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想第二天报告治安官,找回我的表,可是经过我再三考虑,还是没有这样做。我在道明会研究手稿的工作结束了,下一站我准备去塞维利亚。几个月后,我不想再在安达卢西亚游荡了,我想再去趟马德里,不过去马德里必须经过科尔多瓦。说实话,我根本不想路过那里,那个美丽的城市,还有晚上在河里洗澡的年轻女子,我想起来就觉得头疼。但是没有办法,那里是必经之路,并且我在那里还有几个朋友要拜访,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所以我不得不住上三四天再继续赶路。
我刚到道明会的修道院,就有一位神父高兴地向我走来,他对古代门达遗址的研究非常感兴趣。他还没有走到我跟前就大声说:“亲爱的朋友,欢迎您再次到来,我们还以为您死了呢。我整天念《天主经》和《圣母经》,就是为了拯救您的灵魂。现在我更高兴,因为您还活着。我听说您被抢劫了,您幸好没有被他们杀害,感谢天主保佑。”
这件事情我谁也没有告诉,他怎么会知道呢?我心中一团疑惑,说:“你们从哪里听到此事的?”
“您心里也很明白,是吗?就是您的那块会报时的表。您还记得吗?在图书馆的时候,我们觉得该去听唱诗了,您就会拿出那块表,在上边摁一下,它就会告诉我们时间。这块表已经找到了,您应该会很快重新得到它。”
我打断了他的话,不紧不慢地说:“您是说我丢的那块表找到了?”
“现在没事了,他已经被关起来了。他真是坏极了,可能会为了几个钱,开枪打死很多基督教徒。遇到这种凶狠的家伙,我们真的以为您被他打死了呢。现在就去治安官那里吧,我们陪您一起去,赶快把您的表要回来。西班牙的司法机关可是帮了您的大忙,在您心中,他们确实很负责,对吧?”
“我不愿意去,跟您说实话,我不愿为了一块表而让一个穷鬼丢了性命,我不想去司法机关取表,这样就能说明确实是他偷的表。实际上这其中另有原因。”
“您不用这么善良,他作恶太多了,即使没有偷您的表,他也应被处死,所以您就安心过去领表吧。他已经被判处死刑了,后天就要行刑了。这次您明白了吧,他偷不偷您的表都是一死。他不仅抢劫,而且还杀了很多人,他罪有应得。”
“您知道他叫什么吗?”
“当地人都管他叫何塞·纳瓦罗,不过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巴斯克,这个音很不好发的,我们基本上都发不正确。我觉得您应该去看一看他,看看西班牙大坏蛋到底长什么样。他现在被关在小礼拜堂里,如果您想过去的话,马丁内斯神父会陪您去的。”
道明会的修士们劝我去看看他行刑的过程,我实在没有办法拒绝他们。在去看这位囚犯之前,我拿了一盒雪茄,我想他能够原谅我。
我看到了堂·何塞,他正蹲在那里吃饭。他看到了我,淡淡地向我点了一下头,我把那盒雪茄递给他,他很有礼貌地谢了我。他打开盒子,数了一下里边的雪茄,然后抽出几支,把剩下的又还给了我,他的意思是,他马上就要死了,抽不了那么多了。
我想救他出来,我问他,通过什么途径能够赦免他的死罪,减缓服役时间,通过朋友也可以,或者多花一些钱我也不在乎。他苦苦一笑,无奈地耸了耸肩。他想了一会儿说,让我帮他献上一台弥撒,这样他的灵魂就可以得救。
他羞怯地说:“您可以为我准备一台弥撒,对吗?那么我请求您再多准备一台,因为还有一个人的灵魂需要救助,他曾经对您不敬。”
“亲爱的朋友,我答应您的要求,您放心。不过在这个地方没有人对我不敬啊,我有些糊涂了。”
他严肃地握着我的手,并且握得很紧。过了一会儿,他说:“您再满足我一个要求,好吗?您回家乡的路上应该会路过纳瓦拉吧?也可能您不从那里过,不过您应该会路过维多利亚,那里离纳瓦拉不太远。”
我告诉他:“我是要经过维多利亚,不过我也可以绕一个圈子回家,从潘普卢纳过去,那样就可以路过纳瓦拉了。您说吧,到那里有什么事,我愿意绕道为您办事。”
“潘普卢纳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城市,你到那里后,会看到很多有趣的东西。”他脖子上戴着一枚银胸章,他用手指着它,非常激动,继续说:“我一会儿把这个胸章给您,您帮我把它交给一个老夫人,如果不方便的话,您可以托人去。您告诉她我死了,至于什么样的死法,希望您不要说。我这就把她的地址告诉您。”
