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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爱情的梦幻(11)

这个孤女的处境实在叫人同情,但我并没有马上萌生收养她的念头。然而,当我与那位女邻居,以及那名小女佣在床边跪下,开始祈祷的那一刻,也只有在那一刻,我突然醒悟到一件事:如果我在面对上帝赐予我的责任时选择了逃避,那么就显得太懦弱了。我下定决心要连夜带她离开这里,但日后要怎样安顿她,以及要委托何人来照顾她,我一时之间还没有主意。我起身凝望着已经死去的老太太,她的面容看上去就像睡着了,她的嘴巴干瘪了,上面满是皱纹,就像吝啬鬼扎紧了自己钱袋上的绳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一分钱从里头跌出来。我就这样望了她一阵子,随后,我扭回身去,冲着盲姑娘所在的方向。我向那名女邻居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女邻居就说了一句话:“明天会有人过来把老太太的尸体抬走,到时候她别待在这里就好了。”

不管是什么人想要带走这位盲姑娘,都可以如愿以偿,因为她就好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她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尽管她的面容是那样的端庄、秀美。离开这里的时候,我走到通往阁楼的那道楼梯底下,那里有一张草垫子,还有被子,那就是她的床。我从那儿抱走了一条被子。

今晚天气晴朗,气温却略有些低。女邻居热情地接过我手中的被子,帮我裹在盲姑娘身上。我将马车上的灯点燃了,然后驾着马车,离开了这里。盲姑娘蜷缩着身体,倚靠在我身旁,她的灵魂早已不知去向了何方。我无法从她身上感受到生命的气息,只除了从黑夜中传来的她身体的那点热度。在赶路的同时,我一直在思索很多的问题: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她的噩梦是什么样子的?虽然她还是个活人,但无论是清醒也好,入梦也罢,对她而言根本都不重要。上帝啊!这个灵魂被这具不透明的身体囚禁了,它在等着您将恩泽的光芒照耀到它身上,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说不定我可以用自己的善心带她离开这恐怖的暗夜,但我这样做究竟能不能得到您的许可呢?

在此我要将自己到家以后受到的责备一并说出来,作为一个极度实事求是的人,我必须要这样做。我的妻子就像一片田园,园中到处生长着美德。我从来没有对她的善良产生过丝毫质疑,即便是在我们遭遇苦难的时候——这样的遭遇对我们来说是不可避免的。她憎恶意外,这与她善良的秉性并无关联。她会尽心尽力地完成自己的分内事,但除此之外的事情,她一概都不理会,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要讲规矩。在她看来,善心也像是某种具有消耗性的财富一样,因此她在做善事的时候也要讲求适可而止。我与她之间唯一的分歧就在于此……

当晚,她看到我带了一个姑娘回来,马上就问我:“你又到外面去惹了什么麻烦回来?”只这一句话,就将她的第一反应表露无遗了。

每回遇上这种事,我们都要经历好一番沟通。我们的几个孩子正站在旁边,脸上写满了不解与惊讶,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把他们打发出去。唉!我希望她能做出的反应跟她的实际反应简直有着天渊之别!唯独小女儿一面拍手一面开始蹦蹦跳跳,这个可爱的小丫头现在已经明白了一件事:有一个新鲜的,而且是活生生的东西就要从马车里钻出来了。但几个大孩子马上就叫妹妹乖乖地安静了下来,他们几个平时老是被妻子约束着,现在都养成习惯了。

这一回的确闹出了一些乱子。我的妻子和孩子们见到我扶着那位姑娘,而且扶得那样小心翼翼,都觉得疑惑极了——他们眼下还不知道我带回来的姑娘双眼看不见东西呢。不仅是他们,连我自己都觉得异常窘迫:回来的路上,我自始至终都没放开过那可怜的盲姑娘的手,眼下她一摸不到我的手便马上呻吟起来,那声音古怪得就像一条小狗在嚎叫,听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先前她一直待在属于自己的那个小世界里,她已经适应了那个世界,像现在这样被人带出来还是生平头一回,所以她在走路的时候甚至会两腿发软。我拿了一把椅子给她,但她似乎不知道怎样才能坐到椅子上去,一下子就软倒在了地上。我只能搀扶着她走到壁炉旁边,她倚靠着壁炉蹲了下去,终于恢复了少许镇定,现在她的姿势就跟我第一次在老太太家见到她时一模一样。她在马车上时,身体也像现在这样一直往下滑,最后蜷缩到座位底下,就在我的脚边待了一路。妻子到底还是过来帮我了,要知道,她最善良的举动都是在下意识的情况下做出来的。只是,她的情感最后老是会屈服于处于持续抗争状态的理智。

妻子安置好盲姑娘以后,便问我:“你想怎么处置这玩意儿?”

