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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小人物的悲欢(3)

一个美好的傍晚,庶务官伊凡·德米泰瑞奇·切尔维亚科夫拿着望远镜坐在剧院第二排的座椅上,心情愉快地观看着轻歌剧《科纳维尔之钟》,越看越觉得幸福。可是突然之间——这个“可是突然之间”在小说里是很常见的,作者也没有说错,因为生活中的确会有许多出人意料的事发生。可是突然之间,他不禁皱起脸、翻着眼,屏住了呼吸……于是他放下望远镜,低下头就——阿嚏!!他打了一个喷嚏,你们都看清楚了啊。无论在任何地方,打喷嚏都是不犯法的。不管你是庄稼汉、警察局局长,还是三品文官,都难免会打喷嚏。切尔维亚科夫自然也不例外,他打完喷嚏之后,不慌不忙地掏出小手绢擦了擦脸,然后有礼貌地看了看四周,希望他刚才打喷嚏没有影响到别人。不看不当紧,这一看他不由得慌张起来,因为他发现坐在他前面的一个小老头正一边嘟哝着什么,一边拿着手套在用力地擦他的光头和脖子。这个小老头不是别人,正是交通部的文职将军珀瑞茨扎罗夫,切尔维亚科夫认识他。

“我的唾沫溅到他身上了!”切尔维亚科夫心想,“他虽然不是我的上司,而且跟我不在同一部门,可我还是应该向他赔不是。”

于是切尔维亚科夫就清了清嗓子,把上身凑到文职将军的耳朵旁边,小声说:“将军,实在非常抱歉,我的唾沫溅到您身上了……我不是有意的……”

“不打紧,不打紧……”

“请您看在上帝的份上,宽恕我吧,我确实……我确实不是有意的……”

“唉,您请坐好!我要听戏!”

切尔维亚科夫心里很慌乱,只好傻笑着朝舞台上望去。可是,刚才那种幸福感却奇怪地消失了,他只觉得惶恐不安。幕间休息时,他在珀瑞茨扎罗夫身边徘徊了好一会儿,终于克服了内心的胆怯,嗫嚅着对珀瑞茨扎罗夫说:“将军,我的唾沫溅到您身上了……请您务必宽恕我……我不是有意的……”

“哎呀,请别再说了……刚才那件事儿我已经忘记了,您就别再提它了!”文职将军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说。

“他并不是真的忘记了,不然他不会目露凶光。”切尔维亚科夫一边想一边怀疑地看着文职将军,“他不想跟我说话,这表明他非常生气。我应该再次向他表明我并不是有意的,并说这不是我能控制的,否则的话,他就会以为我是有意啐他的。也许他现在并不会这么想,可是以后呢?以后谁能保证他不这么想呢?!”

回到家之后,切尔维亚科夫就把自己在剧院失态的事告诉了妻子,不过他的妻子好像并不像他那样重视这件事。刚开始时,她确实也被吓住了,可是当她听说珀瑞茨扎罗夫跟她丈夫不在同一部门时,她也就放心了。

“不过,你最好还是亲自去向他赔礼道歉比较好,”她说,“否则的话,他会认为你的举止不庄重!”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呀!所以我当场就向他道歉了,可是我总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他一句中听的话都没有说,当时又在剧院里,所以我也不方便跟他详谈。”

第二天,切尔维亚科夫穿上新制服,还把头发理了理,然后就去拜访珀瑞茨扎罗夫了,他要向珀瑞茨扎罗夫解释清楚。文职将军的接待室里有很多人,这些人正围着文职将军,请求他帮忙做各种事情。文职将军问过几个人的请求之后,抬起了头,目光在切尔维亚科夫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将军,您还记得昨天在安乐之邦剧场里发生的事吗?”庶务官汇报说,“我打了一个喷嚏,没想到唾沫星子溅了您一身……请您务必宽……”

“简直是胡闹……这算什么事儿呀!”将军说完,把头扭向了另一位请求他帮忙的人,“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他不愿意跟我说话!”切尔维亚科夫满脸发白地想,“看样子他确实在生我的气……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好好跟他解释一番……”

文职将军接待完最后一个请求他帮忙的人,然后向内室走去。切尔维亚科夫立刻跟上他,在他身后嗫嚅着说:“将军!如果我斗胆打搅了您,那么务必请您原谅,我自己也很懊悔……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确实不是有意的!”

