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培根人生论蒙田随笔集帕斯卡思想录(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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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帕斯卡思想录(6)

在科学的这种双重无穷之中,宏伟的无穷性是最易于感觉的,而这也就是何以居然竟有少数人自命为认识一切事物。德谟克利特就说过:“我要论述一切”。

然而微小的无穷性却并不那么显而易见。哲学家们往往自诩已经达到了这一点,但正是在这上面,他们都绊倒了。这就产生了像《万物原理》、《哲学原理》之类这样一些常见的书名,这些名字尽管表面上不如但实际上却正如另一本刺眼的书《De omni scibili》是一样地夸诞。

我们很自然地相信自己足以能够到达事物的中心,而不仅是把握住它们的周径而已;世界可见的范围显而易见是超出我们之外的;但既然我们是超出微小的事物之外的,于是我们就自信我们是能够掌握它们的。可是达到虚无却并不比达到一切所需要的能力为小;二者都需要有无穷的能力,并且在我看来,谁要是能理解万事万物的最后原理,也就能终于认识无穷。二者是互相依赖的,二者是相通的。这两个极端乃是由于互相远离才能互相接触与互相结合,而且是在上帝之中并仅仅是在上帝之中才能发见对方的。

因此就让我们认识我们自身的界限吧;我们既是某种东西,但又不是一切。我们得以存在的事实就剥夺了我们对于第一原理的知识,因为第一原理是从虚无之中诞生的;而我们存在的渺小又蒙蔽了我们对无限的视野。

我们的理解在可理解的事物的秩序里,只占有我们的身体在自然的领域里所占有的同样地位。我们在各方面都是有限的,因而在我们能力的各方面都表现出这种在两个极端之间处于中道的状态。我们的感官不能察觉任何极端:声音过响令人耳聋,光亮过强令人目眩,距离过远或过近有碍视线,言论过长或过短反而模糊了论点,真理过多使人惊惶失措(我知道有人并不能理解零减四还余零),第一原理使我们感到过于确凿,欢乐过多使人不愉快,和声过度使音乐难听;而恩情太大则令人不安,我们愿意有点东西能超偿债务:Beneficia eousque laeta sunt dum videntur exsolvi posse;ubi multum antevenere,pro gratia odium redditur. 我们既感觉不到极度的热,也感觉不到极度的冷。一切过度的品质都是我们的敌人,并且是不可能感觉的:我们不再是感觉它们,而是忍受它们。过于年青和过于年老都有碍于精神,教育太多和太少也是一样;总之,极端的东西对于我们仿佛是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我们根本就不在它们的眼里:它们回避我们,不然我们就回避它们。

这便是我们的真实情况;是它使得我们既不可能确切有知,也不可能绝对无知。我们是驾驶在辽阔无垠的区域里,永远在不定地漂流着,从一头被推到另一头。我们想抓住某一点把自己固定下来,可是它却荡漾着离开了我们;如果我们追寻它,它就会躲开我们的掌握,滑开我们而逃入于一场永恒的逃遁。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为我们停留。这种状态对我们既是自然的,但又是最违反我们的心意的;我们燃烧着想要寻求一块坚固的基地与一个持久的最后据点的愿望,以期在这上面建立起一座能上升到无穷的高塔;但是我们整个的基础破裂了,大地裂为深渊。

因此就让我们别去追求什么确实性和固定性吧。我们的理性总是为表象的变化无常所欺骗,并没有任何东西能把既包括着有限但又避开有限的这两种无限之间的有限固定下来。

▲十一 人的两种相反品性

我相信我们每个人就都会安定在大自然所安排给自己的那种状态。既然我们被注定的这种中间状态永远与极端有距离,那末人类多了解一点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假如他多有了一点,他就了解得更高一点。但他距离终极,岂不永远是无穷地遥远吗?而我们的一生就再多活上十年,岂不同样地〔距离〕永恒仍是无穷地遥远吗?

在这种无穷的观点之下,一切的有限都是等值的;我看不出为什么宁愿把自己的想像放在某一个有限上而不是放在另一个有限上。单是以我们自身来和有限作比较,就足以使我们痛苦了。

如果人首先肯研究自己,那末他就会看出他是多么地不可能再向前进。部分又怎么能认识全体呢?可是,也许他会希望至少能认识与他有着比例关系的那些部分了吧。但是世界的各部分又全都是这样地彼此相关系着和相联系着,以致我确信没有某一部分或者没有全体,便不可能认识另一部分。

例如,人是和他所认识的一切都有关连的。他需要有地方可以容身,有时间可以存续,有运动可以生活,有元素可以构成他,有热和食物可以滋养他,有空气可以呼吸;他看得见光明,他感觉到物体;总之,万物都与他相联系。因而,要想认识人,就必须知道何以他需要有空气才能生存;而要认识空气,又须知道它与人的生命何以有着这种关系,等等。火焰没有空气就不能存在;因之,要认识前者,就必须认识后者。

