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悲剧
一八一四年深秋时节,凯旋归来的俄国军队打着被硝烟熏黑的军旗,开进大火烧过了的莫斯科。古城废墟上的简易住宅无不张灯结彩,欢迎远征归来的胜利者。居民们站在瓦砾堆上、残垣断壁上,欢呼雀跃。
这个时候,在这种气氛下,伟大的俄国诗人米哈伊尔·尤利耶维奇·莱蒙托夫降生了。那是一八一四年,俄历十月十五日。他出生在莫斯科红门附近的一个不幸的家庭里。小米沙出生后不久,就被外祖母和他的双亲,带回平扎省塔尔罕内村。那里是他外祖母阿尔谢尼耶娃的领地。诗人在这座庄园里度过了整个童年。他的艺术创作是从这里开始的,他死后也安葬在这里了。塔尔罕内在诗人的整个一生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这个家庭的悲剧,早在他充满遐想的童年,就已隐隐显露出来。诗人常常回首他所眷恋的塔尔罕内,追忆逝去了的童年时光。他曾在自己的诗篇中吟咏抒怀。
塔尔罕内的每个角落都留在诗人童年的记忆里。庄园富庶,楼房宽敞,宅第漂亮,那里有家用教堂。塔尔罕内村漂亮的宅第对面,有炊烟弥漫的黑色农舍排成两行,当中是座肃穆的白色教堂,与教堂毗邻的是墓室。诗人那金属棺椁便放置在墓室的地下。从宅第往村里去,可以看到一个叫“堑壕”的小山丘。一些由泥土筑成的工事的残迹还隐约可见。这就是诗人幼年作打仗游戏的场所。他常常约农奴的孩子来做这种游戏,直到兴尽。村里的农户,都是阿尔谢尼耶娃的农奴。他们之中,有好多人刚从国外远征归来,在库图佐夫麾下,打败过拿破仑,可回乡之后却仍然逃不脱农奴的命运。
塔尔罕内的生活,使米沙很早就看到了地主虐待农奴的悲惨情景。米沙熟悉他们的劳动和境遇。他从小就和农奴的孩子在一起游戏。他的奶娘就是一个农奴。他对待农奴一向和善友好。可他外祖母却对农奴极其严厉,据说在莱蒙托夫年纪还很小很小的时候,“要是外祖母叱骂农奴,他便责备外祖母;要是她吩咐惩罚谁,他简直暴跳如雷了”。他把奶娘舒宾尼娜称做“妈妈”,每次回塔尔罕内都上奶娘家去,并带去些礼物。奶娘一家被免除了劳役。他从不体罚农奴,还常对贫困人家进行施舍:或接济他们粮食,或赠给他们衣物。他长大以后,把他由母亲那儿继承下来的农奴,全部释放了。诗人去高加索之前,曾向外祖母提出要求,如果他客死异乡,就给农民以自由。村里农户都说:“庄稼人喜欢他,可官府看不上。”
诗人的童年异常不幸。他还不满三岁就失去了母亲。他的母亲叫玛丽娅·米哈伊洛芙娜。他已记不清母亲的音容笑貌了。他只知母亲在世时非常喜欢唱歌和弹钢琴。也爱好诗歌,偶尔也提笔写诗。在他母亲留下的一本纪念册里,就记着她生前友好互相赠答的许多缠绵悱恻的诗句。他非常珍惜这本纪念册,在里面不断地记叙自己的一些思想,也画了些颇有特色的画儿。
诗人的母亲死后,他父亲尤利·彼得罗维奇由于遭到岳母的怨恨,不久就离开塔尔罕内,回到图拉省他自己原来的小庄园克罗沃托夫卡。从此不再跟自己的儿子米沙生活在一起了,只是偶尔来看一看他。在一八一七年诗人年仅三岁时,阿尔谢尼耶娃就立下遗嘱。这份遗嘱证明了诗人的父亲与外祖母的关系紧张到了何种程度。阿尔谢尼耶娃在遗嘱中声明,在她死后,属于她的一切财产“均归我外孙米哈依尔·尤利耶维奇·莱蒙托夫所有,条件是:我在世时,在我的外孙未成年之前,他须由我教育和抚养,其父,即我的女婿,不得干预。”
“如果其父将其索回,并欲以此置我于极端痛苦的境地,则全部所嘱遗产,在我死后将不归我外孙所有,而归我娘家斯托雷平家族所有。”
