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无庸急忙站起来,走到墙边的方桌前,端起茶壶按住壶盖,倒出一杯茶!偌大的禁宫内,只有这一把细瓷茶壶,愿以为只能做摆设了,却没想到今日倒有了用处。茶汤是温热的,溢出一点点花茶的余香。弓着腰递给舒清然!由她端着,再送到皇帝身边。
皇帝只痴痴的望着她,并不接过杯子,双眸渐渐沁出些雾气,垂了头,闷在双掌之间!隐隐抽泣起来。
舒清然从未见过他如此无助的模样,料想他此刻清醒,定是知道自己情况的。心中怅然,坐到床边,双目一眨不眨的望着他,嗓音柔和极了:“父皇!请用茶!”单出一只手,替他将额前的一丝乱发捋至耳后。只觉此刻,他再不是九五之尊,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一个孤独受伤颇重的老人。
皇帝捂着脸,抽泣良久,才闷声问道:“清然还认朕做父皇?你可知朕现在…”突然抬头,转头望着她脖子上已还附着血迹的牙印,本就毫无色泽的脸变得更加苍白。颤着手,想去摸一摸,手却停在半空中,怎么也伸不过去。心中有千言有万语,却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舒清然顺势抓住他的手,牢牢的拽在手心中:“父皇,喝口茶吧!”
“清然一点也不怕朕?”眼底是深深的隐忧。
“怕!”她淡淡的撇撇嘴:“但谁叫你是我的父皇呢?”
茶杯送至他的唇边。他垂下眼帘望了一眼那浅黄的茶汤,先用唇浅浅的试了试,抿了一小口,咽下去的时候却极为艰难,整个脸都扭曲了,似乎在喝着难以下咽的东西。喝了第二口,他便推手不要了。她劝不下,之后随手递还给了高公公。高公公接住,退到了外殿。
“清然还愿意认朕做父皇?”喝了茶,皇帝的声音不再那般干涩,滑润了不少。白眉浅浅的蹙着,很是小心翼翼,往昔龙威消失无踪!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想得到一点点安慰:“你和无凌…”
舒清然还能说什么呢?不管她与傅无凌怎么样。她还未见到他时,他便做了她的公公;见到他,便叫他做父皇。即使那段日子,傅无凌对她再坏,她也不曾忘记他对她的好,虽然他有时候也会为了某种目的利用她,也是因为他作为皇帝的身份,她理解。但他多数时候的关心与宠爱,是真心的。即使离开的三年,她也从未忘记过他曾经对她的帮助!此时,她更不可能对他说一个不字了。
“不管我和傅无凌怎样,您永远是我的父皇!”
“清然……我…我…”
皇帝咬着唇,一哽再哽,眼泪魔无声息突然如泉水一般奔涌而出,毫无征兆的伸手,紧紧的搂着她,头埋进了她的颈窝!白发散落满背。嚎啕大哭起来:“我好苦啊!我身为丈夫对不起皇后,对不起无凌的母妃,对不起慧妃!对不起她们!身为父亲,我更对不起太子,对不起无凌,对不起倾城,对不起溪儿!我是皇帝,是他们最亲的人,是他们最爱的人,可是我为了皇位却做了那么多天理不容的事!害的他们死的死,伤的伤,痛的痛,心灰意冷!我现在变成这样,都是报应,是报应!”抽一口气:“俗话说的好啊,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我的报应终于到了。我活该,我自作自受!”
嘶声竭力的大吼一声:“都是我自作自受!”
“父皇!父皇!”看着他忽然如此激动,舒清然实有点措手不及。不停地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您别这样逼自己!你是好丈夫!是好父亲!”
“好皇帝?好父亲?”皇帝蹭起来,枯瘦的手死死的抓着她的双肩,硌得她冷森森的疼!
他沉重的吸了两口气。那浊气顺着鼻息喷出来,舒清然打了一个灵机,原本无味的呼吸,陡然含混了些难闻的腥臭味。瞬息之间,他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忽然冷冽起来,眼神变得锋利,说话的语气也有些恶狠狠地:“你可知道我都做了什么?你可知道我的皇后,皇贵妃,最宠爱的妃子是怎样死的?”浑身一阵阵颤栗。
他见她只怔怔的看着自己,摇摇头,并不答话,加重语气,更加的疯狂:“你可知道为何傅齐身体那般孱弱,而朕明知如此却还要叫他做太子?你可知道无凌为何这么偏激,对谁都不信,甚至怀有敌意?你可知道傅溪…傅溪…”
说道傅溪,皇帝愣了几秒。松开手,跳下床,在抱着头在屋里来回不安的走动着。口中大叫着:“溪儿,溪儿!”走到窗边,停下来,捂住了脸,仍窗外的冷风夹杂着雨气扑打而来。声音变得极弱,极悲伤,可他依旧叫着傅溪的名字。悲悲戚戚,冷冷清清!
