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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爱情的梦幻(1)

林间幽径 / (俄)布宁

作家档案

伊凡·布宁(1870—1953),俄罗斯作家。生于俄国中部波罗涅日市一破落贵族世家。由于家境贫困,中学未毕业就步入社会。做过校对员、图书馆员、助理编辑等。曾受教于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等作家。1909年被选为科学院名誉院士。十月革命爆发后,他持敌对立场,于1920年流亡国外,侨居法国直到去世。

布宁是写作中短篇小说的高手,他的作品继承了俄罗斯文学的优秀传统,对祖国、对故乡、对大自然的深情赞美,对爱与美的执著追求,对生与死的思考,是他作品中的重大主题。他的小说不太重视情节与结构的安排,而专注于人物性的刻画和环境气氛的渲染,语言生动和谐,富于节奏感,被高尔基誉为“当代优秀的文体家”。1933年,布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是俄罗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也是创作时间最长、艺术成就最卓著的大作家之一。代表作包括《在天涯》《安东诺夫卡苹果》《梦》《弟兄们》《从旧金山来的先生》《林间幽径》《乡村》等。

男主角在与女主角经历了一段非常浪漫的恋情之后,狠心遗弃了女主角。多年以后,两人在一家旅馆中重逢。原来女主角一直坚守着自己的爱情,没有结婚,但男主角却早已娶妻生子。回忆起往昔的美好,两人都深有感触。

秋雨接连下了几日,寒气逼人。郊野的一条土路上积满了雨水,交错的车轮印迹混乱不堪。有三匹马拉着一辆车篷撑起了一半的马车,正在土路上行走。为了避免泥水甩进车里,三条马尾全被束缚起来了。不过,马车车身还是被一路上飞溅的泥水沾染得肮脏不堪。当行驶到一栋木房子面前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下了脚步。这是一栋长方形的木房子,一房两用,既是官方开设的驿站,又是私人经营的旅馆。旅馆之中提供住宿、饮食和茶水。车夫是一名农夫,长得非常壮实,他身上穿着呢子外套,腰间紧紧扎着一条腰带。他的面色黝黑,脸上长着疏疏落落的黑色络腮胡子。他看上去恶狠狠的,跟以前的强盗差不多。有个老军官坐在车里,他戴着一顶军帽,身上穿着海狸皮的军大衣。他的眉毛还很黑,身材也保持得相当不错。他的下巴上没有蓄须,但是嘴上和脸上的胡须却已发白了。他明显就是在模仿亚历山大二世的打扮。亚历山大二世在位期间,军人们曾争相效仿这种打扮。他的眼神之中闪烁着严肃、困惑、疲倦,同样与亚历山大二世如出一辙。

马车停下之后,他首先自其中探出一只穿了军靴的脚,靴子上连半分褶皱都没有。他伸出手来——手上戴着一双麂皮手套——稍稍往上提了提军大衣,然后迅速迈上木屋的阶梯。

车夫在背后高声提醒他说:“大人,向左拐!”军官闻言,便稍微弯下腰来迈进门口。接下来,他从走廊上穿过去,径直走向了左侧的一间上好的房间。

房间里非常干净,而且十分暖和。一张铺着干净桌布的桌子摆放在左侧的墙边,上面立着一座全新的圣像雕塑。一张整洁的木板床就摆在桌子旁边。房间右侧的墙壁深深凹陷下去,其中是一个灶台,用作煮饭的用途。炉子看起来很白,因为刚刚粉刷一新。一张长椅被安置在炉子旁边,靠背那面挨着炉子。椅子上铺着毯子,看起来跟沙发差不多。炉子上正煮着一锅肉汤,有淳厚的香味飘了出来。

军官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放到木板床上。这时,他身上只剩了便装与靴子,看上去愈发显得挺拔。接着,他将军帽跟手套也脱了下来,并用手无力地在头发上理了一下。他的头发有点卷曲,并且已经白了不少。他有一双黑色的眼睛,面孔很瘦削,也很英俊,只是多了几道不大明显的瘢痕。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他于是将门打开,用不悦的声音叫道:“来人!”