诗人的父亲远远不如阿尔谢尼耶娃富有,他不想使自己的儿子失去这份可观的遗产,因此莱蒙托夫不是由父亲,而是由外祖母抚养大的。外祖母不惜用高价为这惟一的外孙请家庭教师。莱蒙托夫受到了当时最良好的教育。
在塔尔罕内,米沙过早地看清了人们的不幸。不幸也在他的家庭中投下了阴影。莱蒙托夫记事以后,已经注意到外祖母与父亲屡屡发生争吵,而纠纷又演成了家庭悲剧。这对早熟而敏感的莱蒙托夫是有很深的影响的。
当初,外祖母曾经强烈地反对过自己所钟爱的独生女儿跟尤利·彼得罗维奇·莱蒙托夫结婚。她不相信这个退职上尉对玛丽娅的爱情是真诚的。她怀疑上尉求婚是为了陪嫁。她说什么也不同意这门亲事。然而玛丽娅·米哈伊洛夫娜情有独钟,她的热情已达到不顾一切阻挠的程度。阿尔谢尼耶娃最后还是顺从了女儿的心愿。于是他们结了婚。尤利·彼得罗维奇是个既无财产,又无地位的退伍军人。他出身于一个破落贵族家庭,祖先是爱尔兰人。论门第,他是配不上这位富家小姐的。不过论年龄相貌,两个人都年轻漂亮,倒是招人喜欢的一对儿。阿尔谢尼耶娃为了女儿过得幸福,特把自己的领地交给尤利·彼得罗维奇经管。
一八一四年秋天,玛丽娅快生孩子的时候,阿尔谢尼耶娃带着女儿女婿一起搬到了莫斯科的住宅。玛丽娅生下了米沙。几个星期之后,他们全家又返回塔尔罕内。可是,在玛丽娅生育期间,尤利·彼得罗维奇的不忠露了马脚,出了丑。接着,责备和眼泪便给家庭生活增加了无边的忧伤和痛苦。上尉本来是有罪过的,可他居然怀疑妻子不贞,甚至大动肝火,无端地动手打过玛丽娅。妻子有苦难言,一天天憔悴下去,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又度过了两年。阿尔谢尼耶娃尽了一切努力给女儿治病,盼她早日康复。可是女儿再也不想活下去了。她日渐衰弱,元气大伤,在孩子不满三岁时,就悄然离开了人间。
女儿的葬礼一结束,阿尔谢尼耶娃就要求尤利·彼得罗维奇离开塔尔罕内。
阿尔谢尼耶娃把外孙看做是命根子。她宠爱他,关怀他,还特地允许将村内的小孩一群群领来同米沙玩耍,免得他觉得孤单。米沙从小身体羸弱,外祖母曾多次带他到高加索五岳城矿泉去疗养,使他快些康复。那时候去高加索还不通火车,需要乘坐马车颠簸,往返的路程要费时两个多月。
光阴荏苒,童年过去了,莱蒙托夫离开塔尔罕内,随外祖母迁到莫斯科。他在那里读了中学和莫斯科大学。
莱蒙托夫上大学以后,他父亲从图拉省专程赶到莫斯科,想把自己的儿子带在身边。尤利·彼得罗维奇每次来领儿子,阿尔谢尼耶娃都情不自禁地全身战栗,很怕孩子从此离去。如今按照双方约定的期限,外孙已经有了选择的能力,何去何从须由他自己定夺。外祖母出于不得已,便把家庭悲剧一五一十地向米沙讲述了。外祖母这番话,使莱蒙托夫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动。怎样选择呢?最后,还是让父亲孤苦伶仃地离去了。
尤利·彼得罗维奇乘兴而来,依依辞去,一年以后,便死在孤独之中。
母亲不幸的生活,父亲的孤独,父子不得团聚的痛苦,时时刻刻萦绕在莱蒙托夫的脑际。生活的孤独,命运的不幸,家庭的悲剧不断地牵动着他的思绪。他在后来的许多著作中,都反映了这些往事和他的感受。比如《人与情》和《奇怪的人》这两个剧本便是莱蒙托夫的家庭悲剧的真实的艺术再现。作者不惜笔墨引用了阿尔谢尼耶娃遗嘱的内容,还保留了当时女管家的真实姓名。他在《祝愿》中用点拨的手法追述了家事和自己的经历,在孤独和不幸中透露了心灵深处的隐痛和创伤,他写道:
我是一个受苦受难的少年,
父亲直到临终从未有过平静,
母亲含恨离开人间,
剩下我只身一人,
好比人间盛宴上的多余来宾,
有如断根枯树上的嫩枝一根;
徒有绿色,汁液已干,
死神的后代——注定了死的命运!
