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情你能够口述出来,但是有关护墙广场的事情,你却没法说出来。广场上,卖花的小贩出售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地上满是染花的颜料。这里是公交车的始发站。老男人和老女人在这喝着葡萄酒和品质低劣的白兰地,直到灌醉自己才肯罢休。寒风中,孩子们的鼻涕都给冻出来了。这里满是汗味,并且充满了贫困的气息。咖啡馆里的人喝得大醉不醒。那些大众化舞厅里的妓女就在舞厅里住着。看门的女人把共和国卫队的士兵带进了自己的小屋子里,取下士兵头上那顶插有马鬃的头盔,放到椅子上,开始服侍这个士兵。大厅外面住着一家人,当家的是个自行车赛手。那天早上,她坐在乳品店里,打开《机动车》报看了起来,结果看到丈夫在环巴黎比赛中获得了第三名。那是她丈夫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比赛,她感到很惊喜。她一脸通红,大声地笑了起来。接着,她抑制不住高兴的心情,拿着那张发黄的体育报纸跑到了楼下,然后哭了起来。大众化舞厅的老板是个女人,她的老公是个开出租车的。当哈里要赶第二天的早班飞机时,这个男人就会敲门叫醒他。在出发前,两个人会来到酒吧的桌子跟前,然后喝上一杯白葡萄酒。他还认识那个区的邻居,知道他们都是穷苦人。
护墙广场周围住着两类人,一类是酒鬼,另一类是运动员。酒鬼用酒精来麻醉自己,好让自己忘记穷困;运动员则靠运动来忘记贫穷。他们的父辈都是巴黎公社的会员。政治对于他们并不陌生。他们知道自己的父亲、好友、兄弟是被谁枪杀的。凡尔赛的部队把公社占领的城市抢了过去,并大肆搜捕那些手上长茧、戴着帽子或是有其他能证明是劳动者身份的人,然后无情地把他们全都处决。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他就在一个对面有马肉铺和酿酒合作社的住宅区里开始写东西。在巴黎,这个地方是他最喜爱的地方。这里长着蔓生的树木;墙壁是古旧的灰白色,房子的下半部分则有棕色的涂层;圆形的广场上有绿色的公交车,这些公交车排成了长队;地面被颜料染成了紫色;还有红衣主教勒穆瓦纳大街,它从山上急转直下,一直延伸到河边;再就是拥挤而狭窄的墨菲塔大街,以及一条与万神殿相通的大街,还有他经常在上面骑自行车的大街。那条他经常在上面骑自行车的大街,是那个地区仅有的一条沥青路面大街,骑着自行车路过那里时有一种滑滑的感觉,还会觉得四周的房子又高又窄。此外就是高高的廉价旅馆。象征主义诗人保罗·魏尔兰就死在那里。他住的公寓只有两层,他住在最高层的一间房子里,每月的房租是六十法郎。他就在这里写作。透过窗户,他能看到外面的屋顶、烟囱,还有巴黎周围的山。
站在那栋公寓里,还能看到木材店、煤炭店。他也会买白酒,还有劣质的葡萄酒。在马肉铺外面,挂着一个金黄色的马头;橱窗里则挂着马肉,这些马肉有红色的,也有金黄色的。绿色的合作社里出售既好喝又便宜的酒。除此以外,就是灰泥墙壁,以及邻居家的窗户。到了夜晚,有人会喝得烂醉,然后躺在大街上呻吟或低声嘟囔,这就是典型的法国酒醉,只是有人说这种典型的酒醉根本就不存在。尽管如此,邻居们在听到动静时还是会打开窗户,并且小声地谈论着什么。
“警察去哪儿了?他总是在你不需要时出现。这时候,他正在跟某个看门的女人睡觉。快点叫他过来。”醉汉小声地嘟囔着,直到有人往窗户外面泼水,他才会停止嘟囔,并且开口说话,“什么东西?哦,原来是水,这办法不错。”接着,窗户就都关上了。
他家的保姆玛丽对八小时工作制提出了抗议。她说:“要是我丈夫六点就收工,那么他就不会在回家的路上喝太多酒,自然也不会花很多钱。可是,如果他五点收工,那么他准会喝得烂醉,这么一来,他口袋里的钱还有剩下的吗?让工人提前收工,完全是在折磨工人的老婆。”
女人问他:“你想不想再喝一些汤?”
