州的几天里,我一个人暗访了我们行的几家储蓄所,真真切切地接触到了最基层的一线员工,甚至包括王志刚和张凤娟两个人的家庭。他们所面临的工作压力,他们艰辛的生活际遇,使我感到震惊,深深地触动了我。他们为了拉存款,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积蓄都贴补给了客户。他们在为商贸银行创造巨额财富的同时,自己却过着并不富裕的生活。而我们却高高在上,坐享着他们用辛勤汗水换来的果实。”

“平林,我同意你的看法。”杜念基说。

“所以这几天来,我深刻地反思了我们行在存款工作上的做法,认识到了我们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我已经通知王华宇,立即停止全省范围内的高息揽储了。”

杜念基抬起眼,惊讶地看着曹平林。

曹平林接着说:“我也认识到了自己在工作中所犯的错误,这一点,我要向省行党委做出检讨。”

“平林你快不要这么说。”杜念基按住了曹平林的手,“我们实施的是集体的决策,而不是哪个人的问题和错误。我们是一个集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这样的话听起来,很有点儿悲壮的味道,行长们在酒精的作用下,脸上就涌起了生死与共的庄严神色来。于是大家举杯共饮。

这时,杜念基的手机振动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是岳振阳的号码。这么晚了,没有极特殊和紧急的情况,他是不会给自己打电话的。杜念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往包房外面走。

“杜行长,我刚才接到消息,冯明璋被‘双规’了。”电话里,岳振阳焦急地说。

“什么?双规?到底是怎么回事?”杜念基急切地低声问到。

岳振阳说:“刚才给我打电话的是临河市分行的信贷科长,他只知道老冯被双规,具体原因他也不十分清楚。但是,据他分析,这几天‘中企处’的人正在临河市分行查帐,重点检查了临河最近给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发放的8000万开发贷款,并认为这笔贷款中有重大疑点。结果,没过几天,老冯就被检察院带走了。因为这件事事关重大,我没敢向临河其他的副行长打探消息,想先请示你的意思。”

杜念基一听“中企处”三个字,心里就凉了一下,沉默了下来。所谓“中企处”,就是“中央企业财政驻厂员处”,这是一个挂靠在各省财政厅的独立机构,向上直接对国务院中央直属企业管理部门负责。中企处虽然挂靠在财政厅,实际上则是独立开展工作,根本不受地方政府的制约。各家银行属于中央直属企业,当然在中企处的监督管理范围之内。就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工作关系和管辖性质,中企处对各家银行的监督管理向来以“狠”字当头,如果让他们抓到什么工作和业务上的把柄,他们下达的罚款单大都是在六位数以上,而且从不姑息,从不手软。所以提起中企处,各家银行的行长们的头就痛,因为这是一个软硬不吃,只知道对国务院说话的单位。他们对中企处畏惧的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人民银行。冯明璋被双规,想来也就是因为中企处的原因。因为他多年来在临河地面上混,无论是地方政府,还是公检法部门,他都有着相当深的背景、相当硬的关系。就像他曾经跟自己说的那样,在临河地面上,公检法要动一动某个人,也要看看他老冯的脸色才能行事,何况是他老冯自己。可是,也就是中企处这样的单位,冯明璋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一来因为中企处挂在省财政厅那边,冯明璋说不上什么话;二来,直接对国务院说话的中企处,也真的不会把冯明璋这个地头蛇放在眼里。但是,中企处向来以下巨额罚款单而着名,这次怎么动用了临河的检察院,把老冯双规了呢?

杜念基想了想,说:“你准备一下,我们今天连夜去临河。一会儿我去车到你家接你。”

“好吧。”岳振阳恢复了镇定。

杜念基赶紧返回包房,几位行长已经喝得上了“听”,各自拍着胸脯,说着豪言壮语。杜念基找了个机会,结束了宴席。

出了酒店,司机小王已经在车里候着了。杜念基上了车,交代他先接了岳振阳,然后直接向临河驶去。

车上,杜念基默不作声,岳振阳也沉默着。小王更不知道为什么深更半夜地往临河跑,只把轿车开得像要飞起来一样,连天上的星星都“嗖嗖”地向后面滑过去。

冯明璋会出什么事呢?杜念基问着自己。恍惚间,他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来:应该给郑效敏打个电话,问一问他又做了什么梦没有,也许他的梦会再一次帮助自己解决问题的。这样想着,自己却在黑暗中憋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样古怪的念头来了?

