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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爱情的梦幻(13)

我答道:“会飞的还有蝴蝶。”

“那蝴蝶会不会唱歌?”

我说:“它们会在自己的翅膀上涂上艳丽的色彩,这就是它们表达快乐的方式……”我随即开始向她描述蝴蝶的颜色是多么灿烂缤纷。

二月二十八日

盲文是我在教导热特律德的过程中必须要学习的科目,我学得很艰难,对于伸手触摸阅读,我感到难以习惯,老是想动用双眼去读它们,就这样过了没多久,热特律德掌握的盲文就超过了我。现在她的老师已经不再单单只有我一个了,我得到了一个助手。当地居民的居住场所十分分散,而我在这里又有相当多的事情要处理,每次都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完成对某个穷人或是病人的探访。正因为如此,一开始我对自己得到帮手一事感到非常开心。亚科在这段时间刚刚进入洛桑的神学院中进修初级课程,圣诞节时他放假回到家中,结果在滑冰的时候把手臂摔断了。我马上把玛尔丹医生请到家中,他轻而易举地就帮亚科接好了骨头,他说不必再请外科大夫来为亚科诊治了,因为在他看来,亚科的伤势算不得多么严重。尽管如此,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亚科依然要留在家中养伤。亚科此前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热特律德,眼下他忽然对她产生了兴致,并提出要在自己养伤的这段时间帮助我教导她。这不过只有三个礼拜的时间,但是热特律德却取得了十分显著的进步。就在昨天,她的智慧还是一片迷茫,正处于蹒跚学步的阶段,结果今天就学会了跑步,直接跨越了学走路的那个阶段。我觉得十分惊讶,她现在已经能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了,表达得非常迅速、精准、成熟,而且看上去一点儿都不艰难,她只是用自己已经掌握的知识为依据,生动地表达出自己的思想,这往往会叫我们觉得非常惊讶——我们把那些无法让她直接触碰的东西,用她已经学会识别的东西描述出来。

所有盲人在接受教育之初应该都会经历这几个阶段,因此我觉得没必要在这里详述。在我看来,颜色是所有教导盲人的教师都会遇上的难题。(说到这里,我要补充一点,颜色这个问题从未在《圣经》中出现过。)其他人是怎么教导盲人的我并不清楚。我的做法是先跟她说出阳光在三棱镜的折射下呈现出来的七种颜色。但是这种做法却使她难以区分颜色与光照。叫她只借助想象来区分不同的色彩,以及画家口中“饱和或是不饱和的色度”是非常困难的,这一点我已经认识到了。就算是同一种颜色还有深浅之分,而且不一样的颜色混杂在一起能够调和出来的颜色数都数不清,这叫她感到非常怪异,动辄就要谈论到这个问题,这同时也是最让她觉得无法理解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便想办法带她去纳沙泰尔听了一次音乐会。在交响乐曲中,各种乐器都在发挥着不同的作用,我由此引申到颜色这个难题。热特律德在我的引导下,留意到了铜管乐器、弦乐器、木管乐器的音色有什么区别,留意到了所有乐器都能发出全部音阶,从最低的到最高的,一个不落,不过表现方式强弱有别。我叫她把自然界中的东西跟这些联系起来:红色跟圆号的音色相似,橙色跟长号的音色相似,黄色对应的是小提琴,绿色对应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紫色对应长笛,蓝色对应单簧管和双簧管。这番话传到她的耳朵里,令她茅塞顿开,满心欢喜。

她不停地说:“它们可真漂亮呀!”

忽然之间,她又问:“白色呢?白色类似于什么,我觉得很疑惑……”

用这样的方式打比方根本就不合逻辑,这一点我马上就认识到了。

尽管如此,我依旧竭尽所能想跟她说明白:“全部音色融合起来,其最高值就是白色,其最低值就是黑色,两者的原理是一样的。”就连我自己都对这样的说明十分不满,更何况是她呢?就在这时,我又留意到一个情况,所有乐器的音阶由最低值到最高值都是可以辨识的,不管这种乐器是木管乐器还是铜管乐器,又或者是提琴。我被她的问题难住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每到这时,我就搞不清楚该利用什么样的比喻才叫她明白过来,唯有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

最后,我这样对她说:“其实是这样的!你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想象白色是一种只包含着光,什么颜色都没有的物质,彻彻底底的纯洁无瑕。而黑色就如同堆积起了无数种颜色,最终变得模糊不清,它跟白色正好相反……”

我只是为了举个例子以证明这样的难题对我来说是司空见惯的,才会将这些零碎的对话写在这里。热特律德从来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在不明白的情况下就假装自己已经明白了,在这方面她的表现非常不错。普通人总会用一些不够准确或者直接就是错误的资料将自己的脑袋塞得满满当当的,这样的人一说起话来就是满口谬论。但热特律德要是搞不清楚某项事物,就会表现得非常焦灼。