他说完,我答应了他,并保证肯定帮他办到此事。我第二天又去看他了,我陪他待了很久,他告诉我一个悲惨的故事。
三
他向我诉说着这个故事:我出生在巴斯坦河谷的一个小镇,叫做艾利松多镇。我真正的名字叫堂·何塞·利萨拉本戈雅。我知道您对西班牙很熟悉,您听到我的名字后,肯定能够猜出我就是巴斯克人,并且您也可以看出我是一个基督教徒。正因我有这样的权利,所以我的名字前有一个堂字。我的家谱记载在羊皮纸上,如果在艾利松多镇的话,我可以拿出来让您看的。
我家里的人希望我好好学习,长大后能够当一个教士,不过我对学习一点都不感兴趣,根本学不进去。那时候我特别喜欢打网球,总想着这件事,根本不会学习。当我们几个纳瓦拉人打网球的时候,将所有不愉快的事情抛到了脑后。有一天,我们在一块打网球,我赢了,有个阿瓦拉的家伙不服气,就跟我大声吼叫。我们只好再一次决战,结果我又赢了,他们一伙人肯定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只好离开家乡。后来,我遇到了龙骑兵,为了找一个依靠,我就加入了阿尔曼萨的骑兵团。
我从小在山里长大,能够吃苦耐劳,所以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当上班长。本来我可以荣升为排长的,可是在关键的时候他们把我调走了,到塞维利亚的一个烟草厂当警卫员。那个厂特别大,就在瓜达尔基维尔河附近,您到塞维利亚后肯定可以看到。现在提起来,工厂的大门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
西班牙人对工作一点都不认真,他们执勤的时候,要么睡觉,要么打牌。不过我是一个正直的纳瓦拉人,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不愿意那样浪费时间。我会用一些黄铜丝制作一根链条,用它可以拴住引火针。正在我忙碌的时候,同事们就会说:“钟响了,上班的时间到了,姑娘们该回来了。”
您知道吗先生,这个厂确实很大,光女工就有四五百个。她们整天坐在大厅里卷雪茄烟,男士根本不准入内。由于天气特别热,很多女工们穿得都很简单。到了吃饭的时间,她们就会出来,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就会盯着她们看,并且说一些挑逗她们的话语。这些女工们也很希望得到对方的注意,只要有哪位年轻男子想得到女工,只要送给她一条丝巾就可以搞定,简直是白送的。
我不喜欢这样,总是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凳子上。那时候我非常想家。在我心里,只有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蓝色的裙子的姑娘,才是最漂亮的。安达卢西亚的姑娘确实很开放,她们总是用最露骨的话开玩笑,我很不适应,所以也很不喜欢。我正在弄黄铜丝的时候,听到有人说:“齐塔娜姑娘来了。”那天是礼拜五,我听到喊声抬头望去,“她就是那天您见过的那位卡门,您还去了她家。”
那一刻,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她穿着一条长长的白丝袜,上边已经烂了好几处。超短的红色裙子根本掩盖不住。脚上是一双摩洛哥皮鞋,鞋带和鞋都是红色的。她故意把丝巾解开,这样肩上和里边穿的衬衣上的金合欢花就会露出来。嘴里也含着一支金合欢花。只见她一扭一扭地朝这边走来。
这样打扮的女人,我家乡的人会认为她是祸水,总会惹来麻烦,所以我们只有希望她平平安安。塞维利亚人看到她后,会走到前去说一些赞扬她的话。不过她不会对这些话语作任何回应,而是双手插在腰间,用妩媚的眼神注视着别人。看上去非常淫荡,波西米亚女郎就是这种风格。
我继续干我的活儿,因为我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停在我面前。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她对我说:“亲爱的老乡,把你的铜链条送给我好吗?我想用它来捆箱子。”这种说话方式是安达卢西亚人的习惯。