既然一切事物都是造因与被造者,是支援者与受援者,是原手与转手,并且一切都是由一条自然的而又不可察觉的纽带——它把最遥远的东西和最不相同的东西都联系在一起——所连结起来的;所以我认为不可能只认识部分而不认识全体,同样地也不可能只认识全体而不具体地认识各个部分。

〔事物在其自身之中或在上帝之中的永恒性,也应该使我们短促的生命惊讶不已。大自然之固定而持久的不变性,比起我们身中所经历的不断变化来,也应该产生同样的效果。〕

而使得我们无力认识事物的,就在于事物是单一的,而我们却是由两种相反的并且品类不同的本性,即灵魂与身体所构成的。因为我们身中的推理部分若竟然是精神之外的什么东西,那就是不可能的事;而如其我们认为我们单纯是肉体,那就越发会排斥我们对事物的知识,再没有比说物质能够认识其自身这一说法更加不可思议的了;我们不可能认识,物质怎么会认识它自己。

因之,如果我们单纯〔是〕物质,我们就会什么都不认识;而如果我们是由精神与物质所构成的,我们就不能够充分认识单纯的事物,无论它是精神的还是物体的事物。

由此可见,几乎所有的哲学家全都混淆了对事物的观念,他们从精神方面谈论肉体的事物,又从肉体方面谈论精神的事物。因为他们大肆谈论着肉体倾向于堕落,它们在追求自己的中心,它们在躲避自己的毁灭,它们害怕空虚,并且它也具有倾向、同情与反感之类属于精神的各种东西。而在从精神出发的时候,他们又把精神认为是存在于某个地点,并且把从一个位置到另一个位置的运动也归之于精神,这些却都是纯属于肉体的东西。

我们并不去接受有关这些纯粹事物的观念,反而是给它们涂上了我们自己的品性;并且对一切我们所思索着的单纯事物,都打上我们自身那种合成生命的烙印。

鉴于我们是以精神和肉体在合成一切事物的,谁会不相信这样一种混合对于我们乃是十分可以理解的呢?然而正是这种东西,我们却最不理解。人对于自己,就是自然界中最奇妙的对象;因为他不能思议什么是肉体,更不能思议什么是精神,而最为不能思议的则莫过于一个肉体居然能和一个精神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他那困难的极峰,然而这就正是他自身的生存:Modus quocorporibus adhaerent spiritus comprehendi ab hominibus non potest,et hoc tamen homo est.

▲十二 跛脚的精神使我们烦恼

让我们就来考察它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物的创见吧。如果有任何东西其自身固有的兴趣便可以使它对于自己加以最严肃的运用的话,那就是对于至善的探讨了。因而,就让我们来看看这些强而有力的、明察秋毫的灵魂是把至善安置在什么地方的吧,并且看看它们是不是一致吧。

有人说,至善就在于德行,另有人则把它归之于享乐;有人认为在于对自然的知识,另有人则认为在于真理:Felix qui potuit rerum cognoscere causas,又有人认为在于无知无识,还有人认为在于闲散,也有人认为在于摒除假象,另有人认为在于无所企慕,nihil admirari prope res una quae possit facere et servare beatum,而真正的怀疑主义者则认为在于他们的不动心、怀疑与永恒的悬而不决;另有更聪明的人还想要发见一点更好的东西。我们有这些,已经是受益非浅了。

〔猜测。把它降低一级并且使它显得荒唐可笑,这并没有什么困难。因为为了从它本身而开始,〕还有什么能比如下的说法更加荒谬的呢?说是没有生气的物体也有感情、畏惧和恐怖,说是没有感觉的、没有生命的、甚至于不可能有生命的物体也有感情(这至少得先假设有一个能感觉的灵魂可以感受他们),甚而还说这种恐怖的对象就是空虚。空虚里面有什么可以使它们害怕的呢?还能有什么比这更浅薄、更可笑的吗?这还不够,而且还说它们自身就具有一种运动的原则要想避免空虚,难道它们也有臂、有腿、有肌肉、有神经吗?

要写文章反对那些对科学穿凿过份的人。笛卡尔。

我不能原谅笛卡尔;他在其全部的哲学之中都想能撇开上帝;然而他又不能不要上帝来轻轻碰一下,以便使世界运动起来;除此之外,他就再也用不着上帝了。

笛卡尔既无用而又不可靠。

〔笛卡尔——大体上必须说:“它是由数目与运动所构成的”,因为这一点是真的。然而要说出究竟是什么,并且要构造出这架机器来;那就荒唐可笑了。因为那是无用的、不可靠的而又令人苦恼的。如果那是真的,我们就会把所有的哲学都评价为不值得去费一点力气了。〕