一开始,热特律德认定光与热是密切相关的两样事物,这一点通过上述内容就可以看得出来。这样一来,事情就困难多了,为了将它们区别开来,我可是花费了不小的力气。

我总是在教导热特律德的过程中持续得到这样一种感受:如果用听到的东西去形容看到的东西,那么根本就不可能形容得很准确,毕竟只通过听和只通过看认识到的世界是有着很大差别的。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说到热特律德从提纳沙泰尔音乐会中收获的巨大快乐,先前我就忙着写比喻句了。当日,音乐会上表演的曲目是《田园交响曲》,真是巧合。这是我最想叫她听的曲目,因此我才会说出这个“巧合”,这样一解释就清楚了。从演奏大厅出去以后,热特律德依旧沉浸在音乐会的氛围中,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抽身。

最后,她问我:“你们看见的东西果真美丽到了那种地步吗?”

“亲爱的,的确是这样的!”

“它们果真跟《溪边美景》一模一样吗?”

我暗想这音乐是如此的和谐,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描绘的是一个理想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应该不包含邪恶,也不包含犯罪,要知道邪恶、犯罪以及死亡一直是我在热特律德面前的禁忌话题,我还没有勇气向她说起这些,总之,这个世界跟真实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这样想着,我并未马上解答她的疑问。

最后,我说:“双眼能够视物的人对于自己拥有的快乐根本就不明白。”

她马上大声回应道:“我已经领悟到了听觉带来的快乐,尽管我的双眼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

她紧靠在我身边,勾住我的手臂,跟个孩子似的。我们就这样继续前行。

“牧师,我现在有多快乐,您能感觉得出来吗?不,不是的,我不是想要取悦您,才说出这样的话来。您从面部表情就能看得出来,不是吗?那就请您看着我。而我只要听到声音,就什么都明白了。那天,阿姨(也就是我的妻子,热特律德习惯这样叫她)因为您不愿意帮她做任何家务而责怪您,在那之后,我问您有没有哭,您说没有,当时我就大叫道:‘您没有讲真话,牧师先生!’这件事您还有印象吗?哦!您在对我说谎,您的声音当场就将您出卖了。我明白您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我甚至用不着去摸您的脸庞就已经明白了此事。”她随即又大声复述道:“我不必去摸您的脸庞,就是这样的。”当时我们依旧在城里,她的话引得很多路人都扭回头来看我们俩,以至于我的脸都涨红了。

她却继续说道:“哦,不要故意欺瞒我。首先,骗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是一件非常恶劣的事……其次,这种欺瞒方式根本就不奏效。”她笑起来,又说:“牧师,您能否称得上是一个幸福的人?请把答案告诉我。”

我好像不愿意在她面前承认她是我部分幸福的源头,我不希望叫她感觉到这一点,于是我将她的手搁到了我的嘴唇上。接下来,我回答道:“热特律德,你说得对,我称得上是一个幸福的人。说自己是一个不幸福的人,我可没这样的资格。”

“但为什么您在某些时刻会哭呢?”

“我曾在某些时刻哭过。”

“我提及的那次哭泣过后,您就没再哭过吗?”

“是的,我没再哭过。”

“您没有哭泣的欲望了?”

“热特律德,是这样的。”

“您告诉我……您在那之后还有没有什么时候想要欺骗我?”

“亲爱的,只有那一次而已。”

“那您可以永远都对我讲真话吗?您可以对我发誓吗?”

“我对你发誓。”

“好的!我漂亮吗?请您现在就把答案说出来。”

我被这个不期而至的问题问得呆在了原地,更何况在此之前我从来就不愿意对热特律德的容貌多加关注,尽管她是个任谁都不得不承认的美人儿。除此之外,我还觉得跟她说起这件事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随后,我问她:“你知道与否都无所谓,难道不是吗?”

她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是否……我只是想找出答案而已。对此,您的看法是什么?……在交响乐曲之中,我是否显得很不搭调。除了您以外,我还能向谁提出这个问题呢,牧师?”

事到如今,我依旧在竭尽全力跟她争辩:“一个人的容貌是否美丽,根本就不是牧师会在意的问题。”

“原因是什么?”

“牧师认为只要灵魂是美丽的就已经足够了,这就是原因。”

“叫我相信自己的容貌丑陋,这就是您这样做的目的吧。”她一边说一边撅起了嘴巴,冲着我撒起娇来。

我终于忍不下去了,大声对她说:“你长得非常美丽,这一点你一早就知道了,热特律德。”

她的神情随即变得非常肃穆,她默默地回到家中,神情一直未变。

进屋之后,我马上从阿梅丽的言语和言外之意中领悟到一点:我像今天这样将一天的时间耗费掉,叫她难以认同。她没说一句话就任由我跟热特律德离开了,饶是如此,她依然有权在事后追究责任,其实她事先与我讲明不就行了。她先前没有这样做,现在又用维持缄默的方式表明自己的责怪之意,却不愿直接用言语表达出来。我带着热特律德去听了一场音乐会,这件事反正她都已经知道了,我们回家以后,她最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询问一下我们在音乐会上听到的曲目,难道不是吗?即便这种关心只是浅尝辄止,但只要让这姑娘感觉到自己玩得是否愉快是有人在意的,她就会愈发开心了,难道不是吗?再者说,阿梅丽一味说些无足轻重的话题,她就是故意要这样做,故意用另外一种方式维持自己的缄默。当晚,所有孩子都去睡觉了,我拉住阿梅丽严肃地质问道:“你是不是为我带着热特律德去听音乐会而感到气恼?”