一名女士随即走了过来,她长着满头黑发,尽管年纪已经老大,但依然是个美人儿。她长着两条漆黑的眉毛,脸颊和嘴唇上面长着颜色很深的绒毛,跟吉卜赛女人差不多。她体态丰盈,脚步却很轻快。在她深红色的衣服下面高高耸立着一对乳房。小肚子的轮廓在黑色的呢子裙下展露无遗,形状好似鹅胸一样,呈现三角形。

她说:“欢迎光临。您是想吃饭,还是想喝茶?”

军官瞧了瞧她浑圆的肩膀和玲珑的小脚——她那双红色的鞋子已经有点旧了。随后,军官便心不在焉地答道:“喝茶。你是这家店的老板还是伙计?”

“我是老板。”

“那这家店里的一切都由你打点了。”

“没错,全都由我打点。”

“为什么呢?你丈夫已经去世了?如果不是,为什么你要亲自来做这些伙计的活儿呢?”

“我丈夫还活得好好的呢,但是不管什么人都要干活赚钱啊。我天生就是个劳碌命。”

“原来如此。那就好了。这里的房间住起来很舒服,而且到处都一尘不染。”

女士一直眯着眼死死盯住他,像是要一直看进他内心深处。

她答道:“我最喜欢整洁了。我自幼生活在贵族之家,保持整洁干净是必需的,尼古拉·阿列克谢也维奇。”

军官听到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禁吃了一惊。他身体绷直,面色涨红,瞪大眼睛望着她。

他心焦气躁地问:“你是娜杰日达?”

她答道:“没错,尼古拉·阿列克谢也维奇。”

“上帝啊,上帝啊!”说着,他便一下子坐到了床上,同时紧紧地盯住她,“简直太意外了!我们两个分开多少年了?三十五年足有了吧?”

“尼古拉·阿列克谢也维奇,是三十年。我已经四十八岁了,而你就快到花甲之年了吧?”

“世间竟有这样的事……上帝啊,真是不可思议!”

“老爷,哪里不可思议了?”

“这、这……简直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原先的时候,他看上去很是疲倦,无论做什么都是三心二意的,这会儿却像一下子换了个人似的。他从床上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阔步行走,但他的视线却始终停留在地面上。终于,他停住了脚步,红着脸说道:“我一直没有收到有关于你的半点消息。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你怎么不待在老太爷身边呢?”

“老太爷在您走后马上就给我开了释奴证。”

“那之后呢,之后你到哪里去了?”

“老爷,这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难道你一直没有结婚?”

“没有。”

“怎么可能呢?你年轻的时候那么美,怎么可能没人娶你?”

“是我自己不想嫁。”

“什么叫做不想嫁?你为什么这样说呢?”

“难道您不明白吗?那时我对您的深情,您应该还有印象吧。”

军官满心愧疚,不由得泪眼迷蒙。他眉头紧蹙,一面踱步,一面嗫嚅道:“朋友,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青春与爱情,或是别的什么,都是这样。这种情况随处可见。没有什么能在岁月的剥蚀下永恒不变。你还记得《约伯记》里那句话吗?‘即便回忆起来,也仿佛逝水东流。’”

“尼古拉·阿列克谢也维奇,并非所有的事都是这样。人的青春固然会逝去,但是爱情不会。”

军官停住脚步,仰起脸来苦笑道:“你总不至于要等我一生一世!”

“可能性很大。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没有嫁人。不过,您早就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就算是在当时,您也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这些我都心知肚明,不过……眼下已经没必要再指责您的过错了。当然了,您在抛弃我的时候真是太绝情了——先前我有无数回想要自杀,就是因为您的那份绝情。尼古拉·阿列克谢也维奇,有段时间,我总是用您的昵称尼可连卡来称呼您,那时您叫我——您叫我什么,您还有印象吗?那段时间,您总是给我念诗,诗的内容往往跟‘林间幽径’有关。”她讥讽地笑道。

他摇头道:“那时的你多么有魅力啊!既活泼,又热情。你的身材那么完美,你的眼睛那么动人!你还有没有印象,那时无论是什么人,一见到你就把魂给丢了。”

“我还有印象,老爷。那时候,您也很有魅力。我将自己的热情与美丽全都送到了您手上。我怎么可能将这些从记忆中抹杀呢?”