舒清然跟在他身后,焦虑的盯着他。见他稍微平静下来,才温婉的叫道:“父皇!”
谁知,皇帝一转身,疾走两步,“噗通”一声,陡然跪在了她的身前。她又痴又惊,眨了眨眼,连忙也跪下去:“父皇,你这是做什么?”声音发着颤,双眼睁得圆圆的。
“清然!清然!我对不起无凌,现在这样,更是无面目去见他,无面目见我的任何一个儿子!我只求你,不管他以前怎样对你,有多么不堪!千错万错!你既然回了京城,回了皇宫,就不要再离开他,不要再抛下他!他当初那样偏执,我知道,任何一个女人都是接受不了的。可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偏执,才真正说明他已经爱上你了。他不信任任何女人,更不会甘心自愿和一个女人躺在同一张床上,一睡天亮。可他却愿意和你在一起,不愿意你离开他,甚至把你关在暗无天日的房子里。”见她无言又蹙眉,只又急促的说道:“他是太压抑了。太不懂得表达自己的感情。你宽容他!包容他!理解他!多给他一些机会!你们毕竟是夫妻!”见她还是不语:“我求你了!朕求你了!朕这一生从不求人,但如今,朕不得不求你!朕不想这个儿子再孤独的活在黑暗中,总得有个真心的女人去爱他,关心她,照顾他,不是?朕向你保证,他现在已经变了,只要你愿意和他重修旧好,一定会又快乐,又幸福的。女人总得有个归宿,父皇再向你保证,他现在一定会是你的好归宿!”
这突如其来的请求,叫舒清然的心懵懵的,不知如何作答。这是她最不想考虑的事情,却总会推在眼前,叫她不得不去面对。双眸有些迷茫,越过皇帝的肩,略有出神的望着窗外的雨帘!雨势已小了不少,但那雨珠子还是细细密密的,落在琉璃瓦上,“滴滴答答”作响。
她并没有察觉到,皇帝的呼吸已经乱得无法自制了。从他鼻腔,口腔里呼出的浊气的腥臭味,更加的浓烈了。而他的双眸,也已变得黯然无光,那眼仁,一层层的从浅黄变成了酱黄色,血丝一根一根的突兀出来。本恢复了点点红润的唇又成了乌黑的颜色。逼着嘴,不说话,浑身散发着邪恶。
须臾之间,他忽然一震,摇摇头,眼中闪了一点光,叫了一声:“清然…”
舒清然没有回过神!而这一声之后,他又沉溺进黑暗之中,想说的话再也接不下去。朝着舒清然又向前靠了靠,鼻子用力的吸了吸,似在鉴定她的美味程度。见她一动不动,半眯着眼,唇勾起来,眼角挑起来。伸出舌,围着唇****一圈,那舌也是乌黑的颜色,散发着浓浓的腥臭味。
张开嘴,朝她猛哈一口气!只是为了助长些气氛。
这味道实在是太过刺鼻,舒清然一惊,赫然回神。吓的瞠圆双目,愣愣的眨了眨眼。皇上几乎凑到了她的脸上,嘿嘿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他张着手向她按去,她混身一颤,身子一软,却恰好躲过了这一劫。“啊”一声尖叫,不敢再呆傻,趁势朝旁躲去。
皇帝对这一扑不得手,并不在意,邪邪的笑着,朝她爬去,一副猫抓老鼠却又是志在必得的模样。
屋里的空气一下子沉了下去,阴风阵阵,静寂反而扩大了屋外的雨声!原本就昏暗的光线,更衬托着此刻的幽暗与恐怖。
“父皇!父皇!”舒清然手脚比用的退着,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皇帝本还是好好的,怎就突然又变疯了。一点征兆也没有。
皇帝哪里会答应她,只不断的向她爬去。就快退到墙根的时候,他停在原地,无声坏笑着,看她要怎么逃。而舒清然却深吸一口气,赫然翻身起立,急越过他,夺命的逃出内室。一面逃,一面大叫着:“高公公,快跑,父皇又疯了。”
高无庸斜躺在外间的木塌上,也是太久未好好睡过了,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盹,还未发现里面已风云变幻,皇帝又恢复了吸血的本性。听她叫,睡眼朦胧的撑开眼,见她神色慌张的逃出来:“舒王妃,出什么事了?”好不容易站起来。揉揉太阳穴,强打起精神。
舒清然绕开桌子,奔到他跟前,抓着他的胳膊:“出去,锁门!”朝门口跑去。却还没走两步,两人都定住了。
皇帝已笑眯眯的挡在门口,堵住他们的去路!
高无庸和舒清然的心都凉飕飕的。即使是皇帝,即使她叫他父皇,也没有谁愿意把自己的血就这样白白的送给他吸食。这是两回事。
却在这时,只听南墙角根下,有地砖在响动。就连疯癫的皇帝,也忍不住循声望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