我回答她:“不好意思,我得用它拴引火针。”
她听完后,大笑起来,说:“难道你是绣花的吗?还用拴引火针。”
所有的围观者都大笑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觉得脸特别烫。
她继续说:“亲爱的,既然你是做针织品的,那就给我织一个头巾吧,我要黑边的。”
她把嘴上叼着的金合欢花拿下来,把它弹到了我的眉间,我就像被子弹击中一样,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当时多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金合欢花从我的额头上掉了下来,正好落在我两脚中间,她已经走进了厂里。我竟然趁同事们不注意,把花捡了起来,并且像获得宝贝似的,赶快藏在衣服的口袋里。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现在想想都觉得自己很傻。
我坐在那儿胡思乱想,大概两三个小时后,有一个人飞快地朝这边跑来。来到警卫亭的时候,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并且看上去特别惊恐。他告诉我们,大厅里发生大事了,一位卷雪茄烟的女工被害了,我们必须马上过去处理。
我们一起朝楼上跑去。到那之后,三百多名女工大声嚷嚷着,气愤地骂着。她们个个只是穿着内衣,有的稍微遮掩一下,不过也跟穿内衣差不多。我们顺着她们的手指望去,大厅的一角躺着一名女工,她满身是血,四脚朝天地躺在那里,她脸上被人划了两道大大的口子。其中几个人在努力抢救这名女工,而刚才那位卡门被四五名工人摁在地上,那名伤势严重的女工喊道:“我马上就要死了,快去把忏悔神父找来。”
那个卡门紧咬牙齿,一声不吭,她的眼珠灵活地转动着,看上去非常狡猾。
我大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工们七嘴八舌地给我说了起来,由于太乱,我听了好几遍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那位受伤的女工高傲地说,自己攒下了很多钱,到特里亚纳的集市上买下一头驴,一点问题都没有。卡门是一个快言快语的人,她立刻说:“吹什么呀,你只不过是拿着扫帚的工人而已。”那名女工被她的这句话激怒了,大声说:“卡门小姐根本不知道扫帚是什么东西,我哪敢跟您比呢?不过您要是有福气的话,为什么不当教女呢?或者成为一位波西米亚女子也行,可是没有。我的驴您很快就会认识的。到时候,您会骑在驴背上,让治安官先生牵着驴到处游行。真是很不错,后边还会跟着两名当差的,他们会替你驱走苍蝇的。”
卡门实在忍不住了,说:“可以啊,苍蝇是需要喝水的,那我就在你的脸上挖一条水渠吧。”卡门的话音刚落,她们两个就厮打在了一起。卡门拿起切雪茄烟头小刀朝对方脸上划去,结果就划了一个十字架的形状。
我把事情的经过都弄清楚了,拉起卡门的胳膊礼貌地说:“小姐,请跟我走一趟吧。”
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她认出了我,无奈地说:“我的头巾呢?我跟你们走。”
她拿起头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她在我们后边走着,刚才的高傲劲儿都不见了,就像一只绵羊一样温顺。我们刚到警卫亭,排长就告诉我们这件事情非常严重,必须把她带到监狱,并派我来押送她。
两个龙骑兵走在她两侧,我跟在她后边。我就像一个班长一样,走在去城里的路上。刚开始的时候,波西米亚女郎一句话也不说。不过待我们走到蛇街的时候,她好像认识这个地方,开始活跃起来。这里确实跟街名一样,到处都是弯弯曲曲的小街道。她故意把头巾拽到肩膀上,这样她的脸就露出来了,好吸引我们的注意。她最大可能地把头转向我,说:“长官啊,你们这是带我去哪儿呀?”
