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辰末巳初之时,暑气一点一点的窜出来。天空中堆满了云,白茫茫的!定又是一个闷热的桑拿天!朱四站在帐外,看着雾气散尽,露出满地疮痍!空气中满是焦糊的味道。部分营帐被烧成了灰,没有被烧焦的,多数也不能用了!士兵们歪七八列的倒了一地,满身疲态、死气沉沉!有的因救火,满脸被火熏得漆黑,有的烧着了褂子,有的伤了手脚!地上还有不少尸体,是被人乘乱一、两剑结果了性命!血流满地,混合着焦土,渐渐变了颜色。
他的脸一点一点沉下去,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李慕白的女儿身叫他欣喜,但也只是暂时的。这一点并不能改变他的部队今晨被人偷袭的事实!他遭人的道了!这是出落云坡后最沉重的打击。
令狐凯神色严峻小跑过来,身后尾随着军中几名大将!
到他跟前,单膝跪下去,不抬头。嗓音沉重的可怕:“楚王,随军的粮草,全被烧光!李三等人全部殉职了!”
“什么?”朱四瞠目,脸色骤变。脚底虚浮无力,大叫着倒退半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令狐凯忙起身扶住他,安慰似的说道:“楚王不要为此担心!这几日紧密着点儿,三日之内,卑职定将一切安排妥当!不误大事!”
朱四点点头,稍有镇定。但下一刻又缩紧了眉头,喝道:“有没有线索,是什么人干的?巡逻兵在干什么?这般轻易就叫人烧了我们的粮草!”
令狐凯摇摇头:“没有抓到人,死的也全部是我们的人!”叹息一声,望着天:“这也不能全怨巡逻兵!刚才雾气太浓,又是一天里最黑的时刻!看来那些人是算准了时间过来的。叫人防不胜防!”
朱四的眉头皱得更厉了!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营帐,沉思半刻!朝傅无凌和傅倾城招了招手:“你二人在此守着,除非有我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扰慕白!”转而对令狐凯说道:“其余的人随我再去看看。”便朝着那片狼籍中走去。
傅无凌和傅倾城很顺从的领了命!护在帐外,手把着腰中长剑,脸黑沉沉的,十分威严!
傅无凌看着朱四等人远去的背影,又等到帐外渐无闲人来往,才不着痕迹的靠近倾城,声音压得极低:“这火是你叫人放的?”
“是!”傅倾城本想钻进营帐,看看李慕白的情况!被他拽住,说着正事,不得不留在原地!脸上不动声色,只嘴微微开阖!“太子哥哥接到你发的关于他们粮草的密报。他们离开临水镇第四日,就叫我带了小队人马尾随其后。算定今晨大雾,让我偷袭,烧了他们的粮草,看他们往后如何把这条漏洞接上!”顿了顿:“朱四敢称王,他们的日子也算是提前到头了!太子哥哥也知道清然在这里,叫我顺势一起把她带出去。”
“这密报就是清然先秘传给我的!”傅无凌并不居功!微侧脸,嗔他一眼:“你怎么不先把她寻着,再放火!可知道当时情况有多混乱,她居然被一个龌龊的男人…”说不出口!
“我就是以为趁乱,才好将她救出去!”愣了一下!也侧过脸,对视着他,眉头蹙起来:“你和她早有联系?什么时候的事?是你叫她留在朱四这儿查令狐凯的?还叫她做你的卧底?她一个女人…你也舍得叫她以身犯险!待在这种男人堆里!万一出事了…”神色乍冷:“不,现在已经出事了!”
“倾城,就算她是一个女人,你也不要看不起她,认为她就不可以做这种事!”敛了声,深吸一口气。极为不悦:“你以为我想叫她留在这儿?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你以为我现在为什么会站在你旁边?太子也真是的,叫你动手也不事先和我说一声!还好赶来了,否则,出什么乱子还不知道呢!”
“我没有看不起她!”傅倾城嗔怒!
余光望着不远处的人,见有走近的,立刻住了嘴!天气越来越热,山谷中此刻无风,又被烧了一场大火,焦黑的土地冒着热气,烤得人甚是难受!额上的热汗,顺着面颊流了下去!
傅无凌没有愧色,继续用话压着他:“既然没有看不起她…。她想在这里调查令狐凯,她想为朝廷做点事,她有这个条件,有这个能力!就要尊重她的意愿!我们在暗处,多护着点儿她就行了!她心底乐意,比什么都强!”