“玩意儿”这个词语传到我的耳朵里,叫我心颤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想要发火。但我并未真的发火,毕竟我正在埋头苦思,而且这种苦思的状态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听妻子说完这话,我唯一的反应就是转过身去,面对着我的孩子们,这会儿他们已经再度围上来了。我伸出一只手按住盲姑娘的前额,用非常严肃的口吻告诉大家:“我将一只迷途羔羊带回了家。”

但在我的妻子阿梅丽看来,所有用道理解释不通的事情都不会在《福音》的教诲中出现。我朝最大的两个孩子亚科和萨拉示意,叫他们离开这里,因为我看得出阿梅丽又要向我提出异议了。我和妻子的这类小吵小闹,亚科和萨拉早已司空见惯,根本就不怎么关注了,两人的表现简直叫我觉得他们对我们的关注实在是太少了。就这样,两个大孩子将两个小孩子都带走了。到了这时,妻子依然面含薄怒,默不作声。她之所以会这样,十之八九是因为那位此前不请自来,此刻仍逗留在这里的客人。

我说:“不用顾忌她,这可怜的孩子根本就听不明白别人的话,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阿梅丽听我这么说,随即就开始发起牢骚来。她每次要开始没完没了地唠叨时,总会以这样一句话开头,那就是她跟我根本就没有任何话好说,这一回她照旧又是这样说的。随后,她又说我的想法一向都这么怪异,我做的事情一向都这么不合常理,既然这样,她也只能由着我了。究竟该怎样安顿这姑娘,我并没有什么主意,这一点先前我已经提过了。我还没有产生要收养她的想法,又或者说这种想法在当时还很不清晰。这时候,阿梅丽却问我是否感觉“家里的人太少了”,一下子惊醒了我。然后她又开始责怪我永远都对身边的人提出的异议不理不睬,永远都只按自己的想法做事,并习惯成自然。她觉得五个孩子已经够多了,她现在觉得非常疲倦,一种“满溢”的念头自从克罗德出生的那天起就在她的脑海中才出现了。摇篮里的克罗德不早不晚就在这时叫了起来,好像他真的听到了别人叫自己的名字似的。

其实,阿梅丽开口没多久,我便想起了基督教的几条训诫。不过,我始终觉得用《圣经》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开脱是很不合适的,因此我最终还是将那几句话又吞进了肚里。听她说到疲倦,我当即便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在做善事的时候,我一旦鲁莽起来便不会考虑太多,这种行为造成的影响最后往往会由她来承受,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这一点我不得不在心里默认。她责怪我的这些话合情合理,这显然是毋庸置疑的。自己应该担当什么样的责任,现在我已经很清楚了。我用一种极度柔和的口吻请求她进行换位思考,如果她看到一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女孩陷入了困境,她是会置之不理还是会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将这个盲姑娘收留在家中,要额外做多少家务,我完全可以估摸出来。我觉得十分歉疚,因为在家务活方面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忙。我在竭尽全力说服妻子恢复镇定的同时,请求她不要迁怒于这个小姑娘,毕竟这姑娘是无辜的。随后,我又跟妻子说,今后萨拉可以帮她多干一些活,毕竟那孩子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另外,她也不必再像先前那样为亚科劳心劳力了。简而言之,我最终劝服她接受了这件事,这多亏了上帝赐给我的好口才。更何况,我坚信如果不是我忽然之间就强迫她接受这个担子,那么她自己原本也会非常愉快地将这个担子承担下来的,当然了,在那之前要给她一定的思考时间。

亲爱的阿梅丽朝着热特律德走过去,态度十分和善。我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这一回几乎又是胜券在握了。哪曾想阿梅丽把灯举得高高的,借着灯光打量着那姑娘,忽然就有一股更为强烈的怒火发作起来,因为她看到眼前的姑娘全身上下都脏得离谱。

她叫起来:“啊,脏得要命!去洗洗,快去洗洗。要抖就去外边,别在这里抖!啊!上帝啊!虱子真多啊,要是爬到我们的孩子身上,恐怕就要爬满全身了。虱子可是我最害怕的东西。”

这可怜的姑娘浑身爬满了虱子,念及自己曾经紧靠着她在车上度过了那么长时间,厌憎之情便在我心中油然而生,这一点我是无法否认的。我到了外面,开始清洁自己的身体,过了两分钟,我终于最大限度地将自己清洁干净了,才回到房间里来。只见妻子正在椅子上坐着,将头埋在双手之中抽泣,看上去十分沮丧。

