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头处,一条鲨鱼扑了过来。这时搏斗已经接近了尾声,老人知道坏了,这下可真完了。他抡起舵把,打向鲨鱼头,鲨鱼的双颚挨了一下。它的双颚此时正在咬着鱼头,而鱼头很厚实,它咬不掉鱼肉。老人一次次地抡起棍子,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舵把断了,发出啪的一声。于是,老人用断掉的把手扎向鲨鱼。把手扎进去了,老人感觉到了。同时老人知道,它不仅尖,还很锋利,接着,把手又向下扎去。鲨鱼的嘴,松开了,翻过身之后,走了。在这群鲨鱼中,这条鲨鱼是最后的一条。食物没有了,它们再也不能吃了。
这时,老人几乎窒息了。嘴里有股味儿,老人感觉是味道很奇怪。它甜中带点铜腥,虽然不浓烈,但一时之间,老人还是有点害怕。
向海里吐了一口,他说:“甲拉诺鲨吃掉它,然后做个杀人的梦吧。”
现在,自己最终还是被打败了,而且一败涂地,老人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于是,他回到船尾。舵把断掉了,它的断头呈锯齿形,老人发现,它可以安在舵的狭槽里。这样,他还可以掌舵。肩头围好麻袋,小船开始行驶,航线依旧,航行很轻松。念头和感觉,这些东西老人都没有了。此时,这一切都不能再束缚他了,他现在要做的只是让他小船驶回港口,那儿是他的家乡,在此过程中,他要尽量做得很好,很正确。这条鱼虽然只剩下了骨骼,夜里,还是有些鲨鱼来咬,这就像人吃面包一样,只不过捡的是饭桌上的面包屑。而老人除了掌舵什么都不管,船舷边是否有重物?这才是他唯一关心的问题。这时,小船的航行既轻松又出色。
“小船很好,完整无缺,不包括那个舵把。不过,舵把可以换,这不难。”老人想。
小船驶进湾流了,这一点他感觉到了。沿岸的灯光清晰可见了,它们是从海滨住宅区照射出来的。此时,老人知道确切的位置了,至于回家,那就不成什么问题了。
“风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我们的朋友。不过,这也分时候,”他紧接着加上,“大海也是,我们的朋友和敌人都在海里。床也是,只是床。它很伟大,落败之后,在床上,你会感觉很舒服。这种舒服,是我从未体会得到的。你被什么打败了?”他想。“没有什么东西打败我,我只是距离陆地太远了。”老人喃喃自语。
露台饭店的灯光,在他驶进小港时,都已经熄灭了。人们都上床了,他知道是因为这样。海风还在刮着,风势更猛烈了。老人行驶在寂静的港湾,直到海滩前才停下,这儿有一小片卵石,位于岩石的下方。这儿没人,更不会有人来帮助他,只有靠自己了。
于是,他尽力划动小船,让它紧紧地靠在岸边,随后,他从船上下来,找到一块岩石,把小船系在上面。
接下来,老人拔下桅杆,卷起船帆,并把它们系在了一起。然后,他就肩扛桅杆,爬向岸边。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竟然累到只能依靠爬行前进的地步。
他停了下来,趁停下的这会儿工夫,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条鱼在街灯的反光中,映入他的眼帘。它的尾巴很大,在船尾后边,直直地竖着。它的脊骨,是赤裸的,就像一条白线。它那黑糊糊的脑袋上,有一个长长的嘴巴。除了头尾之外,这中间没有任何东西。
向上,他继续爬,一直爬到了顶,才停下。在地上摔了下来,他就躺在了那儿,肩上还扛着桅杆,横着。躺了一会儿后,他想要爬起来,可试了试,起不来。于是,他就席地而坐,肩扛桅杆,向大路看去。路的对面,有一只猫在老人的注视下,走了过去,它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然后,老人就看着大路,只是看着。