“啊!无论是什么,都已经过去了,都会从记忆中消失的。”

“是已经过去了,但不一定会从记忆中消失。”

“你走吧,”他一面说,一面走向窗户那边,“麻烦你离开这里。”

他拿出手绢擦擦自己的眼睛,紧接着又说道:“上帝若是能宽恕我就好了。你应该已经不再责怪我了吧。”

这会儿,她已走到了门那边,听到这话便止住脚步,说道:“不,尼古拉·阿列克谢也维奇,我还在责怪您。话说到这地步,我不妨对您坦白: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会一直责怪您。我不能不这样做,因为那时候的您对我而言,是最亲近的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取代您地位的人。唉,没必要再旧事重提了。人若是已经死了,如何还能带他离开坟墓,重返家中呢?”

“没错,是这样的,这样旧事重提根本就没什么必要。麻烦你帮我去知会一声,叫车夫备好车,”说着,他便满面肃穆地从窗户旁边挪开了,“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不要觉得我一直很快乐,事实上,我的人生从来没有一刻是快乐的。下面要说的这番话可能会对你的自尊有所伤害,对此我很抱歉。不过,我还是决定向你坦白:我非常爱我太太,简直可以说是对她痴迷至极。然而,她竟然抛弃了我,与别人私奔了。我对您的伤害固然深刻,但是她带给我的创伤却更加刻骨铭心。当我的儿子还很小的时候,我将他视若珍宝,他就是我人生的全部希望!可是,我没想到,他却长成了一个不争气的二世祖,卑鄙龌龊,毫无羞耻之心……当然,这种事情也是随处可见的。就这样吧,亲爱的,希望你能身体健康。在我看来,我生命之中最宝贵的东西,也已经全都交到你手上了。”

她来到他身旁,在他的手上亲吻了一下。他也对她做出了相同的举动。

“麻烦你帮我去知会一声,叫车夫备好车……”

再度启程时,他苦闷地思量着:“那时候的她真是太可爱,太有魅力了!”回想自己最后告诉她的那些话,回想自己落在她手上的那一吻,他觉得很是羞惭。这种羞惭的感觉马上就加深了,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应该为这样一件小事而感到羞惭。“但是有件事毋庸置疑,那就是我曾在她最美的年华与她相知相恋。”

夕阳西下。车夫赶着马车,一会儿在这条车轮印迹中行驶,一会儿又跑到另外一条中去,总之就是想方设法避开那些最泥泞的地方。车夫也是心事重重,后来,他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大人,我们走的时候,那个女人一直在窗户那边站着,往我们这边瞧。她跟您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吧?”

“的确,我们认识很久了,克里姆。”

“她可是个女强人啊。听说她还放高利贷呢,是个富婆。”

“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那当然是了不起的大事了!大家都想过得舒坦一点。如果债主心地稍微和善一些,大家就能过得舒坦些了。不过,这位债主并不是那种狠毒的人,她只是太较真了!如果期限到了,您却没能及时还债,那就是您自讨苦吃了。”

“对,是自讨苦吃……你把车赶得快一点,小心去火车站迟到了……”

荒野上覆盖着一片黯淡的光照,三匹马迈着整齐的步子,踩着满地泥泞前行。

军官眉头紧蹙,暗想:“没错,的确是自讨苦吃。那段时光真是一生之中最美好的,不,不止是这样,那根本就是黄金年代。‘椴树下蔓延着一道又一道林间幽径,四下里的蔷薇开得如火如荼,争芳吐艳……’上帝啊,要是那时我没有抛弃她,后来会怎样发展呢?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不过,要真是那样,娜杰日达便不会来开这家旅馆了,她会成为我的太太,我孩子的妈妈,照料我在彼得堡的家,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啊?”

