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躺了两日,李慕白才缓过神来!盘腿坐在稻草堆上,体力恢复了,可睡得太久,脑子反到昏昏沉沉的。
山洞里很暗,火把早已悉数熄灭。只洞口有一点光,两个男人坐在那里,低声交谈着什么。听见稻草发出的细碎摩擦声,连忙转过头望过去,见她醒了,都笑着起身走过来。很热情的和他打招呼。
“小兄弟,醒啦?”
“你睡了这么久,可把四哥急坏了!还以为你生病了呢!”
李慕白抱着包袱站起来,朝二人点头道歉:“对不起,叫你们担心!”左右看看,并没有朱四的影子。
“这是哪里的话。你救了四哥,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那男人好像知他在想什么,又说道:“四哥在外面,说你醒了,就叫我带你去见他。”
“谢谢!”
洞口有三棵参天的古树矗立,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绕过去,满眼亦是绿色的海洋!洞外的空气清新、湿润,深吸一口,沁人心脾。李慕白望着那三棵古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受了重伤的男人,不躺着好好休息,在山洞外干什么?这里的人对他挺敬重,四哥长四哥短的叫他,可他并不像这个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彼此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抬头看看天色,接近申时,已是下午了。
那男子带着他顺着灌木后一条隐秘的小径,缓缓的朝更高处爬去。不出百余米,眼前霍然开朗。那山如同突然被削了似地,兀自形成一块天然的平台。只一些柔软的细草零零碎碎的铺在上面。二十几个男人围坐在一堆,埋着头低声在交谈。
“四哥,小兄弟来了!”带他上来的男子朝着朱四兴奋的叫了一声。
朱四应声抬起头来,看见李慕白紧紧的抱着包袱,朝他点头,含蓄的笑了笑,冷得哆嗦。这平台上没有遮挡,山风刮起来,十分的猛烈!二话不说,大步走到他面前,扯下披在肩上的单衣,围在他肩上。
皱眉摇摇头:“慕白小兄弟身子太单薄!这怎么行?”故意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那手掌厚实有力。
果然,李慕白承受不住他的力,他拍一下,他就像下沉一格。可他还是朝他拱拱手:“多谢朱兄关心!”淡黄的脸有点难看!
朱四却爽朗的笑起来,那笑声顺着山风,飘向很远的地方。转头向众人说道:“你们别看这小兄弟穿得朴实简单,我敢说,他家至少是书香之家,举手投足都礼貌得很!和我们这些粗人不一样!”
那些人连忙附和称是!李慕白更难堪!又见他浑身只绑了纱布条,双臂,双肩都光着,连忙将他的衣服脱下,递过去:“朱兄,你受了伤…”
话还未讲外,朱四的浓眉已经立起来了,瞪他一眼,声音也变得很厉:“慕白小兄弟这是看不起我朱四吗?”拍拍胸膛:“这点伤算什么?我们这些人,又不是富贵人家里的公子,稍稍割伤一点皮都要在床上躺三个月!”震耳欲聋!
见李慕白身子向后倾,似有点怕。转而又大笑起来:“吓着小兄弟了!”抓着他的肩:“莫怕!”推着他走到人群中间:“我有话要问小兄弟,希望小兄弟如实的告诉我!”
朝着众人压了压手,示意他们不要再说话。平台上顿时安静下来,除了风,这里每个人都很听他的话。
朱四很高大,站在李慕白身前,可挡住他眼前所有的亮光,整个人的气息铺天盖地朝他席卷而来。有点像审问:“小兄弟今年多大了?”挽着手,极认真的盯着他那随时都闪着星光的双眸。
“二十七!”不由得退后半步!
“没说实话!”朱四摇摇头:“我看你的样子,顶多…二十!”询问的眼光移向众人,那些人立刻猜道:“我看二十都没有。”
“十八吧!”
“胡说,我看只有十六!”越说越小了。
李慕白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难过。却听他又问道:“看你不像是这里的人?怎么到这里来了?这世道这么乱,你一个人到这么荒僻的地方来,家里人不担心吗?你爹你娘呢?”
“我没家!”斩钉截铁。他口气,更像查户口的。不由得防备起来。皱着眉,仰着头细瞧他。这男子生的粗犷,浓眉,大眼,厚厚的红唇,眼中灼灼闪着很正直的光。下颚有一条到刀疤,并不显得凶恶,反倒更衬出他义薄云天之势。虽比不上皇族里那些精雕细琢的男人,却也是十分的耐看。
却看他眉眼一松,开心的朝众人笑道:“你们说对了,他没家!这下可好了!”