看到最后,把桅杆放下,老人站了起来,接着,桅杆又被扛到了肩上。然后,他向前走去,沿着大路。途中,迫不得已,他坐了下来,在到达他的窝棚前,一共歇了五回。
老人走进窝棚,放下桅杆,把它靠到墙上。屋里很黑,他摸到了一只水瓶,喝了口水后,就一口,他躺在了床上。床上有毯子,他拉起来,先把双肩盖住,又把背部和双腿裹了进去。报纸还在上面铺着,老人就躺在了上面,脸朝下。他的双臂伸开,很笔直,他的手也伸展开,掌心向上。
天亮了,在门口,那个男孩向里面看,他还没有醒,睡得很熟。这时,风还在刮着,很猛烈。看这情况,海上会少一些渔船了,起码那些漂网的船不会去了。
正因为这样,男孩才没有早起。起床后,他来到老人的窝棚,每天早上,他都会来。他先听到了老人的呼吸,紧接着,老人的双手映入眼帘。看到老人的双手,男孩哭了。然后,他离开了,动作很轻。他要去拿点咖啡,一路走去,他的眼泪不停地流下。
那条小船的周围,有很多渔夫,他们都在那儿看,看船旁的东西,它在小船上绑着。其中,一个渔夫在水里站着,裤腿卷了起来,正在手拿钓索,量着那条已经死去的鱼,量着它残留的骨骼。
男孩没有过去,因为他已经去过了,就在刚才。这条小船,他让其中的一个渔夫照看着。
“桑地亚哥怎么样?”一个渔夫向他问道,声音很大。
“他在睡觉,不要去打扰他,谁都别去。”男孩哭喊着说,至于哭泣,他不在乎会被人看到。
“从鼻子到尾巴,它的长度十八英尺。”那个渔夫大叫着,他刚才在量那条鱼。
“这一点,我信。”男孩说。
然后,他向露台饭店走去,进去后,他要了一罐咖啡。
“我要一罐烫的,里面放上牛奶和糖,多放一点儿。”男孩说。
“其他的,还要吗?”
“先要这些吧,等会儿,我看看桑地亚哥有什么想吃的,再说。”
“这条鱼,真大啊!”饭店老板说,“这么大的鱼,还没有见到过呢。不过,昨天,你捉住的那两条,也很好。”
“让我的鱼见鬼去吧。”男孩说着又哭了。
“你自己,要喝点东西吗?”老板问道。
“什么也不要。你跟他们说,不要去打扰桑地亚哥。过一会,我再来。”男孩说。
“带我转告他,我很伤心。”老板说。
“谢谢你。”
径直地,男孩走到老人的窝棚,手里还拿着那罐热咖啡。然后,他坐了下来,就在老人的身边。他等待着,等着老人醒来。有一次,男孩看到,他刚要醒来,却又睡了过去,睡得还很沉。为了加热咖啡,男孩要去借一些木柴,为此,他得穿过大路。
终于,老人醒了过来。
“先把这个喝了再坐起来。”男孩说着,把杯子递了过去。这只杯子是玻璃的,里面有咖啡,是男孩倒进去的。
老人接过来,喝下这些咖啡。
“马洛林,我被它们打败了,千真万确。”他对男孩说道。
“你没有被那条鱼打败。”男孩说。
“是,它没有打败我。我是后来才被打败的。”
“小船和打鱼的家什,佩德里科在照看着。那个鱼头,你打算怎么处置?”男孩问。
“把它切碎,在捕鱼机上用吧。让佩德里科来处置吧。”老人回答。
“那个长嘴,你怎么办呢?”男孩又问。
“如果你要的话,就拿走。”老人说。
“我当然要了。现在,还有其他的事情,我们需要商量一下。”男孩说。
“为了找我,他们有来过吗?”老人问。
“有啊,海岸警卫队和飞机,这些都派上了呢。”男孩回答。
“小船在大海上,很难看到。”和另一个人说话,而不是对着自己或者海洋,这让老人感觉很快乐。
“孩子,我很想你。你们有收获吗?捉到了什么?”老人问男孩。
“第一天捉住一条,第二天还是一条,第三天逮住两条。”男孩说。
“是吗,那太好了。”
“从现在起,我们可以一起出海了,就像以前一样。”男孩说。
“那样不行,我没有好运,而且好运再也不会来了。”
“什么好运,不要管它。有我在,好运会来的。”
“那你家里人呢,他们什么也不说吗?”老人问男孩。
“随他们说去吧,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昨天,我捉住了两条鱼。不过,从现在起,我们一起钓鱼,有很多东西,我都要学习。”男孩说。