“算了吧,这深更半夜的,那老伙计的梦可能还没醒呢!”杜念基心里暗自揶揄着。

车子到临河时,已经快到午夜了。杜念基拨了戴市长的手机,两个人是多年的老朋友,紧要关头,也不必顾及那么多了。杜念基直截了当地问:“具体情况你了解吗?”

电话里,戴市长苦笑着说:“嗨,还有什么不了解的?就是我害了老冯啊。”

“这话从何说起呢?”杜念基意外地问。

戴市长就从头解释了起来:“今年,市委市政府招商引资的力度很大,给我们几个市长都下了硬性指标。我到南方考察时,认识了一个香港的房地产开发商,叫陈永伟。这个人我早就听说过,他的南粤公司在香港房地产行业很有名望。于是我就来了兴趣,还特地到香港考察一番。反正在他的办公室里挂着他和李嘉诚、彭定康等人的合影,这一下子就把我给震住了,赶紧抱住了这条粗腿,想办法把他请到了临河市来。”

“敢情你就是在他的办公室里考察了一番吧?”杜念基已经听出了一些苗头。

“我都这样了,你就别挖苦我了好不好?”戴市长接着说,“陈永伟来到临河后,站在郊区的一大片荒地上,用手一划拉,说,这一大片荒地都由他来开发。要知道,这片荒地是临河煤矿开采后留下来的‘沉陷区’,一直是政府最头痛的心病。我听了后,自然非常高兴,赶紧就立了项。”

杜念基问:“你连基本的验资工作都没有做吗?”

“你以为我们政府干部就那么蠢吗?”戴市长的语气已经很不快了,“他带来了一大班人马,也给我们出具了相当完备的企业证明文件。南粤公司的验资工作当然是由我们当地的会计师事务所来做的,但是那些糊涂虫们连香港企业的营业执照都没有见过,只是看到我对这个项目这么热切,就糊里糊涂地出了验资报告,项目就这么立了下来。陈永伟说,资金有一块缺口,我就拉了老冯,他那里财大气粗,这8000万也算不了什么。本来老冯对这个项目并不感兴趣,还说,你杜行长曾经说过,以后房地产开发性质的贷款一定要严格控制。我就冲他拍了胸脯,保证你那里的工作由我来做。就这样,把8000万贷款给了南粤公司。当时,陈永伟也挺够朋友,给了老冯200万作为感谢,老冯只收了他80万。陈永伟还要给我200万,我说什么也没敢要,只求他做好这个项目就行了。结果,中企处不知什么时候得到了这个消息,来临河查帐。陈永伟一看,事情要败露,卷起钱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现在,我们通过公安部联系到了香港警方,已经查明,这个陈永伟是个冒牌货。香港确实有个陈永伟,但是此陈永伟非彼陈永伟,此南粤公司也非彼南粤公司。我找的这个王八蛋只不过是前几年刚刚从大陆偷渡到香港、专门诈骗大陆企业和银行资金的老骗子罢了。你说我他妈倒霉不倒霉?”戴市长禁不住在电话里说起了脏话。

“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市委书记冲我发了脾气,责成我协助公安部门限期破案呗。没想到这件事把老冯拐带了进去,中企处的人听说8000万让人骗跑了,二话没说,直接要求纪检委和检察院双规了老冯。我们也害怕中企处,怕把事情闹到财政部那里去,就只好先把老冯收了起来。你放心,他在里面不会受委屈的。”这时,戴市长的手机里传来嘈杂的说话声。

杜念基问:“怎么,你还没有休息吗?”

戴市长悻悻地说:“还休息,我已经一天一夜没睡觉了。公安局成立了侦破案件领导小组,我任组长,一天二十四小时盯在这里,就差把我也双规了。”

“我去你那里吧。”杜念基说。

不一会儿,车子就停在了灯火通明的临河市公安局门前。

走进戴市长的临时办公室,杜念基见他神情沮丧,面容憔悴,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也就不好多说些什么了。两个人握了握手,杜念基说:“别着急,只要把我的人保住了,贷款的事情,慢慢再说。”

戴市长点了点头,表示了谢意。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杜念基,杜念基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让小王先到隔壁的办公室休息,关上了门,对戴市长说:“岳处长是自己人,没有问题的。”

戴市长就悄声说:“出了事情后,冯明璋当时就把陈永伟给他的80万块钱做了帐务处理,记到南粤公司在临河市分行开立的贷款帐户上,只当是给他们的贷款,他们还没有全部取走。这样的话,这里面就不涉及行贿受贿的事情了,中企处也不能把他至于死地。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我也关照纪委和检察院了,不要过分追究冯明璋是否受贿的事情,只要把这桩金融诈骗案搞清楚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