文职将军哭丧着脸,对切尔维亚科夫摆了摆手,然后说:“先生,您简直是在胡闹!”接着,文职将军就走进内室,并随手关上了内室的门。

“这怎么是胡闹呢?”切尔维亚科夫心想,“我根本没有胡闹!将军怎么这么不明白事理呢?既然他这么爱摆架子,那么我也就没必要再向他赔不是了,去他的吧!我再也不会亲自来给他赔不是了,真的不来了!给他写封信就足够了!”

切尔维亚科夫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回了家。他原本想回到家就给将军写信的,可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如何写才好,最终也没有动笔,只好决定第二天再当面向将军解释清楚。

“将军,我昨天已经打搅过您了,”他看着将军疑问的目光,嗫嚅着说,“您说我在胡闹,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我是专门来给您赔不是的,因为我打喷嚏时把唾沫溅到您身上了……我绝对没有胡闹,再说了,我也不敢跟您胡闹呀。如果我是在胡闹的话,就表示我对将军……对将军您不够尊重……”

“快滚!!”文职将军浑身颤抖地大叫起来,他的脸气得发青。

“您说什么?”切尔维亚科夫小声地问,他被将军的样子吓住了。

“快滚!!”将军又大叫了一声,同时跺了跺脚。

切尔维亚科夫感到肚子里好像有东西在往下掉。他对周围的一切既不看也不听,一步步退到门口,然后步履维艰地走在大街上……他回到家里之后,连制服都没脱就躺到了长沙发上,就这样……死在了长沙发上。

作品赏析

《小公务员之死》写的是在一个美好的晚上,一个小文官在剧院里一不小心将唾沫溅到了坐在前排的将军级文官身上。小文官唯恐将军会将此举视为对自己的冒犯而一而再再而三地道歉,弄得那位将军由哭笑不得到大发雷霆,而执著地申诉自己毫无冒犯之心实属清白的小文官,在遭遇这场惊吓后沮丧地回到家中,竟然一命呜呼。

小说通过对幽默可笑的人和事的描写,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极端恐怖所造成的人们的精神异化、性格扭曲及心理变态,表现了作家对黑暗社会的抗议及对思想庸俗、生活猥琐的小市民的“哀其不幸”与“怒其不争”,表明了作家对罪恶制度的无泪控诉,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

警察与赞美诗 / (美)欧·亨利

作家档案

欧·亨利(1862—1910),原名威廉·西德尼·波特,美国最著名的短篇小说家之一,曾被评论界誉为曼哈顿桂冠散文作家和美国现代短篇小说之父。出身于美国北卡罗来纳州格林斯波罗镇一个医师家庭。一生当过药房学徒、牧牛人、会计员、土地局办事员、新闻记者、银行出纳员。当银行出纳员时,因银行短缺了一笔现金,为避免审讯离家流亡洪都拉斯。后回家探视病危的妻子被捕入狱,在监狱医务室任药剂师。1901年提前获释后,迁居纽约,专门从事写作。由于大量佳作出版,他名利双收,挥霍无度。1910年6月去世。

欧·亨利善于描写美国社会尤其是纽约百姓的生活。他的作品取材于现实生活,反映了下层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揭露了垄断资产阶级残酷的本性,内容丰富,构思新颖,语言诙谐,手法多样,人物众多,富于生活情趣,被誉为“美国生活的幽默百科全书”。代表作有《爱的牺牲》《警察与赞美诗》《带家具出租的房间》《麦琪的礼物》《最后一片叶子》。