“不喝了,谢谢你的好意。那汤确实很好喝。”
“那就多喝一点。”
“我还是来一杯威士忌苏打好了。”
“喝酒伤身。”
“没错,确实对身体不好。科尔·波特既谱了曲又填了词,因此你才会对我发脾气。”
“你也知道我喜欢看你喝酒的样子。”
“当然,只是它有损于我的身体。”
她离开了。他想自己将会得到任何他想要的,甚至是一切存在。可是,他现在却很疲倦,疲倦到了极点,只想好好睡一下。他就那么躺着,等待死神的召唤。这时候,死神一定在别的地方领人。它骑着车,悄无声息地走过巴黎的街头。
不,在他的书里从没出现过有关巴黎的内容。是的,对于他在意的巴黎,他从未描写过。可是,那些没写过的素材又该如何处理呢?
牧场、银灰色的山艾树、灌渠里清澈的湍流、深绿色的苜蓿……这些都该如何处理呢?那条弯曲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山顶。夏日里,牛群就像害羞的小鹿。到了秋天,你赶它们下山的时候,小牛会“哞哞”地叫个不停。一大群牛缓缓前行,在它们身后留下一片飞扬的尘土。到了夜晚,可以在山脉后面清楚地看到剑鞘般的山峰。在月光的照耀下,骑着马沿着小路向山下走去,可以看到整个山谷都是银色的月光。现在,他想起了在漆黑的夜晚,一手握着马尾一手驾着马向山下走去的情景。这些故事,都是他想写出来的。
那个打杂的笨小子也让他难以忘怀。有一次,你们把那个笨小子独自留在了农场,交代他看好干草,别让人给偷了。从福克斯镇过来了一个老混蛋,他打起了干草的主意,在他行窃的时候,笨小子过来阻止他,结果挨了他一顿打。笨小子依旧不让他偷草,于是老混蛋威胁他,说要再打他一顿。笨小子走进厨房,出来的时候拿着一把来复枪,趁着老混蛋再来偷干草时一枪要了他的命。他们是一个星期之后回到牧场的。那个老混蛋的尸体还在畜栏里,已经被冻得僵直,而且有一部分已经被狗吃了。你用毯子把残存的尸体包了起来,安放在雪橇上,用绳子捆好。你叫来打杂的笨小子,你们两个就站在雪橇的滑雪板上滑行了六十英里,把尸体拖到了城里。这时,你放下了笨小子。笨小子还不明白自己会因为杀人而被捕,只是认为自己算是尽职尽责的。笨小子当你是朋友,并认为你可能会因为他守护了干草而奖赏他。笨小子之所以会帮忙拖着这个老混蛋,是想让人们看清这老混蛋有多坏——他挖空心思偷别人家的干草。所以,当司法长官用手铐铐住他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之后他就放声大哭起来。这个故事他深刻地记了下来,准备在以后把它写出来。关于这类故事,他至少还有着二三十个,可是他却一个都没写过,这是什么原因呢?
他说:“你告诉他们原因。”
“原因?什么原因啊,亲爱的?”
“没什么。”
她自从有了他之后,就不再过度饮酒了。可是,他心里明白,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不会写她。至于其他的女人,他同样也不会写出来。有钱人蠢笨,他们成天只会酗酒、玩双陆棋,而且傻透了,絮叨个没完。他还记得可怜的朱利安,那人对富人有着罗曼蒂克的敬畏。有一次写作,他是这样开头的:“那些富人,跟你我完全不一样。”有人曾经告诉朱利安:“没错,他们比我们有钱。”可是朱利安并不认为这是一句幽默的调侃。在他眼里,富人们全都很有魅力,是一个特殊的种群。后来,他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他整个人就毁了。当然了,毁掉他的还有其他一些事情。
他看不起那些被毁的人。你明白事情是什么样子,所以你不需要去喜欢这些东西。他想,他可以战胜一切,因为只要他不在乎,一切都伤害不到他。
现在,他对死也看开了,只是一直害怕疼痛。说到疼痛,他并不是不能像其他男人一样忍受,可是如果疼痛持续得太久,那么他就无法再忍受下去了。在这里,有一种东西让他痛得都快坚持不下去了,可是,就在这时,疼痛感忽然消失了。
他记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