“好了?”惊诧的叫了一声!瞬间收了颜色,不动声色:“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那朱四见他不悦,陡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太妥当,仍旧笑着:“小兄弟不要误会!我们前天就说,这种乱世,你一个人走在路上,又是这种打扮,像个无家之人。若真如此,你救了我的命,我就不能不管你!现在你也承认了,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吧!我做你大哥就是!”
“什么?”李慕白惊得再次叫起来。撇头朝下望去,山腰上已升起一层淡淡的薄雾,朦胧缥缈。只觉有一种跳入深坑爬不出的味道。他本想向朱四道别之后,立刻走人的。摇摇手:“多谢朱兄美意!我虽没了家,但还有亲戚!我这一路就是去投亲的。”很镇定。
朱四半虚着双眸,审视着他的每一个表情:“那好!既然有亲,我也不强迫你!不过,你一个人去投亲我不放心,我会叫几个人跟着你,直到你在你亲戚家好好住下,才让他们回来!”
“朱兄,你这又是何苦呢?”仰这头,不耐的凝视着他。不由得想起傅无凌,那年他也是如此,明明叫他不许派人跟着,他偏要明里暗里叫人跟着她。叫她不得不换了装,剪短头发化成男妆,除了眼睛,整张脸几乎变了个样。一路上还不停的换名字,防止他的人找来。难道这次又要如此?
“慕白,你家里真还有亲人在?”朱四看他神色越来越不对,伸手抓住他的肩,重重的摇了摇。那话很沉着,亦也很温和。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鼻息中满是风的味道。不回答,另说道:“朱兄,我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
朱四见他神色依旧闪烁不定,猜他或许想起了家中的不幸。不容他在回忆,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大喝一声:“独来独往也可以,不过,得看看你的本事?”
未等他防备,扫堂腿已出。见他回过神,却只瞠圆双眼,也不知如何应对,痛得大叫一声。在他硬生生快要到在地上之时,也不去扶。任他“嘭”的一声,摔在薄草上。大笑起来。
李慕白仰躺在地上,足足三分钟。手中的包袱已被甩的很远,背,腰,乃至大腿小腿,骨头似都快断了,这男人也不至于如此没轻没重的吧。疼的龇牙咧嘴,极想再叫,却又想起现在的他是个男人,男人怎可没完没了的叫来叫去。咬着唇,忍着声,一手扶着腰,一手撑着地,艰难的站起来:“朱兄,你这是干什么?”气得大喝一声。
其他的人哄笑起来。
朱四站在一旁,手抱着双臂,忍笑着点点头:“不错,还算个男人,没有大呼小叫的。”见他站直了,招招手:“刚才我是偷袭你,这次,我让你三招!只要你赢了我,我随你去独来独往!”
李慕白无语的只得摆摆手:“别说三招,就算你让我三十招,三百招,我这辈子也打不过你!”一瘸一拐的去拾包袱:“但是,就算我技不如人,也只愿独来独往。希望朱兄你不要强人所难!”
朱四却不买账,先他抓起包袱,拽在手中:“既然知道技不如人,就不要再婆婆妈妈的!等你什么时候赢了我,我再把这包袱还给你,放你走!”
说着,朝平台下走去:“今晚我和兄弟们要办点事,你再在这里休息一宿。正反你也没什么去处,明日就跟着我一同回落云坡。”
接近傍晚,山中的天色已暗了下去。天边没有醉人的晚霞,只一点一点的变得漆黑,渐渐将光明隐藏进暮色之中。晚饭吃得很饱,这里的人很照顾李慕白,仅有的煎饼都给了他。也是饿极了,竟然毫不客气的吃了个精光。只这样一个简单的行为,也引得他们拍手称好。饭后,坐在山洞中,呆呆的望着插在洞壁的火把,看着它们不停的摇曳,忽明忽暗。思绪漂浮不定。
包袱里除了药、苏浩给的钱,一些欢喜的衣服,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要也罢!他不知道该不该在这里停留。或许,没有人会永远走在路上。所有的行程,终有一个终点,一个归宿!犹豫不决。
闲的无聊:“王哥,朱兄到底要办什么事,带了那么多人走?”
“小兄弟不要多想,四哥说了,让小兄弟好好睡一觉,明儿你一醒,他就回来了!我们便去落云坡!”
这话很含糊。李慕白不由得蹙眉站起来,走到洞口,望着洞外无光的夜。借着凉风,树影摇动,模模糊糊!下意识紧了紧领口。
身后又传来王老六的说话声:“四哥为人仗义,对朋友,对兄弟真心不二,对小兄弟更是没什么恶意。只觉得小兄弟救了他,是好人,又孤零零一个人,才叫你跟着他。落云坡其实是个好地方,对于现在这个世道,就好像是世外桃源!”
“是吗?”听到“世外桃源”几个字,出一点兴趣,转过身,倚着洞壁不由得问起来:“王哥和朱兄是怎么认识的?”