他说得理直气壮!傅倾城不知怎得,心底忽然讪讪的,甚至有些嫉妒!这三年来,脑子里还认定,他依旧是曾经的那个傅无凌!没有变化,不懂得心疼人!可听他今日的一席话,便知他几乎变了个样!而且更靠近舒清然!
他们之间所发生的种种,难道已经一笔勾销了?他们到底什么时候…
“可是,她受伤了!这里又没有女医,现在里面连一个大夫都没有!”心底有了暗影!不耐烦,极想进帐看看,转身就要往营帐里钻。
傅无凌心猛跳,立刻拽住他的手腕:“你现在进去干什么?”
“自是去看她!想办法将她带走!”
“胡闹!你这个动静闹得够大了,我们在这里更不能打草惊蛇,坏了大局。”喝他一声:“况且,她现在这样,就算外面有人接应,也难逃出去!再说!”横他一眼:“我敢跟你打赌,她不会就这样走的!”
“你怎么知道她就不会走?”气!
“她若会这样轻飘飘的走!当初就不会对我说要回到这儿!”甩开他的手,命令:“你守在这里!有人来了,大点声,知会我们!”
“你为什么又可以进去?”傅倾城真想跳起来,和他大闹!却又碍于现在的情况,只得双眼恨着他。好一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再说了,他也不想想,清然愿意见他吗?就这么擅闯!
但他根本没想这么多弯弯肠子,理所当然的一句:“因为我现在仍是她的王爷!她仍旧是我的王妃!”
傅倾城一口气憋在心里,爆不出声!极想朝他厉吼:这已经是过去时了。接着,霹雳啪啦的说一长串他的罪行!再数落他,三年前可是他放她离开京城的!是他放手的!两眼尽是熊熊的火光,黑线爬满了额头。
他却一笑!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为了一个情,人有时候可以很“坏”。特别是此刻,在他陡然升腾起那个念头之后。他很沉着的再次重复了这个事实:“倾城,我没有休了她!她也没有要求父皇下旨,中断我们的婚姻!她依旧是我的王妃!我进去,更方便!”
说罢,拍拍傅倾城的肩,当先钻了进去!
营帐中更是闷热,傅无凌不由得皱起眉头。轻轻的走到地铺旁,蹲在李慕白身边,心疼的看着她。她正伏在地铺上,呼吸极细弱,背上搭了一件白衫,白衫上沾了血迹!轻柔的撩开白衫,那伤口已被她自己胡乱的包扎好了。但在他眼里,这样的包扎,无异于自杀!
“谁?”她虽虚弱,但仍旧感觉到有人在身旁,半支起身,转过头,虚睁了双眸!
“是我!”傅无凌压低声音,柔柔的将她按下去。她的额上布满了虚汗,脸色苍白,嘴唇干涩枯萎。白衫下,她并未穿衣,只胸前用布条紧紧的裹了,处心积虑的压平!轻易就露出凝脂般的玉肌。
他不由得又皱起浓眉。本来就不丰满,这样压着,还了得!轻哼一声,起身将帐中的蜡烛悉数吹灭,帐中瞬时暗了下去。亦是为了少一点热源,降一点温。回到她身边,将她扶起来!
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取出一枚药丸,塞到她嘴里:“先把这个吃了!”
李慕白点点头,咽下去。喉中顿时散出一片清香!甚是清爽!抬眼看着他:“谢谢!”
“我们之间,还谢什么!”静默半刻,见她恍惚,伸手即解开她系在背后的结。轻巧的放开两圈!她一惊,连忙抓住他的手,艰难的撑开双眸。厉眼恨道:“你干什么?敢跟他们一样,又来轻薄我?”
“我怎么是轻薄你呢?”暗笑,柔声:“你身上哪一处是我不知道,我没见过的?”
“你!”她气得极想推开他,却因失血过多,浑身乏力!扬起手,想打。
他拽住:“好了!我不胡说!可是,天这么热,你裹得这么紧,又受伤了,不要命了?”嗔她半眼:“再说,你一直这样压着,还不压坏了!”
“坏了也与你无关!”恨死了。脸又红又白!亦也羞死了。
他笑着,已熟稔的将布条全部解开,然后扯过白衫搭在她身上!并没有任何邪恶的动作和眼神!替她揩了揩汗,又为她翻一个身,将她包扎在伤口上的纱布也解开!俯身,凑近,凝神仔细的瞧着伤口。那伤口还在冒着淡血:“就算与我无关,我也是要管的!”用指腹在伤口旁轻轻的按了按,见她吃痛:“别动!”