一个流浪汉想方设法让警察逮捕自己,因为寒冬即将到来,他想到岛上的监狱过冬,但屡屡失败。无意间,他被教堂传来的赞美诗感化,打算振作起来,重新做人,但就在这时,警察朝他走来……

梭比在麦蒂逊广场的一条长凳上躺着,翻来覆去,焦躁难耐。冬天马上就要到了,大家现在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具体征兆就是:夜间,大雁成群结队地在夜晚的天幕上飞行,歌唱;太太们因为想叫丈夫为自己添置海豹皮大衣,所以表现得愈发温柔体贴;梭比心烦意乱地躺在街心公园的长凳上,身体就像烙饼一样,不住地翻身。

忽然,他的腿上落下了一片干枯的树叶,这是霜冻即将到来的预兆。对于长期居住在麦蒂逊广场周围的人们而言,霜冻是个很有礼貌的访客,一定要先发出这样一封提醒函,随后才会亲自上门造访。当北风来临时,十字路口附近的居民就该注意了,霜冻先生就快要到来了。

是时候做出决定了,然后立即付诸实践,梭比心想。事实上,他之所以会在此地表现得如此心烦意乱,就是因为在发愁,这眼看就要到来的酷寒天气应该如何熬过。

梭比没有很大的志向,无论是去南部地区接受充足的光照,让自己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还是自由自在地在地中海上徜徉,又或者是去维苏威海湾畅游,都不是他的心愿。其实,能在那座岛上度过冬季的这三个月,才是他最大的心愿。他在那里可以远离冬季的严寒,并远离那些麻烦的警察。在这漫长的三个月时间内,他将一直处于良好的生活环境之中,吃得好睡得好,并且有志同道合的朋友陪伴在身边。梭比最想实现的愿望就是如此,他简直连做梦的时候都在想着这件事。

布莱克威尔岛上的那所监狱是梭比这么多年以来的避寒圣地。每年冬天,为了能够顺利抵达那座岛,梭比必须要事先做好准备工作。每年冬天,纽约有很多比他幸运的人,为了去里维埃拉或是棕榈滩避寒,都要事先买好票,两者其实是同样的道理。到了眼下这种时刻,的确应该开始做准备了。位于广场喷泉之侧的那条长凳就是他昨晚的寝室,为了御寒,他在上衣之中裹了一张报纸,在大腿和脚脖子上也分别裹了一张。可惜这样的举措在酷寒面前,根本就没有多大用处。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再度想到了那座岛。那些针对流浪人员设置的慈善机构,并不能取悦梭比。他认为这样的慈善义举根本比不上法律。事实上,很多政府或慈善机构筹建的场所,都可以接纳梭比,他在那里可以获得食物和住所,安稳地生活下去。然而,梭比是如此的自尊而骄傲,如果要他接受别人的施舍,那种屈辱会让他感到痛苦至极。无论什么事情都具有两面性,诚如落到恺撒手中的布鲁图,一定要先被强迫着将身上的污垢都洗干净以后,才有资格接受一张床;一定要先将自己的身份背景等全都坦白以后,才能得到别人赏赐的面包。与其这样,梭比宁可去与法律平起平坐。法律诚然严苛,然而,对于个人正当的隐私,法律还是会持敬重态度的。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去那座岛过冬,为了能尽快实现这个愿望,梭比马上就开始行动了。有不少方便快捷的方法都能实现这个愿望。找一家高档的酒店饕餮一番,结账之时才说出自己一文不名的真相,随即警察便可以悄悄将自己抓走。这个方法无疑是最美妙的一种了。而治安推事会帮自己将接下来的进程安排好。

梭比从长凳上站起身来,离开了广场,路上经过百老汇街与第五大道的交叉口,那片区域的道路上铺着沥青,路面非常平整。他从此处拐入百老汇街,在某处咖啡厅门前驻足。咖啡厅中灯光璀璨,衣香鬓影,夜夜笙歌,美酒、美食应有尽有。