一个跛脚的人并不使我们烦恼,但一个跛脚的精神则使我们烦恼;这是什么缘故呢?是因为一个跛脚的人承认我们走得正直,而一个跛脚的精神却说跛脚的乃是我们自己;若不是如此,我们就会可怜他们而不会恼怒他们了。

艾比克泰德格外强而有力地问道:“为什么如果有人说我们头上有毛病,我们并不生气;而有人说我们的推论有毛病,或者我们的抉择有毛病,我们就要生气了呢?”其缘故就在于,我们完全可以确定我们的头并没有毛病,我们的脚并不跛;可是我们是否抉择了真理,我们却并不那么有把握。既然我们之有把握,只不过是由于我们以我们的全部视线看到了它的缘故;从而当别人也以其全部的视线却看到情形相反的时候,那就要使我们犹疑与惊讶了;而当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讥笑我们的抉择时,我们就会更加如此;因为我们非要偏爱自己的智慧有甚于所有别人的智慧不可,而这一点却又是艰辛而困难的。但对于一个跛腿的人的感觉,却永远都不会有这种矛盾。

精神自然而然要信仰,意志自然而然要爱慕;从而在缺少真实的对象时,它们就非附着于虚妄不可。

▲十三 论 想 像

想像——它是人生中最有欺骗性的那部分,是谬误与虚妄的主人;而它又并不总是在欺骗人,这就越发能欺骗人了;因为假如它真是谎言的永远可靠的尺度的话,那末它也就会成为真理的永远可靠的尺度。可是,它虽则最常常都是虚妄的,却并没有显示出它的品质的任何标志,它对于真和假都赋予了同样的特征。

我不是在说愚人,我是说最聪明的人;而正是在最聪明的人中间,想像力才具有伟大的、能说服人的本领。理性尽管在呼吁,却不能规定事物的价值。

这种高傲的力量、这位理性的敌人,是喜欢驾驭理性并统治理性的;它为了显示自己是何等万能,就为人类奠定了一种第二天性。它使人幸福,使人不幸,使人健康,使人患病,使人富有,使人贫困;它使人信仰、怀疑或否认理性;它可以断绝感官,也可以使之感受;它有它的愚蠢和它的明智。而最使我们困惑的,就莫过于看到它远较理性更能使它的主人们充满一种充实而又完整的心满意足了。聪明人由于想像力而自得其乐,远远超过深思者仅仅在理智上之能够自得其乐。他们睥睨人世;他们满怀勇气与信心地进行辩论,而别人却是满怀畏缩与犹疑。并且这种欢畅自得的神情往往会使他们在听众的意见里先声夺人,这种想像中的智者在同样天性的评判者的面前也具有同样的优势。想像并不能使蠢人聪明,然而它却能使他们幸福,这是理智所企羡莫及的,因为理智只能使它自己的朋友不幸;想像力使人蒙受光荣,而理智则使人蒙受羞耻。若不是这种想像的能力,又有谁能来分配名誉呢?又有谁能把尊重和崇敬加之于人,加之于作品,加之于法律,加之于伟大的事物呢?没有它的批准,世上全部的财富都会是多么地不足啊!

这位以其可敬的高龄而博得全体人民肃然起敬的官长,你能说他不是被一种纯洁而崇高的理智所支配的吗?你能说他不是根据事物的性质在判断事物,而并没有纠缠于只能刺伤弱者们的想像的那些虚幻的境况吗?你看他走进教堂听道,他在那儿满怀虔敬的热诚,并以他那热烈的仁爱加强了他那理智的坚定性。他在这里带着一种典范的敬意准备听道。假设传道师出场了,假设自然赋给他以一条粗哑的喉咙和一副古怪的面容,假设他的理发师没有把他的胡子刮整齐,假设他偶尔恰好弄得格外肮脏;那么不论他宣讲怎样伟大的真理,我敢打赌我们的元老就会丧失自己的庄严了。

世界上最伟大的哲学家,假如是站在一块刚好稍微大于所必需的板子上面而下面就是悬崖;那么不管他的理智怎么样在向他肯定他的安全,但他的想像必然要占上风。大多数人绝不会接受这种想法而不面色苍白、汗出如浆的。

我不想叙述它的全部后果了。

谁不知道看见了猫或老鼠或者碾碎了一块煤等等,就会使理智脱缰呢?说话的语调可以左右最明智的人,并且能改变一篇文章或一首诗的力量。

爱或者恨可以改变正义的面貌。一个事先得到优厚报酬的律师,将会发见他所辩护的案件是多么格外正当啊!他那坚定的姿态在受这种假象所欺骗的法官看起来,会使他显得是多么格外优越啊!轻佻的理智啊!你是随风倒的,而且可以倒向任何方面。

那些除了受想像的侵袭外几乎绝不动摇的人们,我却几乎可以叙述他们的全部行为。因为理智是不得不让步的,而最聪明的人也会以人类的想像随时都在轻率地介绍给他的那些东西作为自己的原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