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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爱情的梦幻(16)

此事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亚科再次回家度假,这一回他放了一个礼拜的假。不过,他并未在圣餐桌旁陪伴我,这真叫我感到惊讶。阿梅丽同样没出席,我跟她结婚以后,她还是第一次缺席这种场合,这让我觉得很遗憾。此次的礼拜仪式如此盛大、庄重,他们两母子却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故意缺席,让我在欢乐之余又不可避免地感到遗憾。这份遗憾最终全都压在了我身上,因为热特律德根本就看不见此事,不过也好在她根本就看不见此事。阿梅丽此举是要以一种迂回的方式表达她对我的责备,以我对她的了解,当然能看出这一点来。她在提出异议时,总是喜欢通过这种迂回的途径,却不肯当面向我表达不同的意见。

呈现在我眼前的这种怨愤已经违背了我的意愿,它说不定会给阿梅丽的灵魂拖后腿,最终使她与利益的最高点相背离。为此我觉得非常恐慌,便在回家之后开始帮她虔诚地祷告。

没过多久,我在跟亚科聊天的过程中明白了他是因为另外一个缘由才缺席了这次的礼拜仪式。

五月三日

我把《马太福音》重新读了一遍,不过此次阅读的角度跟从前大为不同,因为热特律德要学习宗教,我需要从旁指点她。在阅读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一点:基督教义中的不少定义都是由圣保罗的注释而非上帝的原话组成的。

这个问题就是近来我与亚科辩论的焦点。亚科已经成长为一名教条主义者,毫无创新精神,这是由他过于淡漠的本性造成的,他的思想根本无法从自己的心灵之中摄取充足的养分。他说我不联系前后文,根本就是在“为满足自己的需求利用”基督教义,为此他还向我提出了谴责。我不过是在上帝和圣保罗中选择了上帝,而非在上帝所说的话中选择了一两句,这就是事实。他不愿意将上帝和圣保罗拆分开来,因为他害怕这样会造成两者之间的矛盾。他们两个显然给了人类不同的启发,但他却选择忽视这一点。我说,我听到了两种声音,一种来自人,一种来自上帝。我的这一观点同样没有得到他的认同。上帝所讲的话虽然都很简单,但其中却蕴含着某种特别的魅力,不过我在听他阐述自己的观点时,却越来越坚信他根本就对这种魅力毫无察觉。

我从未在《马太福音》中发现戒条、威胁、禁忌……从头到尾都没有。上帝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这些话全都是圣保罗说的,亚科因此觉得很尴尬。当自己的依赖、把手、护栏消失之后,他这类人便会觉得无所适从。他们舍弃了自由,却不愿意叫这种自由投入他人的怀抱。旁人在善意的支配下想将一些东西赐予他们,他们却老想着强行将那些东西据为己有。

亚科说:“爸爸,我同样想让他人的灵魂获得幸福。”

“亲爱的朋友,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不过想叫他们的灵魂臣服于你的脚下。”

“幸福的前提就是要臣服。”

我没有继续跟他争辩,因为我不想变成一个过分挑剔的人。然而,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选择最终的结果而非幸福本身作为突破口,根本就是缘木求鱼,这一点我非常明白。一个情感满溢的灵魂能够心甘情愿地接受征服,并能自其中享受到乐趣,要是某人真的持有这种观点的话,那世间距离幸福最遥远的就莫过于那种不包含任何情感的征服了,这一点我同样很明白。

尽管如此,亚科在辩论方面还是很有才华的。他的脑袋虽然还很稚嫩,但是其中已经储存了大量呆板的条文,倘若我没有发觉这一点的话,肯定会对他强有力的推理和严密的逻辑思维赞不绝口。与他相比,我要更年轻一些,并且这种年轻的程度每天都在加深,这是我时常产生的一种感觉。“你要想到天堂里去,就一定要将自己变成一个孩子。”我将这句话诵读了一遍又一遍。

莫非将“通向幸福之路”作为《马太福音》的主要用途就是对上帝的背叛,对《马太福音》 的贬低和侮辱吗?基督教徒被心中的质疑与冷漠阻挠,无法获得快乐,殊不知快乐才是他们真正应该拥有的东西。所有人都能得到快乐,不管这快乐是多还是少。寻求快乐更是所有人的义务。热特律德用一个微笑解答了我在这方面的疑问,我对她所有的教诲在她这个微笑面前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如果你们双目失明,那么你们的罪孽也就随即消失了。”我的眼前浮现出上帝所说的这句话,话中的每个字都在闪闪发光。灵魂的遮挡物与快乐的绊脚石都是同一样事物,那就是罪孽。正因为热特律德不明白罪孽为何物,所以那种完美无瑕的幸福才能从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释放出来。光明与爱构筑了她的全部身心。

五月八日

玛尔丹昨天从拉绍德封过来了。他利用验光镜为热特律德的双眼做了一番详细的检查。他告诉我,他会将此次的检查结果转告给洛桑的一位眼科专家卢医生,此前他已经就热特律德的情况跟卢医生交流过了。可以对热特律德的双眼实施手术,这是两名医生达成的一致意见。但我们在经过协商之后,却决定先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热特律德,等到此事确定下来以后再跟她说也不迟。玛尔丹会先去跟卢医生会面,随后再告诉我诊断结果。我们没必要把这种可能性告诉热特律德,因为它说不定马上就会被证明是虚假的,最终让热特律德白高兴一场。——再说了,眼下不是已经有许多幸福环绕在她身边了吗?