梭比修了面,穿着一件还算高贵的上衣,还戴着一个干净漂亮的黑色领结——这是他在感恩节的时候收到的礼物,赠与他这件礼物的是教会的一名女士。对于自己上半身的装束,梭比自信满满。他要想让自己的行动取得成功,只需避开旁人的猜忌,抵达餐桌前,坐好就行了。之后,他的下半身便被挡了起来,而服务生在看到他上身的装束时,是一定不会起疑心的。首先,要点一只烤野鸭,然后要一瓶夏布利酒,跟着是卡门贝干酪,小杯的清咖啡,以及一支雪茄。梭比暗自思索着自己的菜单。他觉得点那种一支售价一美金的雪茄就可以了。为了不让咖啡厅方面疯狂,对自己采取过度的惩罚举措,最好不要点太贵的食物,让总价超出他们的接受范围。等这顿饭结束以后,他便可以得偿所愿,甘心情愿地上路,朝自己的避寒之地进发了。

只可惜,梭比一踏进餐厅大门,他下身所穿的破旧的裤子和皮鞋便被眼尖的服务生领班发现了。领班伸手便去推他,力气之大,速度之猛,让他根本来不及抗拒。领班推着他转过身去,一直静悄悄地将他推到了大街上。某只险些被梭比残害的野鸭,就此逃过了一劫。

梭比从百老汇街离开。他认为要抵达自己梦寐以求的那座岛,白吃白喝这个法子显然难以实施。眼下,只有再想别的办法了。

有座巨大的玻璃橱窗正耸立在第六大道的拐弯处,橱窗之中灯光华美,摆放着很多精致的商品。梭比望着这一幕,计上心头,遂拾起一块石头径直砸向橱窗玻璃。大家在一名巡逻的警察的带领下,匆忙从橱窗那边跑过来。梭比将双手插进裤子口袋中,笑眯眯地瞧着警察制服上钉的黄铜扣子,就那样心安理得地在原地待着,连一步未曾挪动。

警察气冲冲地问他:“朝橱窗扔石头的那人去哪里了?”

梭比反问道:“难道您不觉得那人就是我吗?”他的语气之中微微带着讥讽之意,但是又好像遭逢艳遇一般,不带丝毫恶意。

然而,警察对梭比却没有半点怀疑。要是某人把橱窗打破了,逃跑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在案发现场停留,还跟执法人员说这种废话呢?这时,警察发现有人正在前面追着一辆车跑个不停,于是便匆匆忙忙地带着自己的警棍上前追捕他。梭比的行动再度失败。他觉得非常苦闷,但是又没有办法,唯有继续走下去。

有家小馆子坐落在对面那条街上。在那里,只需要很少的一点钱就可以吃一顿饱饭。小饭馆里的气味很不好闻,环境非常差劲,餐具都是下等货色,餐巾纸也是单薄的劣等品。梭比走进这家小馆子,身上照旧穿着那条裤子和那双鞋子,这些先前使他计划失败的可恶玩意儿,此次竟然没有再度为他带来鄙薄的目光,真乃万幸。他坐到餐桌旁边,点了牛排、馅饼、煎饼、炸面饼圈。吃饱喝足以后,他对服务生说,自己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马上去把警察叫过来吧,我可不想在这里耽搁太长时间。”梭比这样说道。

服务生用奶油一样柔腻的声音说道:“不用多此一举了。”他的双眼红红的,跟曼哈顿开胃酒里的红樱桃有一比。他喊一声:“阿康,过来!”

接下来,他便与这位名叫阿康的服务生一起,麻利地推着梭比出了门。最终,让梭比左侧的耳朵先接触地面,跟着,整个身体就跟那硬邦邦、冷冰冰的人行道来了个亲密接触。梭比为了爬起身来,可是费了不小的力气,情况堪比木匠将折尺打开的过程。看来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如愿以偿被警察抓起来了。他将身上的灰尘拍打下来,心想那座岛距离自己简直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梭比看见有个警察就站在跟小饭馆隔了两家店的那个药材铺门口,不由得便笑起来,随即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