他认定自己是苦命人的儿子。生活的现实和思想上的追求不能统一,使他陷入悲伤和忧愁。令人窒息的生活和家庭悲剧,使他无法摆脱孤独和不幸,于是他预感到:不但要继续受苦受难,还“注定了死的命运”!
少年岁月
如果说诗人的童年与塔尔罕内紧紧联系在一起,那么,他的青少年时期则与莫斯科密不可分。他在这里度过了学生时代,成为一个诗人。
阿尔谢尼耶娃为了使外孙求学方便,将寓所安置在小莫尔恰诺夫卡,那是一所带阁楼的黄房子,两侧的邻居都是些五层楼房。
同来的家庭教师约翰·卡倍,原是个受伤被俘的亚尔萨斯人,曾在拿破仑的禁卫军中当过军官。他喜欢讲战争故事,还常哼马赛曲。他给了莱蒙托夫很好的影响。
约翰·卡倍到莫断科不久便患肺结核死去了。外籍教师还有荷兰老人冉德罗,英国人汶德逊,莱蒙托夫就是跟他学习用英文直接阅读拜伦和莎士比亚作品的。
少年时代的莱蒙托夫很勤奋好学。他天资聪明,所学课程,门门都能心领神会。
莫斯科的一切,都使莱蒙托夫感到心情激动,兴奋不已;他对故乡的受与对古老的俄罗斯都城的爱交织在一起,从而唤起了他对祖国和人民的爱,激发了他对祖国和人民的自豪感。他在自传体诗歌《萨什卡》(1839)中,曾经表达过他对莫斯科的爱。
一八二八年秋天莱蒙托夫考进莫斯科大学附属寄宿中学。寄宿中学与莫斯科大学关系密切。在这里任教的也是那些教授、那些先进的教师;学生中的自由思想颇为流行。
十二月党人卡霍夫斯基,和十二月起义的其 他许多参加者,都曾经在贵族寄宿中学学习过,这使学生们引为光荣,永矢不忘。他们瞒着当局,暗地抄录普希金、雷列耶夫和其他十二月党诗人的禁诗。他们像全国当时许多同庚青年人一样,希望把十二月党人的事业继承下去。
莱蒙托夫这一时期的学习情绪与日俱增,思想也处在急速发展和逐渐成熟的阶段。
当时的学监是巴甫洛夫。他信奉谢林学说,在学生中曾极力宣传谢林的哲学观点。那时,许多学校都出版手抄本杂志。贵族寄宿学校出版了《曙光》杂志,莱蒙托夫在这个刊物上发表了他的诗作《印第安娜》和他翻译的席勒的作品。此外,寄宿中学还出版了《蜂房》和《灯塔》两种杂志,莱蒙托夫也参加了其中的工作。
莱蒙托夫非常喜爱普希金的诗。由于诗歌的吸引,他自己也开始写起诗来。有一次,他在文学老师拉伊奇创办的文学社的集会上朗诵了自己试作的诗篇。拉伊奇听了很高兴,对他大加鼓励。不久,莱蒙托夫便占据了文学社的首要地位,成为全校知名的诗人了。
拉伊奇在学生中积极倡导练习翻译伟大诗人们的诗篇。莱蒙托夫选择了席勒,他利用课堂以外的一切闲暇时间,孜孜不倦地献身于这项启人心智的工作。这一段时光,他大量地阅读了普希金、莎士比亚、拜伦、歌德、席勒、司各特、托马斯·摩尔、雨果等人的作品。这种阅读丰富了他的诗歌写作经验;他如饥似渴地吸取了俄国诗歌和欧洲诗歌的精萃。
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竟然读了那么多,写了那么多,不能不令人感到惊奇。
在寄宿学校的两年求学期间,他是个优秀生。他同时写了六十多篇短诗和几篇长诗。长诗《恶魔》也是在这里开始写的,原稿上标有一八三○年初写于寄宿学校。
莱蒙托夫写诗的尝试,却有着模仿普希金和拜伦的痕迹。比如《高加索的俘虏》和《海盗》的原稿,还依稀可见作者是个不够成熟、也不很老练的诗人。两首诗,不仅在标题,而且在行文中都不乏模仿的痕迹。这位年轻的诗人,就这样逐渐地成长起来了。
莱蒙托夫在学习普希金和拜伦的同时,又摆脱了他们的模式,从创作一开始就保持着自己独特的风格,并自成一家。为此,车尔尼雪夫斯基指出过:“莱蒙托夫某些不十分成熟的诗篇,就外部形式而论,是仿效普希金的创作,但这只是外部形式上的模仿,而不是思想上的模仿,因为其中的思想完全是莱蒙托夫的,是匠心独运的,它已超出了普希金思想的范围。”
莱蒙托夫的诗作,一开始就浓郁地表现了爱国主义的主题和自由的主题。他自称是“自由之友”,不断地呼唤着自由:
爱情、虚荣与青春的毒鸩,
我将要把你们永远遗忘,
我将要重新自由地飞去,
求取那永恒无上的荣光!