她毕竟是一个女囚犯,我尽量像一个心地善良的士兵那样,温和地对她说:“可怜的姑娘,我们要把你送到监狱。”
“如果把我送到监狱的话,我就惨了,您就可怜可怜我吧长官。您长得那么可爱,并且那么年轻。”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然后小声对我说:“如果您帮我逃走,我会送您一块巴尔—拉基,您有了这个,就可以得到很多女人的芳心。”
“先生,您没听说过巴尔—拉基?它就是一块具有磁性的石头。在波西米亚人眼里,它是一块非常珍贵的东西,因为用它可以施法,但是一定要掌握秘诀。它的功能之一就是,用它研成粉末,放在白葡萄酒里让女子喝下,她就会任由你摆布。”
我对待这件事情是很严肃的,不可能听从卡门的话,我告诉她:“必须把你送进监狱,我服从命令,执行任务,不用跟我废话了,我是不会把你放走的。”
西班牙人的发音和我们巴斯克人的发音略有不同,仔细听是可以分辨出来的。卡门听出了我的口音,知道我来自“特权省”。先生,您应该听说过,波西米亚人不属于任何国家,他们没有一个统一的祖国,大部分人都在外边四处流浪,时间长了,他们自然会讲很多种语言。他们有的住在葡萄牙,有的住在加泰罗尼亚,还有的住在法国、“特权省”的。有些人更厉害,可以和摩尔人或者英国人自由交流。卡门会说巴斯克语。
突然,她又对我说:“亲爱的先生,咱俩是老乡啊。”
她用我们的家乡话说的,那种语言非常好听,特别是在异国他乡的时候,听到这种亲切的声音,我就像触电一样。
堂·何塞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他低着头说:“我想要一个忏悔神父,不过他必须是‘特权省’的。”
他跟我说完,又继续讲了起来。
我当时非常激动,也用家乡话巴斯克语对她说:“我们不是老乡,我是艾利松多人。”
她立刻回答:“我本来是艾查拉尔人,您的家乡离我的家乡很近,只有四个小时的路程。可是,后来我被波西米亚人拐到了塞维利亚,无奈只能在工厂里打工,那样就可以挣到一些钱,到时候可以回去孝敬我的母亲啦。我的母亲有一片小果园,里边种满了苹果树,不过她只有我这一个亲人,所以没有人帮她干活。我就想早日回到我的家乡,家乡的景色很美,有白的大山,我可以尽情地爬到山上。正因为我不是当地的人,所以她们总是欺负我。还有那些卖橙子的小贩们,我跟他们根本不是老乡,还有那些骗子,他们总是合起伙来欺负我。我告诉他们,即使他们拿着刀也打不过我们家乡的人。可是现在我为难了,作为老乡的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去送死吗?”
实际她在跟我说谎,她总是花言巧语来骗我。我甚至觉得,她一辈子都不会说一句实话。可是当时的我很傻,她说什么我都相信。当时,她只不过说了几句巴斯克语,我就相信她是纳瓦拉人。从她的外表就能看出来她就是波西米亚女郎,比如说她的肤色、她的眼睛,还有嘴唇,可是我却傻傻地相信她是纳瓦拉人,当时我就像着了魔一样。我也很爱我的家乡,如果有哪位西班牙人敢说我家乡的坏话,我也会像这位卡门一样,划破对方的脸。这时候的我几乎神志不清了,完全跳进了她的圈套。
她又用巴斯克语对我说:“亲爱的老乡,我一会儿推您一下,您赶快倒地,那样的话我就可以逃跑了,那两个新兵根本拿我没有办法。”
我真是疯了,我忘记了我的任务和职责。我对她说:“亲爱的老乡,我听您的,不过希望您能顺利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