重新替她清洗伤口,上药!力道恰到好处,不轻不重,亦也是个对此道极为熟悉的人!她咬着牙,并不因疼痛而呻吟。帐中寂然无声,只时不时有衣衫摩擦发出的细碎“沙沙”声!
她只待他包扎妥当,又将她抱到一旁另一个干净的铺上,盖好薄被,抽出白衫扔在一旁!灌她喝了些水,还算安分!缓过气来,才慢慢说道:“上次果然是故意的!对包扎这般熟悉,手臂上的小伤,哪要我来替你治!”
他笑了笑,坐在她身旁,手搭在她的额头上:“不说这个!你受了伤,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睡一觉!我和倾城来了,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我睡不着!”她虽虚弱,但也摇摇头,硬挺着撑着眼帘:“你和倾城怎么都来了?令狐凯煽动朱四称王,是不是准备剿灭他了?”焦急!
傅无凌知道,若对她说,什么都别管!她心底定会更急,外伤内不安,并不利于她。索性细细的将刚才倾城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语音绵长,并不激烈!
她果然点点头,脸上释然,平和了许多:“那就是说,我传给你的消息,还是有用的!那就好!”眼帘往下落了些:“那你呢?无姬那边已经妥当了?”
“已经差不多了!放心,我叫伶俐的人已把她控制起来了!”
“可是,我还是未查清令狐凯的事情,会有拖累吗?而且现在朱四…”无奈的叹了一声!又想到昨晚和今晨的事情,认为最好不要隐瞒,便把事情和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然后,望着他,盯着他那双俊黑发亮的双眸,心底淡淡的!上次与他分手的时候,还在叩问自己,底线何在?这一次见着了,又是如此…似乎还更亲密了!心底乱糟糟的。
傅无凌抬头望着帐顶,并没有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沉默半晌!眼底神光瞬息万变!据他所知,无姬并没有对令狐凯下这样的命令!难道是他擅作主张,私自查清然的底细?摇摇头,不,一定是那个人的密令!撇开了无姬,单独受命与他!
可这两个人没有无姬搭桥,又是怎么联络的?京城距此地千里之遥!
“清然,撇开朱四!如你所说,令狐凯或许知道你是女人,或许是用这种方式,来证实你到底是不是女人,是不是离开京城的舒清然!这很危险,但也不一定是坏事!”
“不是坏事?”扯回思绪!
“既然我知道了,若能加以利用,便可成为好事!反被动为主动!”顿了顿:“可是…”
“需要我继续以身犯险,是吗?”她的眼眸渐渐阖上了,唇角勾起来,带着微温的笑意:“只要不是坏事就好!”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声音亦也模糊:“倾城在外面,不知我怎么样了,定很着急!告诉他,不要为我担心!我很好!”
军中仍旧混乱,但当晚,朱四不知从什么地方,为李慕白找了两个丫头伺候她。他虽是个粗人,没读过书,倒也十分讲礼数。知她是个女人之后,只要她躺在床榻之上,他便叫丫头在营帐里牵一根绳子,用一张床单搭在上面,挡在两人之间!再和她说话!
或问候,或聊点别得!平时义薄云天,潇洒畅快,现今却越发的拘谨了!
傅无凌和傅倾城得了空隙,悄然跃到山谷的另一头,月色极淡,到处黑影彤彤。细细合计了一番。朱四的军队本就是乌合之众,现如今,被这么一搅扰,锐气灭了大半,更不足为惧。关键仍在于令狐凯。
“太子哥哥得到二哥密报,说边关最近也有异动。下玥国的军队正在集结,蠢蠢欲动!”傅倾城双手抱在胸前,依着一棵树,借着微弱的光看着傅无凌:“令狐凯的身份还未查实,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就是下玥国人独有的特征!朱四这边虽由他煽动起兵反抗朝廷,可是…”
“倾城,他是受命要我们内乱!”傅无凌打断了他,眼中爆出阴冷的寒光:“上凌国内还有很多如他这样的奸细!我一直跟踪无姬,她的下线除了这个男人,还有很多!所做的事差不多,只不过,也不怎么成气候,甚至还不如朱四和令狐凯的一半!”