“这年头,官多、匪多、官匪勾结更多!不过,有了这些败类,也就有了四哥这样的义士。有我们这样软弱可欺的人,自然就有四哥这样仗义相助的人。也就认识了!”
李慕白看他目光惆怅,知这中间发生的事定不是王六想细细回忆解说的伤心事。不再细问,却听他又说道:“以前四哥叫我跟他去落云坡,我不愿离家!这次…”摇摇头:“那县太爷实在逼人太甚!要不,谁想离开自己的家?”
“我那日听大娘说,村里好多人都被当成乱党抓进了县衙,是吗?”
“是啊!那些人可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民,比我还本分!还好四哥来了,今晚去救他们!否则,他们这辈子也就活到头了!”叹息一声:“官逼民反,这也怨不得我们!要不是小兄弟在这,我今晚也要跟着一起去。杀了那狗官,替我娘子报仇!”说着说着,目光渐渐毒辣,话渐渐阴狠起来。
李慕白却吃了一惊,挺直了腰,心跳顿时慢了两拍。冷风从身后吹来,背脊越发的寒冷。“他们不仅要救人,还要杀那县官?”
话至此,王老六也不再隐瞒。冷笑一声:“不止那县官,他一家都该死!北峰镇的每一个人,都巴不得他们一家被灭门!老天有眼,让四哥来了!”
李慕白的心顿时凉了下去,连气都出不透了。蓦然想起苏浩,想起他一路上的无赖样,却又在临别时与他郑重交心相告!
“灭门?那县官的儿子,前两日才回来,你们也要杀他?”
“既然是他的儿子,自然该杀!我虽是村野农夫,也知道上菱国国法。七品以上官员,行贿受贿,欺压百姓,以致民变,诛连三族。别说儿子,就算他有孙子,一样该杀!”咬牙切齿!
李慕白只觉得自己不仅双肩在颤抖,脚似乎也虚浮着无力的在打禅。这些人不仅要杀他们的父母官,连苏浩也要杀?慢慢的摇头,一步一步朝后退去。手脚冰凉!
“小兄弟,你怎么了?”王老六站起来,有些不解。
他的双眼却忽然横起来,站定,朝着他大喝一声:“他又没错,你们凭什么杀他?即使是那当官的逼你们,你们有什么权利杀他?除非…你们是…”
不再想,转身即朝山下跑去,用尽平生所能达到的速度,没命的向前冲。不顾王老六在身后用力的叫他,用力的追他。天边,只三两颗淡星替他照着脚下的路。不断的滑到,被树枝绊倒,划破脸颊。
山中的凉风渐渐变成热风,拍打着他那已满是汗渍的脸。忘记疼痛,忘记脸上火辣辣的疼,忘记呼吸的节奏!下山,穿过树林,顺着去北峰镇的路狂奔!
直到到了北峰镇,也不敢停下来休息。夜深人静,连狗叫声也没有,各家各户早已关门闭户。死一样的寂静。
他不知道县衙在什么地方,可空气中却有一种味道,可以引领着他。那是世上最残忍的味道,浓烈的血腥味,不知多少人的鲜血才能堆砌出这样的味道。
他的心已凉!却还保存着淡淡的期望,期望能在最后一刻赶到,叫朱四手下留情。
县衙的门是半敞开的,两盏红灯笼挂在门口,一动不动,透着红晕。站在门口,只觉快要窒息了。血液的味道,浓烈的叫人想吐,向着天空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进去。门口即有两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越往里走,鲜血、横七竖八的尸体越多,不仅有县衙里的打手,还有伺候的婢女,小厮,以及几个穿夜行衣的人。
他捂着嘴,双眼瞠得大大的,看着这满地的残忍,脚步越来越缓,鞋底已被鲜血染红。不敢惊声尖叫,或者说,已完全叫不出声。
沿着回廊朝里走,渐渐听见刀剑之声。心头一震,刚才并没有见到苏浩的尸体,或许此刻使剑之人就是他。不由得又加快脚步,朝着越来越激烈的刀剑之声奔去。
可是,刚越过那门洞,来到后院,却见到了有生以来,对他来说最残忍的一幕!比刚才看见血泊中躺了无数尸体的情景还残忍。
他不敢相信,苏浩对面的人,并不是朱四,或者他带去的某个人。
他不敢相信,这背影,这侧脸!不敢相信,这个此刻在风中扬起长发,抓着剑,毫无情感的刺进苏浩身体里的人,居然是他一直担心的人。是那个他见到水流,就会为他放一只纸鹤,希望他平安的人。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了?更不明白,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一个动作!难道,那些传闻是真的?
“不要!”他大叫,用尽他所能想到最大的嗓音。
他想叫,“倾城,不要!”可前面那个名字,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倾城!他心目中的傅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