我用一种柔和的语气跟她说:“你不厌其烦地操持家务,我却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可是,我事先的确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眼下我们已经找不出什么解决的法子了,毕竟已经很晚很黑了,想要看个一清二楚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今晚就安排这姑娘在这里睡觉吧,炉子里的火就交给我来看管。明天我们再帮她剪头发,为她仔细清洗一番。等到她能入你的眼了,到时候你再照顾她也不迟。”另外,我还恳请阿梅丽不要将此事告诉孩子们,无论如何都不要。

在享用晚餐的过程中,我们家那位年迈的厨娘在照顾我们吃饭的同时,紧盯着那个正捧着我递过去的餐盘大吃的盲姑娘——厨娘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用餐过程中,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我们是在上帝的授意下收养了这位盲姑娘,为了激起孩子们对她的同情心,我原想将自己此番遭遇的意外事件讲给他们听,好叫他们对极度的贫穷滋味有所认知。不过,我担心阿梅丽会因此再度怒火中烧。眼下所有人都在思考这件事,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我们好像又在一道看不见又摸不着的命令指引下将此事抛诸一旁。

之后,所有人都去睡觉了,阿梅丽也将我遗弃了。就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小女儿夏洛特忽然身穿睡衣,光着脚丫跑过来偷偷将房门推开了一道缝隙,然后走了进来。她抱着我的脖子不停地亲吻我,用这样的方式来向我撒娇。这件事真叫我觉得感动极了。接下来,她轻声对我说:“我还没认认真真地跟你道一声晚安呢。”

她随即将自己纤小的食指伸出来指向那个盲姑娘,这会儿,盲姑娘已经安然入睡了。小女儿在睡觉前特意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再看看她,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只听小女儿压低声音问道:“我直到现在也没有机会亲吻她,为什么会这样呢?”

“等到明天你再亲吻她吧。眼下她已经睡着了,我们不要打搅她了。”我一边说一边送小女儿离开了这里。

随后,我便坐在那里开始看书,为接下来的布道做准备。在黎明到来之前,我一直忙于工作。

事到如今再回想当日,与哥哥姐姐相比,夏洛特的表现实在热情多了。实际上,每个孩子在处于夏洛特这个年纪时,都曾给我这样一种错误的感觉,就连眼下淡漠而庄重的大儿子亚科也不例外……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得到大人的宠爱,才会说出这些好话,结果却叫大人们误以为他们生就了如此乖顺的性格。

二月二十七日

夜间时分,大雪再度降临。孩子们说不久之后,大家就只好通过窗户进进出出了。他们觉得非常高兴。今早大门果真被雪封堵了,要离家的话就只好走洗衣房了。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们显然要与世隔绝了。村民们已经存储了很多食物,足以应付这段日子,我在昨天也已做好了准备。雪累积到这样的厚度,在我的记忆中还是第一回,尽管在冬天被大雪封堵的经历已经有过很多次了。昨天我已经把自己想要讲的事情的起始部分写出来了,眼下既然有机会写下去,那就继续往下写好了。

这个盲姑娘究竟能在我家占据何种地位,我在将她带回家时并没有对此考虑太多。关于这一点,先前我已经提过了。家里的空间有多大,家里的收入有多低,我都心知肚明,因此我明白妻子向我提出的异议其实是很有道理的。然而,这就是我做事的习惯,我的本性和道德准则都要求我这样做。我一直觉得要遵从《福音》里的指示,就不能对开支斤斤计较,所以我从来不会计算自己一个草率的决定会让家里的开支增加多少。尽管如此,对上帝的信仰和为他人增加负担到底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很快我便发觉自己在阿梅丽的肩上放了一副极为沉重的担子,这在一开始的时候的确叫我觉得歉疚极了。

阿梅丽那种极度厌憎的情绪明明白白地展露在我眼前,因此,在她为盲姑娘剪头发时,我还竭尽所能帮她,之后当她为盲姑娘洗澡时,我就没再插手了。这项工作是最艰巨也最叫人心生厌恶的,但是我却在工作期间躲到了别处。

可能阿梅丽在夜里经过了一番思索之后下定决心要将这副全新的重担揽上身,所以她没再抱怨半句,甚至于在照顾盲姑娘时还表现出了少许的兴致。她在帮热特律德清洗完毕之后便微笑起来,这一幕可没能逃脱我的眼睛。盲姑娘已经被剃成了一个秃头,我将药膏抹在她的头上,又拿出一顶白色的软帽给她戴上。阿梅丽帮她脱下身上破旧、肮脏的衣服,扔到炉子里烧掉,然后给她换上干净的内衣,以及萨拉以前穿过的外套。盲姑娘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姓氏和名字,我就算想帮她打听也不知该如何去做。所有人一致赞同叫她热特律德,这是夏洛特帮她取的名字。萨拉去年穿过的衣服,她穿起来正合适,这样说来,她的年纪应该比萨拉稍微小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