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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经典戏剧(15)

周朴园 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鲁侍萍 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

周朴园 嗯,以后她又嫁过两次。

鲁侍萍 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

周朴园 好,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

鲁侍萍 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老爷,您那雨衣,我怎么说?

周朴园 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

鲁侍萍 旧衬衣?

周朴园 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

鲁侍萍 老爷那种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周朴园 要哪一件?

鲁侍萍 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

周朴园 (惊愕)梅花?

鲁侍萍 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

周朴园 (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鲁侍萍 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周朴园 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

鲁侍萍 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周朴园 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妈)

鲁侍萍 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周朴园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侍萍 不是我要来的。

周朴园 谁指使你来的?

鲁侍萍 (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周朴园 (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鲁侍萍 (愤怨)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周朴园 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纪,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

鲁侍萍 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周朴园 从前的旧恩怨,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

鲁侍萍 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后,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

周朴园 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

鲁侍萍 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带走的。(自语)哦,天哪,我觉得我像在做梦。

周朴园 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

鲁侍萍 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偏偏命定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里做过的事。

周朴园 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

鲁侍萍 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周朴园 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鲁侍萍 (低头)哦。

周朴园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弥补我的罪过。

鲁侍萍 (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也不必说了。

周朴园 那更好了。那么我们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

鲁侍萍 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

周朴园 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

鲁侍萍 你不要怕。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周朴园 那双方面都好。再有,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

鲁侍萍 他在你的矿上做工。

周朴园 我问,他现在在哪儿?

鲁侍萍 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

周朴园 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

鲁侍萍 他的脚趾头因为你的不小心,现在还是少一个的。

周朴园 (冷笑)这么说,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动罢工,反对我!

鲁侍萍 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

周朴园 (沉静)他还是我的儿子。

鲁侍萍 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做父亲。

周朴园 (忽然)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

鲁侍萍 什么?

周朴园 留着你养老。

鲁侍萍 (苦笑)哼,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才来的么?

周朴园 也好,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那么,我先说我的意思。你听着,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四凤也要回家。不过——

鲁侍萍 你不要怕,你以为我会用这种关系来敲诈你么?你放心,我不会的。大后天我就带着四凤回到我原来的地方。这是一场梦,这地方我绝对不会再住下去。

周朴园 好得很,那么一切路费,用费,都归我担负。

鲁侍萍 什么?

周朴园 这于我的心也安一点。

鲁侍萍 你?(笑)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

周朴园 好,好,好,那么,你现在要什么?

鲁侍萍 (停一停)我,我要点东西。

周朴园 什么?说吧?

鲁侍萍 (泪满眼)我——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

周朴园 你想见他?

鲁侍萍 嗯,他在哪儿?

周朴园 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不过是——

鲁侍萍 不过是什么?

周朴园 他很大了。

鲁侍萍 (追忆)他大概是二十八了吧?我记得他比大海只大一岁。

周朴园 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

鲁侍萍 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么?我不会那样傻的。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亲只给自己的儿子丢人么?我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这些年我也学乖了,我只想看看他,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你不要怕,我就是告诉他,白白地增加他的烦恼,他自己也不愿意认我的。

周朴园 那么,我们就这样解决了。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

鲁侍萍 好,我希望这一生不至于再见你。

周朴园 (由衣内取出皮夹的支票签好)很好,这是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你可以先拿去用。算是弥补我一点罪过。

鲁侍萍 (接过支票)谢谢你。(慢慢撕碎支票)

周朴园 侍萍。

鲁侍萍 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拿钱算得清的。

周朴园 可是你——

外面争吵声。鲁大海的声音:“放开我,我要进去。”三四男仆声:“不成,不成,老爷睡觉呢。”门外有男仆等与鲁大海挣扎声。

周朴园 (走至中门)来人!(仆人由中门进)谁在吵?

仆 人 就是那个工人鲁大海!他不讲理,非见老爷不可。

周朴园 哦。(沉吟)那你就叫他进来吧。等一等,叫人到楼上请大少爷下来,我有话问他。

仆 人 是,老爷。

仆人由中门下。

周朴园 (向鲁妈)侍萍,你不要太固执。这一点钱你不收下,将来你会后悔的。

鲁侍萍 (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仆人领鲁大海进,大海站在左边,三、四仆人立一旁。

鲁大海 (见鲁妈)妈,您还在这儿?

周朴园 (打量鲁大海)你叫什么名字?

鲁大海 (大笑)董事长,您不要同我摆架子,您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

周朴园 你?我只知道你是罢工闹得最凶的工人代表。

鲁大海 对了,一点儿也不错,所以才来拜望拜望您。

周朴园 你有什么事吧?

鲁大海 董事长当然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周朴园 (摇头)我不知道。

鲁大海 我们老远从矿上来,今天我又在您府上大门房里从早上六点钟一直等到现在,我就是要问问董事长,对于我们工人的条件,究竟是允许不允许?

周朴园 哦,——那么,那三个代表呢?

鲁大海 我跟你说吧,他们现在正在联络旁的工会呢。

周朴园 哦,——他们没有告诉你旁的事情么?

鲁大海 告诉不告诉于你没有关系。——我问你,你的意思,忽而软,忽而硬,究竟是怎么回子事?