他将眼睛闭起来,轻轻摇头。

作品赏析

《林间幽径》是布宁的短篇爱情小说名作之一。小说叙述的内容是,男主人公尼古拉·阿列克谢也维奇从军队回家路过一家客栈,意外地遇见了家中的女仆、他昔日的情人娜杰日达。娜杰日达一辈子都珍藏着对他的爱,虽然30年前后者狠心地将他狠心抛弃,相逢后他竟然不能理解她的感情,但她为他守了一辈子,多少年过去了,她始终是独身。故事的结局,离开了客栈,回忆往事,满心愧疚、痛苦难耐,而娜杰日达则永远地留在了客栈里。

布宁对于爱情有着独特而深刻的感受,他认为爱情总是很短暂的,不仅如此,爱情越强烈,夭折得越快,而夭折并等于死亡,将在人的记忆和一生中都留下印迹。曾经吸引主人公的爱情,将永远占据着她的心灵。幸福闪光的瞬间,可以装饰人的一生,带给人一生最美好的记忆。这就是爱情,就是生活。这部小说正是作者这一思想的完美体现。作品写得情真意切、缠绵悱恻,体现了作者对战争残酷现实的反抗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读后令人深受感动,回味无穷。

瓦格纳作品音乐会 / (美)薇拉·凯瑟

作家档案

薇拉·凯瑟(l873—1947),美国著名女作家。生于弗吉尼亚州,9岁时随家移居内布拉斯加州,在西部大草原乡镇里长大。1895年从内布拉斯加大学毕业,对音乐和文学极感兴趣。后来到匹兹堡一家报社工作,开始文学创作。1922年荣获普利策文学奖。1944年,她作为美国文学艺术院院士,获该院最高金奖。

她的作品被誉为美国文学中的“珍珠”。在略显浮躁的20世纪美国文坛,她是艺术良知的持守者和道德勇气的体现者。代表作包括《啊,拓荒者!》《我的安东尼亚》《一个迷途的女人》《雕刻家的葬礼》《瓦格纳作品音乐会》等。

乔治娜亚原是波士顿音乐学校的一名教员,为了狂热的爱情,与从乡下来的情人私奔到内布拉斯加州的边疆地区,从此,她的生活彻底改变了,每天只是辛苦地干活,三十年来,从没有去过离家五十里以外的地方。

有天上午,我收到了一封信。它像是已经在某个肮脏的衣兜里放了很久,被揉得很皱,还有些磨损。信中的墨水笔迹颜色很淡,信纸上印着蓝色的格子,摸上去十分平滑。看信封上的邮戳,这封信应该是来自内布拉斯加州的一座村庄,寄信人是我的叔叔霍华德。信里说,近日,他太太的一位亲戚死了,因为死者并无其他亲属,所以便将一笔不多的遗产留给了他太太。为了接收这笔遗产,婶婶要到波士顿来走一趟。叔叔请求我到车站去接她,向她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在信中发现,婶婶翌日就要抵达波士顿了。叔叔一向都是如此,写信总要拖延到不能再拖的时候才动笔。如果我昨天便从家里启程离开了,还如何去接婶婶呢?

想到乔治娜亚婶婶,我眼前马上浮现出了她那弯腰驼背的身影,叫人一见便忍不住对她心生同情。紧接着,我便坠入了记忆的山谷,那广阔而深邃的山谷啊!当手中的信滑落下去的时候,我一下子重回现实,竟觉得现实忽然变成了一个生面孔。这间书房对我而言,委实是再熟悉不过了,可是那一刻,我身处其间,居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惶遽感。我重返过去,变成了当初那个农村孩子,长得又高又瘦,言行拘谨羞涩,手上长了冻疮,还裂开了很多伤口——这是在剥玉米的时候被玉米皮划伤的,痛不堪言。那就是婶婶最熟悉的我。我觉得自己的手像是真的裂开了很多伤口,于是小心翼翼地弯了弯手指。我似乎又回到了婶婶家中的大厅里,坐到了管风琴面前,伸出粗糙泛红的手指拙劣地演奏起来。婶婶正在我旁边用帆布缝制手套,剥玉米皮的时候就要用到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