“船上,我们得时常放着一支长矛。我们得弄支好的,要能把鱼扎死。矛头可以用钢板来做,旧福特汽车上的就行。要磨的话,我们可以到哈瓦那的郊区,东约五英里处的瓜纳巴科亚,那儿有海滨浴场。在那儿,经过打磨,它会很锋利。不过,不能回火锻造它,那样的话,它就会断裂。我的刀子,已经折断了。”老人说。
“刀子,我再去弄一把来。钢板,也要磨得锋利点。可是风这么大,什么时候才能停?”男孩说。
“也许三天就停了,也许更长。”
“一切,我都要准备得好好的。而你,老大爷,你的手要好好养养。”男孩说。
“要保养它们,我知道该怎么做。晚上,一些东西从我的嘴里吐了出来,它们很奇怪。我感觉有什么东西,碎了,就在我的胸膛里。”老人说。
“这个,你也好好养养。”男孩说,“老大爷,你先躺下。我去给你拿衬衫,干净的,再拿点食物。”
“还有报纸,你也给我带一份,要我出海的时候的。”老人说。
“快点好起来,你必须这么做。我要学习的东西,有很多,你能教我,把一切都教给我。苦头,你可吃了不少啊。”男孩说。
“是啊,我吃了不少苦。”
“食物和报纸,我去拿。老大爷,你就歇歇吧。我还要去趟药房,拿点药,好给你的手用。”男孩说。
“那个鱼头给佩德里科,你记得告诉他。”老人叮嘱道。
“知道了,我不会忘记的。”
说完,男孩走出门去。那条珊瑚石路,都已经磨损了,男孩走在上面,哭了起来。
下午,一群游客来到露台饭店,其中一个女人望向海水,她看见下面有一条脊骨。这条脊骨是白色的,不仅粗,而且长,夹在一些空气、酒听和死梭子鱼中间。它的一端有条尾巴,很大,东风不停地吹着,港湾外,海浪不时地掀起,潮水一起一落,这条尾巴也随之一摇一摆。
“那个,是什么东西?”手指着那条大鱼的长脊骨,她对一名侍者问道。现在,它只是垃圾而已,潮水一来,它就被带走了。
“鲨鱼,”侍者先用西班牙语说了一遍,然后又用英语说,“鲨鱼。”其实他想说的是,这是大马林鱼的残留的骨骼,但是说到这里,对方却错以为这是鲨鱼的骨骼。
“鲨鱼的尾巴这么漂亮,我还真不知道。它的形状,是如此好看。”女游客说。
“以前,我也不知道,它这么漂亮。”跟着,她的男伴也说。
大路另一端,是老人的窝棚,在里面,他又睡了。和以前一样,他躺在床上,脸向下。男孩守在他的身边,坐在那儿。老人正在做梦,梦中,狮子出现了。
作品赏析
《老人与海》是海明威著名的中篇小说,发表于1952年。小说故事的背景是在20世纪中叶的古巴,描写了一个饱经风霜的古巴老渔夫与马林鱼和鲨鱼搏斗的故事,通过人与自然的斗争,表达了人要勇敢地面对失败和厄运的主题。桑地亚哥在同象征厄运的鲨鱼的斗争中虽然失败了,但他并没有在厄运面前屈服,认为人虽可以暂时失败,但人的精神和意志是永远也打不垮的,即如海明威自己所说的:“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小说在艺术上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寓言性和象征性,运用反衬法、内心独白来刻画人物性格,语言清澈流畅、朴素无华,场面惊心动魄,震撼人心。小说一经出版就得到了评论家们一致好评,使海明威获得了1953年度的普利策奖金和1954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奠定了海明威在世界文学中的突出地位。
乞力马扎罗的雪 / (美)海明威
作家档案
见《老人与海》。
一名男作家与一名有钱的女人萍水相逢,他们打算浪迹天涯,来到非洲乞力马扎罗山脚下。男作家偶然间腿部受伤,并感染生疽危及生命,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就躺在床上回忆自己以前的生活。他在过去的回忆、现在的感受和朦胧的梦境中穿梭。最后他在梦中见到他们一直希望出现的救援飞机,飞机将他带到了乞力马扎罗山顶,他在梦中完成灵魂的超脱。第二天早上他的情人发现他死了。
他说:“最奇妙的是,你一开始会觉得痛,接下来你就不会感到痛了。”
她问:“真是这样吗?”