“不成气候,有什么用?为何还要撇开令狐凯,去找那些人?”傅倾城不解。
傅无凌却冷笑起来:“这便是高明之处!他们要的,不过是一个乱字!那些人成不成气候,都没有关系!只要时机一到,下玥国的人打过来,而这边再由她和令狐凯登高一呼,纷纷起兵称王!我们便是内忧外患,四处起火!”
听如此,傅倾城的脑海中顿时幻化出上凌国烽烟四起,敌国入侵,百姓流离失所,被践踏在铁蹄之下的场景。心中顿生惧意:“哥…”不由得叫他一声。脸上已没有早些时候对他的冷漠和冰冷了。事关家国,儿女情长顿时消解。
“不要怕!你怕了,便是助长他们的气势,我们现在不是正在努力破解吗?”傅无凌走到他跟前,伸手扣住他的后脑,按在自己的肩窝上。
“可是我们…”
“我们什么?父皇和舒大人在京安然坐镇,边关有二哥和四弟镇守。这里又有太子、有我、还有你正在瓦解他们的阴谋!上凌国建国数百年,难道还怕这种小小的阴谋吗?”
“那我们要现在就将令狐凯、无姬他们抓起来吗?”傅倾城抬起头,双眸依旧幽幽。
“我们现在抓了他们!不过是一时之计,难保一年、两年、五年之后,又出一个甚至十个令狐凯、无姬!倾城,我们的目标,并不仅仅是他们!无姬有什么能耐背着我,每年都能送数万斤大米给令狐凯,还有其他的人?他们这样的小角色,能掀起什么大浪?”叹一声:“如果不是背后有人给他们撑腰,他们敢如此猖狂?”
“可是,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现在可以抓她吗?”
傅无凌低了头,不答。
月影缓缓的移动,凉风骚动着树枝,发出“簌簌”的响声。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换了个话题,说道:“太子对于这件事还有什么看法!”
“太子哥哥说,落云坡中囤积的大量粮食被运了出来,这是肯定的。但此刻既没有在朱四军队中,也没有在方圆三十里内找到这些粮草,甚至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他怀疑,如果下玥国真的打过来,令狐凯是要把这些米粮留给下玥国人。所以,特别嘱咐我,要查出这些粮草的所在地。”
“这把火,放的不错!”
说着,两个人都笑了。
傅无凌略想了想:“这件事到此,还是交给哥来做。”
“为什么?”
“如果令狐凯此举,真是如此。那么,接受的必是一种统一的号令。无姬下面的其他人,定也会这么做。由我一起调查,会有更多的线索。”咬了咬唇:“你留在这里,照顾好清然!令狐凯可能还单独接到了别的命令,对她不利!”
“那我们还不将他带走!”傅倾城双目一瞠,背脊顿时嗖嗖发凉。
“她现在这个样子,你怎么带她走?”傅无凌摇摇头:“更何况,现在最重要的是可以借此把令狐凯的那条线,牵出来。你一定要借这个机会,好好地监视和利用!”
“你就忍心把她放在这样一个险境中?哥!你又让她做诱饵,你真是…”傅倾城的脸瞬息铁青一片。
不敢置信的盯着眼前这个男人,怎刚才还对他有了一点点好感?恨着他,冷哼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傅无凌一把拽住他,也沉着脸:“倾城!”略提高了音量,郑重:“要保护一个人,不是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将她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你逃,能逃到什么地方去!有一日,上凌国灭亡了,还能躲到什么地方去!最重要的,是能为她排除这样的危险,把险境变为顺境!而且,她也愿意和我们一起,你明不明白!”吸一口气:“还是这句话,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你强带她走,她会走吗?她难道没有自己的主意吗?”
两个人又闹了个不欢收场!再回到朱四军中,已是半夜,并没有人起疑。找到其余几个潜伏在此的人,傅无凌从中寻出一个身型和自己差不多的,取下脸上的人皮面具,交给他,让他假扮。点了两个人跟着自己。还剩下两个,一个派回到太子身边报信,一个依旧暗中潜伏。
又对倾城交代了几句,便带人离开。并没有再到李慕白身边,向她正式告别。傅倾城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只觉他依旧冰冷无情!依旧不爱他的妻子。只知道利用!
但对于他来说,他走了也好!有他在身边,始终是一种压制!是他心中无论怎么也绕不开的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