“你为她做的这些事,你从来都没为你的家人做过。”

如此想来,从来都对欢迎改邪归正的人感到迷惑不解,又不对常年待在家中的子女予以厚待的道理所适用的人群,总是怀揣一模一样的怨怼之意。阿梅丽从来没有意识到热特律德作为一个身有残疾的姑娘,对人生不能有任何希望,别人对自己的一点点照料就是她所能期待的全部,阿梅丽的这种表现真叫我觉得伤心。阿梅丽对我的责怪非常不公平,因为我差不多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只是那一天偏巧有空,但我们的几个孩子要么就是要写作业,要么就是有别的事要忙,这些阿梅丽都很清楚,而且对于音乐,阿梅丽根本就不感兴趣,就算她有大把空闲,就算听音乐会的机会近在眼前,她也不会去听的。

更叫我难过的是,阿梅丽说这些话的时候,竟然还专挑了热特律德在场的那段时间。尽管那时我已将阿梅丽拉到了一旁,可她还是有心要说给热特律德听,为此她还将声音拔得很高。我在难过之余,更有一种愤慨的感觉。阿梅丽在片刻之后离开了这里,我上前将热特律德的小手放到我的面颊上,并对她说:“这一次我没哭,不信你摸摸看!”

她强自笑了一下,说:“你没哭,这一次是我哭了。”她仰起秀丽的面庞,正好与我面对面。忽然之间,我看到她泫然泪下。

三月八日

不做惹阿梅丽不高兴的事,便是我能取悦她的唯一的方法了。她只可以接受我这样向她示爱,尽管这种示爱极其被动。我的生活圈子在她的限定之下变得极度狭窄,可惜她根本就无法认识到这一点。唉!真希望她能将一项艰巨的任务分派给我。我心甘情愿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只可惜,她认为完全相似的一天又一天在过去的基础上累加起来就可以称之为发展中的生活了,她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就在于,所有要将常规打破的做法,在她看来好像都是无法容忍的。我要是想改善自己现在已经具备的品格或是想培养全新的品格,都叫她难以想象,也难以接受。我的灵魂拼命想从基督教义中找到一些内容,其中并不包含人类的天性,她凝视着这一幕,就算没有直接提出异议,但内心一定充满了忧虑。

阿梅丽叫我到了纳沙泰尔之后,首先去售卖缝纫用品的店里结算账目,之后再带一卷线回来给她,结果我竟彻底遗忘了她对我的吩咐。这件事是我无法否认的。我在此事过后再度回想起来时,就觉得自己比她还要生气。出发之前,我还向她保证一定不会出现任何闪失,想到这里,我就愈发生气了。我很害怕她会因为我的粗心大意得出“小事做不好,大事不牢靠”的结论来,而这却是我一直以来都非常明白的一个道理。从这个方面来说,我的确应该被她指责,如果她能指责我几句,我真是求之不得。明明白白说出来的责备的话语要比想象出来的怨愤更容易承受:唉!我们要是能够拒绝聆听灵魂与恶魔在我们的脑海中发出的声音,我们所能看到的就只有现实存在的痛苦折磨,那么要渡过生活中的难关就应该不会那么艰难了,我们的整个人生也会随之变得美丽多了……我随心所欲地写到这里,几乎将此文的主旨改为了宣讲教义(《马太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九节写道:“忐忑是没有必要的。”)。回到正题,热特律德的智慧与灵魂的成长过程才是我要记录的内容。

我原本打算按步骤将整个成长的过程都记录下来,况且我已详细记录下了开始的部分。然而,我无法再将所有的阶段都详细记录下来了,一方面我的时间不允许我这样做,另一方面如今再回想起来,要将整个过程都连为一体,对我来说已经变得非常艰难了。我首先记录的是热特律德的思想和我们之间的对话,这样记录正好符合我的思想脉络,毕竟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距离现在都不算遥远。她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就已经能这般精准地表达自己,并能条分缕析地阐明道理,这件事未免太离奇了,这是所有读者都会产生的疑问。然而,热特律德确实取得了飞速的进步:她的思维非常敏捷,不管我有什么样的想法,她都能理解,我时常为此感到惊讶,另外,她不停地借助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汲取知识,并将它们据为己有,这些知识种类繁多,包罗万象。我经常为自己的这位学生感到吃惊,因为她的思维总是能比我更超前。我们每回交谈过后,我都会觉得她又进步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