五月十日

亚科与热特律德在复活节当日重逢了,不过当时我也在场——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亚科再次见到了热特律德,还跟她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但到底算是跟她说过话了。先前我很怕他会表现得异常激动,结果证明是我多虑了。去年热特律德曾在他启程之前明明白白地对他表示自己根本就不会爱上他,眼下看到他的爱情在外力面前轻而易举地选择了屈服,我终于再度确信这份爱绝对称不上刻骨铭心。眼下他开始用“您”来尊称热特律德,我留意到了这一点,并且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我觉得非常欣慰,现在他已经能在我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之前自觉地采取行动了。他的优点的确有很多。

不过,亚科在选择屈服之前,肯定经历过多方面的考虑,我因此对他心存质疑。他强行束缚了自己的内心,并觉得此举是很可行的,这样一来,他便会推己及人,想要其他人也接受这种强行的束缚,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我已经在近来与他争辩的过程中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已经将其记录在前边的段落中了。情感总是会让思想受到蒙蔽,这不就是拉罗什富科的一句名言吗?我当然没有马上把拉罗什富科的这句话向亚科明示,因为我深谙亚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旁人越是想要说服他,他就越是要坚持自己的意见。我要想跟他抗衡,就只好借助他的武器——圣保罗。那天我在圣保罗的书里看到了这样一句话:“那些吃东西的人已经到上帝那里做过客了,因此那些不吃东西的人就不要对他们指手画脚了。”(《罗马书》第十四章第二节)这句话正好可以用来驳斥他的观点,于是当晚我便将写有这句话的纸条放到了他的房间里。

接下来还有这样一句话:“所有东西都是干净的,一样东西只有在那些认为它不干净的人眼中才是污浊的,上帝将这个道理告知于我,对此我深信不疑。”原本我可以把这句话也一块儿抄录到字条上,可我担心亚科会因此胡乱揣测我对热特律德有不轨的企图,因此我最终还是舍弃了它。这句话讲的是吃的,这一点显而易见,但《圣经》中有不少段落都包含着好几种涵义,不是吗?(例如,面饼的数目神奇地增加了好几倍,迦南的婚礼酒席上变水为酒的神奇状况等。)这句话内涵深刻:美德理应受到规矩的束缚,而法律则不必。我这样说并不是死心眼,而是确有其事。圣保罗为此还马上着重指出:“你要依照美德的吩咐去做,就不能叫你的同胞为了吃的而难过。”我们之所以会受到恶魔的攻击,就是因为美德的匮乏。上帝啊!将除了美德以外的所有想法都从我的内心世界驱逐出去吧……第二天,我看到那张纸条出现在了我的书桌上,亚科将该章节的另外一句话摘抄在了纸条背面:“既然上帝已为那人付出了生命,你就不要再拿自己的食物扼杀那人了。”(《罗马书》第十四章第十五节)跟亚科宣战真的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我再度将这一章的内容通读了一遍。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辩论将会永无止境。可我如何能在热特律德那明朗的天空中增加这么多的迷惑,遮盖这么厚重的阴云呢?她在我的教诲之下认定,让自己或他人的幸福受到损害便是世间仅有的罪过。

唉!有的人就是这样无能而笨拙,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到手的幸福……这时,阿梅丽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了,这可怜的人儿。我想逼迫她走上通往幸福的大道,为此我不停地游说她,鞭策她。不管是什么人,我都想将其带到上帝面前,就是这样。

然而,她就如同那些完全不能见光的花儿一样,不断地选择逃避,让自己与世隔绝。任何事情都会叫她觉得既忐忑又难过。

那天她说:“朋友,我天生就注定与双目失明无缘,既然如此,我还能怎么做呢?”

啊!我在她的冷嘲热讽之下感到痛苦不堪,不过我最终还是稳住了阵脚,要多么胸襟宽广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啊!即便是这样,我还是认为她针对热特律德的身体缺陷指桑骂槐,从而从某种特殊的角度伤害到我一事,她理应有清楚的认识。与此同时,我还在她的影响下感知到了这样一件事:热特律德对别人从来都没有怨言,正是这种登峰造极的宽宏大量让我对她赞赏有加。所有可能对她造成伤害的事情,我都不会告诉她。