他为祖国的“沉闷”和不自由而烦恼,并在一个没有封面的不大的本子中写道:
祖国的空气似乎很沉闷,
心情又沉重,又无聊……
他在另一篇小诗中却尽情地欢呼为祖国争自由的人们:
高傲的人们,你们又奋起,起来去争取祖国的独立,
那些专制君主傲慢的后裔,
他们又在你们面前倒下,
血的自由旗帜又重新升起……
沙皇尼古拉一世统治的年代,俄罗斯在反动的苛政下奄奄待毙。人们为“奴役和锁链”而呻吟。诗人在《土耳其人的哀怨》中,借土耳其人之口述说了俄罗斯的悲惨和不幸。他在“附记”中点明:“饶恕我这任性的暗示吧;让虚伪把真实掩盖起来。”他的“暗示”和“掩盖”则是在自问自答:
你知道暑热的阳光下这个野蛮地方吗?
…………
在那里人们的生活一开始就是痛苦的,
在那里人们呻吟在那奴役和锁链之下,
在那里紧跟着欢乐飞来意外的灾祸!……
朋友!这地方……就是我的祖国!
自由,祖国,人民促使莱蒙托夫不断地深思,时时刻刻感到激动。寄宿学校的许多学生,由于秘密阅读十二月党人雷列耶夫的崇尚自由的诗篇,他们也在梦想着共和主义的自由,憎恨专制主义的统治。
沙皇的鹰犬,宪兵司令卞肯道尔夫看到自由思想的广泛传播,曾向尼古拉一世上一道奏折,惊呼在青年人和莫斯科大学附属寄宿学校的学生中,“有许多人浸透了自由主义思想,渴望革命,相信在俄国也可以实行宪政。”尼古拉一世看到奏折后,非常重视,决定要亲自过问。
一八三○年春天,沙皇颁布了将寄宿学校改为普通中学的命令。
同年夏天,外祖母锁起门,带着莱蒙托夫来到莫斯科近郊的领地谢列德尼科沃,避暑消夏。这领地是外祖母的兄弟德米特里·阿列克塞耶维奇·斯托雷平家的。此后一连两个夏天,莱蒙托夫都是在这里度假消暑的。
斯托雷平本人这时已不在人世,他死于一八二六年。这里的田产是由他的孀妻叶卡捷琳娜·阿波拉希耶芙娜·斯托雷平娜经营。
谢列德尼科沃也跟塔尔罕内一样,有个藏书很多的图书室。在宽敞的通风良好的房间里,高高的书架上摆满了一册册皮面书。这是斯托雷平的书藏。莱蒙托夫在这里孜孜不倦地阅读了雷列耶夫的诗,从一些小抄本上背会了普希金的被禁止但却很流行的诗,为了这些诗,普希金曾无端地遭受过迫害与流放。读书之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喜欢独自一人在池塘边上或者花园里徘徊,到村中墓地去散步,或坐在自己房间的窗下沉思。他抚今追昔,浮想联翩。同时代人讴歌自由的诗篇,以及他们的英勇行为,时时鼓舞他永远向上,激励他不断追求。于是他写了自己的诗《预言》:
那一年将来到,俄罗斯的凶年,
那时候沙皇们的王冠将坠地;
百姓将要忘记对往昔的敬仰,
……
那时恶臭的死尸引起的瘟疫灾害,
将要在满目凄凉的村中到处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