周萍由饭厅上,见有人,即想退回。

周朴园 (看周萍)不要走,萍儿!(视鲁妈,鲁妈知周萍为其子,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周 萍 是,爸爸。

周朴园 (指身侧)萍儿,你站在这儿。(向大海)你这么只凭意气是不能交涉事情的。

鲁大海 哼,你们的手段,我都明白。你们这样拖延时候,不过是想去花钱收买少数不要脸的败类,暂时把我们骗在这儿。

周朴园 你的见地也不是没有道理。

鲁大海 可是你完全错了。我们这次罢工是有团结的,有组织的。我们代表这次来并不是来求你们。你听清楚,不求你们。你们允许就允许;不允许,我们一直罢工到底,我们知道你们不到两个月整个地就要关门的。

周朴园 你以为你们那些代表们,那些领袖们都可靠吗?

鲁大海 至少比你们只认识洋钱的结合要可靠得多。

周朴园 那么我给你一件东西看。

朴园在桌上找电报,仆人递给他;此时周冲偷偷由左书房进,在旁谛听。

周朴园 (给大海电报)这是昨天从矿上来的电报。

鲁大海 (拿过去读)什么?他们又上工了。(放下电报)不会,不会。

周朴园 矿上的工人已经在昨天早上复工,你当代表的反而不知道么?

鲁大海 (惊,怒)怎么矿上警察开枪打死三十个工人就白打了么?(又看电报,忽然笑起来)哼,这是假的。你们自己假作的电报来离间我们的。(笑)哼,你们这种卑鄙无赖的行为!

周 萍 (忍不住)你是谁?敢在这儿胡说?

周朴园 萍儿!没有你的话。(低声向大海)你就这样相信你那同来的几个代表么?

鲁大海 你不用多说,我明白你这些话的用意。

周朴园 好,那我把那复工的合同给你瞧瞧。

鲁大海 (笑)你不要骗小孩子,复工的合同没有我们代表的签字是不生效力的。

周朴园 哦,(向仆人)合同!(仆人由桌上拿合同递他)你看,这是他们三个人签字的合同。

鲁大海 (看合同)什么?(慢慢地,低声)他们三个人签了字。他们怎么会不告诉我,自己就签了字呢?他们就这样把我不理啦。

周朴园 对了,傻小子,没有经验只会胡喊是不成的。

鲁大海 那三个代表呢?

周朴园 昨天晚车就回去了。

鲁大海 (如梦初醒)他们三个就骗了我了,这三个没有骨头的东西,他们就把矿上的工人们卖了。哼,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董事长,你们的钱这次又灵了。

周 萍 (怒)你混帐!

周朴园 不许多说话。(回头向大海)鲁大海,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说话——矿上已经把你开除了。

鲁大海 开除了!?

周 冲 爸爸,这是不公平的。

周朴园 (向周冲)你少多嘴,出去!

周冲由中门气下。

鲁大海 哦,好,好,(切齿)你的手段我早就领教过,只要你能弄钱,你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叫警察杀了矿上许多工人,你还——

周朴园 你胡说!

鲁侍萍 (至大海前)别说了,走吧。

鲁大海 哼,你的来历我都知道,你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叫江堤出险——

周朴园 (厉声)下去!

仆人等拉他,说:“走!走!”

鲁大海 (对仆人)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放开我。我要说,你故意淹死了两千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姓周的,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你现在还——

周 萍 (忍不住气,走到大海面前,重重地打他两个嘴巴)你这种混帐东西!

大海立刻要还手,但是被周宅的仆人们拉住。

周 萍 打他。

鲁大海 (向周萍高声)你,你!(正要骂,仆人一起打大海。大海头流血。鲁妈哭喊着护大海。)

周朴园 (厉声)不要打人!

仆人们停止打大海,仍拉着大海的手。

鲁大海 放开我,你们这一群强盗!

周 萍 (向仆人们)把他拉下去。

鲁侍萍 (大哭起来)哦,这真是一群强盗!(走至周萍面前,抽咽)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

周 萍 你是谁?

鲁侍萍 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

鲁大海 妈,别理这东西,您小心吃了他们的亏。

鲁侍萍 (呆呆地看着周萍的脸,忽而又大哭起来)大海,走吧,我们走吧。(抱着大海受伤的头哭)

大海为仆人拥下,鲁妈亦下。

■ 作品赏析

四幕剧《雷雨》在有限的时间(从上午到午夜两点钟)和有限的空间(周家的客厅、鲁家的住房等两个场景)内,以1923年前后的中国社会为背景,真实地表现了两个家庭和成员之间前后三十年错综复杂的纠葛,描写那种不合理的关系所造成的罪恶和悲剧。从社会阶级矛盾上揭示悲剧的根源。揭露了资产阶级的反动残暴、虚伪而又脆弱的本质,表现了贫苦劳动人民的悲惨遭遇和一定程度的反抗要求,并在客观上揭示了造成悲剧的原因。

《雷雨》是中国现代第一出真正的悲剧。本文选自《雷雨》第二幕,也是谜团的揭开,暴风雨即将爆发的故事。这部分戏的构思独具匠心。作者巧妙利用周鲁两家几十年间的恩恩怨怨,非常自然地展示了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阶级关系,深刻揭露周朴园罪恶的一生。剧中人物语言极富个性化,潜台词丰富,人物形象塑造非常成功,戏剧主题得到深刻而形象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