阿梅丽身边到处都笼罩着黑暗与消沉,与此同时,那些幸福的人身边到处都笼罩着他们自己播种的幸福。黑色的光芒从他的灵魂之中发射出来,这句话的作者应该是阿米埃尔。整个白天,我一直忙于探望病人和穷人。等到夜幕降临时,我返回家中,所见所闻却总是充斥着苦闷、责怪与争吵,但在这样的时刻,我往往已经觉得非常疲倦了,休息与充满热忱的关怀才是我迫切想要得到的。面对这种环境,再想想外面的凄风苦雨,我想我更愿意选择后者。罗莎莉是我们家的老女佣,她是一个非常执拗的人,阿梅丽一直想用强迫的方式让她妥协。过错不一定全都集中在年迈的女佣身上,道理也不一定全都集中在女主人身上,对此我心知肚明。夏洛特和伽斯帕尔都非常淘气,这一点我很清楚,但是就算阿梅丽压低声音,杜绝大吼大叫,她的威严也不会因此受到损害。孩子们已经对那些叮咛、警示、呵斥习以为常了,因为它们实在太过泛滥,已经被打磨得光滑宛如沙滩上面的砾石,不堪其扰的只有我一个而已。克罗德,也就是我们的小儿子最近正在长牙(他的妈妈在他每回大哭大闹时都会及时跑过去,当然了,很多时候跑过去的不只是她一个人),这一点我也很清楚。每次他哭闹的时候,要么是阿梅丽,要么就是萨拉会马上跑到他身边不断给予他安抚,这种做法跟支持他哭又有什么区别呢?等我离家之后,叫他接连几次哭个痛快,我相信他就不会老这样哭了。不过,他一哭,她们就会马上冲到他身边,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迫切地想送萨拉去读寄宿学校,因为她跟她的妈妈实在太相像了。她模仿自己的妈妈,零零碎碎的俗事就是她唯一关注的对象,从她呆板的面部表情中,你根本就看不到她内心燃烧的丁点热情,只觉得她的脸就好像凝固了一般。庸俗的兴趣就是我在萨拉这里发现的唯一的东西。她根本就不读书,诗歌对她来说一点吸引力也没有。就算她与阿梅丽聊天时正巧被我碰到了,我也不想加入到她们中间去,因为她们正在谈论的话题总是叫我提不起半分兴致。与她们相处时,我的孤独感就会不断加深,这让我深感痛苦,因此我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一到这时就会躲到书房里去,相对而言,那地方更适合我。

我的另外一种习惯是从去年秋季开始培养起来的,起因就是那段时期夜幕总是很早就降临了。每回巡查归来时,要是时间还早的话,我便会到露易丝·德·拉·M家中喝茶。露易丝·德·拉·M和热特律德在去年的十一月份将三位盲姑娘收留在家中,这些盲姑娘都是由玛尔丹介绍过去的,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说起。热特律德教三位盲姑娘认字,做各种各样的小活计,俨然已成了一名老师。眼下三位姑娘都已做得非常顺手了。

每一回抵达那座以“粮仓”命名的房子,感受到其中的温暖,我都会得到莫大的安慰,身心放松到极致。对我来说,接连几天不到那里去真是一种巨大的损失。收留热特律德以及其他三位盲姑娘对露易丝·德·拉·M而言根本就不是什么负担,她完全有这样的能力,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她家里的粗重活都由三个女佣承担,她们是她忠诚的助手。露易丝·德·拉·M对宗教信仰十分虔诚,爱就是她生存于世间的唯一目的。为了造福人类,她简直能将自己的肉体与灵魂全都奉献出来,更何况是对穷人施以援手呢。她有着十分纯真的笑颜,十分协调的动作,以及十分美妙的声音,尽管她的头发在镂花软帽的遮掩下已变得花白一片。热特律德学会了她的言辞、动作、语调,两人无论是声音还是思想都那么相似,但她们本人对此却毫无察觉,只有我不断地拿这个取笑她们。真希望自己有充足的时间,能多多逗留在她们身边,眼看着她们相偎而坐。热特律德一面听我背诵马丁或是雨果写的诗,一面将自己的前额靠在朋友的肩头上,或是让她握住自己的手。我一边背诗一边欣赏她们纯净的内心被这些诗歌撩动得起伏不定。那三位姑娘也能感受到诗歌的影响力。这种充满爱意的平和氛围让她们进步神速。露易丝曾经提过要教她们跳舞,这一方面是为了她们的健康考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帮她们找到新的消遣方式。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笑了一下,但她们现在的舞蹈动作是多么有节奏感,多么优美啊!我对此赞不绝口,但她们自己却看不到这些,真是遗憾!不过,露易丝让我相信她们能感觉到那种协调的肌肉运动,尽管她们无法亲眼目睹具体的舞蹈动作。热特律德也来到她们中间跳起了舞,她跳得非常欢快,动作也非常优美。她有时候也会在露易丝·德·拉·M和其他三位盲姑娘玩耍时坐下来弹琴。每个周日她都会到教堂去弹琴,在正式演奏圣歌之前,她还能在灵感的驱动下演奏几支简短的曲目。她在音乐方面取得的进步真叫人惊叹。