他回答:“我敢保证。不过,我估计这股臭味影响到你了,所以我深表歉意。”
她说:“没什么。”
他说:“瞧瞧它们,它们都被我吸引了,是因为我的样子吗?还是我的气味?”
含羞草树宽广的树荫下放着一张帆布床,这个男人就躺在帆布床上,看着树荫后面那亮闪闪的平原。那儿有一群鸟,其中有三只让人觉得可恨的大鸟蹲在那里;还有十几只鸟在空中翱翔,它们的影子快速闪过它们所经过的地方。
他说:“自从卡车坏了以后,它们就一直在这一带徘徊。今天,有几只落到了地上,这种情形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之前还想着观察它们飞行时的样子,以便我以后写故事时使用,现在却觉得这种想法很好笑。”
她说道:“你可千万别写。”
他说:“我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我怕你心烦,所以说说话调节一下气氛。”
她说:“你知道我不会为此心烦的。焦虑倒是有的,不过那只是因为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认为,我们还是轻松一点为好,飞机总会来的。”
“也许等不到飞机来了。”
“请你告诉我,我能做什么?一定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
“你可以帮我把我的腿截断。理论上说这样做可以阻止细菌扩散,但事实上我并不清楚这管不管用。要不你就给我一枪,结束我的痛苦。我教过你怎么射击,你现在可是一个好枪手了,是不是?”
“不。我读书给你听,好不好?”
“读什么书?”
“书包里哪一本都可以,只要是我没读过的。”
他说:“我没心思听,还是说话最省力。要不吵架也行,这么一来,时间就不会过得这么慢了。”
“我现在可不想吵架,以前也没想过。不管多么焦躁,我们都不能再吵架了。说不定今天就会有一辆卡车或一架飞机回来救我们。”
男人说:“我连动都不想动,不在乎能不能回去了,除非你觉得我这样回去能让你舒心。”
“真是个懦夫。”
“我现在只想舒服地死去,而不想听你不停地责骂我,你骂我一点用处也没有。”
“你会好好活着的。”
“傻瓜,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死。你去问问那些杂种就知道了。”说着,他望了望那些又大又脏的大鸟。那些大鸟的脑袋光秃秃的,这时已经缩进了耸起的羽毛里。第四只鸟从空中俯冲下来,麻利地把脚落在了地上,接着就一摇一摆地走向另外三只鸟。
“它们是每个营地的旁边都有的,只不过你没去注意罢了。你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够活下来。”
“你这小傻瓜,从哪儿学会的这些话?”
“你再想想,其他人也像你一样啊。”
他说:“上帝啊,这可是我的工作。”
他在那儿静静地躺着,眼神从平原上的热浪中穿了过去,望向远处的灌木丛,一直向灌木丛的尽头望去。黄色的平原上远远地站着几只看上去又小又白的羊,更远的地方有一群斑马,这些斑马被绿色的灌木衬托着也白白的。营地就位于这片依山傍水的树荫下。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快要枯竭的水洼,每到清晨时水洼边上就会有沙鸡出现。
“你真不想听我读书吗?” 她问,这时她就坐在他床边的一张帆布椅子上,“起风了。”
“我不想听,谢谢。”
“说不定卡车快到了。”
“这事我不关心。”
“可我关心。”
“为什么许多对我来说无所谓的事情,你却那么重视呢?”
“并不是许多事情,哈里。”
“要不要来一杯?”
“你不该喝也不能喝酒。布莱克(美国戒酒运动领袖)说过,应该禁止饮用任何酒。”
他大声喊了起来:“莫洛!”
“先生,我在这儿。”
“给我拿些威士忌过来。”
“先生,我这就去拿。”
她说:“你不能喝酒。你难道和我说的一样自暴自弃了吗?书上说这对你身体不利,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说:“不,这对我有好处。”
他想:“如今一切都结束了。”他现在已经没有机会结束这一切了,只能选择要不要喝酒。自从他的左腿生了毒疮之后,他就感觉不到痛了,所以他也没了恐惧感。如今,他只觉得厌倦和愤怒,因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不过,现在他已经可以接受这件事了。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一直想着这件事;如今,这件事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一旦你觉得厌倦,就会轻易地变成这样,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